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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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瑶光下山助唐军平叛,季真亦队中,那一次刺杀,瑶光被几位师兄保护着,素来温文随和季真师兄浑身浴血,顾不得抹去脸上血,就那么对着瑶光大吼“走!”,而后,万箭穿心。
  几位师兄一个个死眼前,后,瑶光挥剑自裁。
  那是瑶光惨烈记忆。
  瑶光怎知,那一剑之后,并非碧落黄泉,而是改天换地,无论她怎样说服自己,她内心深处始终存了一丝侥幸——若有一日,能够回返大唐,能够回到华山,该有多好。
  如今乍然见到“季真师兄”,瑶光心神瞬间动摇,双眼逐渐氤氲了雾汽,情不自禁地脱口唤道:“师兄……”
  恰好此时张良开口笑道:“师哥。”
  颜路微笑着点头,随后看向瑶光,毕恭毕敬地双手相叠,拱手行礼。
  “儒家颜路拜见帝师。”
  这一句问候便如晴天霹雳,立刻将瑶光从刹那迷梦中惊醒。
  瑶光怔怔地盯着颜路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要用这张陌生脸来驱散心中无数此起彼伏回忆断片,盈满双眼泪水硬生生被她忍了回去,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却不是因为欢愉,而是自嘲和愤怒。
  多么可笑!
  她竟还不明白吗?
  这个陌生世界、陌生时代里,她只有独自一人,无人可依、无人可信!正因如此,她非得比往日十倍百倍地警惕自省、坚定强韧。
  儒家颜路,又是儒家。
  儒家为何总是这样让她难受?!
  先是张良,而后是无比肖似故人颜路,他们为何要出现!为何要一再地让她想起那些痛苦过往!
  修道确能修身养性,但瑶光总共修道八载,又怎会那么轻易便能看破生死、离绝爱恨?自她“死”后,她甚至都无暇为自己哭一场,尚未替诸位战争中丧生同门举丧,她骤遭巨变、初临异世,不得不冷静自省,不得不镇定安然,生离死别之苦被她强压心底,如今遇上一个契机,顿时喷涌而出。
  瑶光近乎冷笑着开口道:“原来是儒家颜二先生,当真幸会。”
  颜路为瑶光这种突如其来敌意微微一愣,面上仍是一派谦和,和声应道:“帝师体任自然,从心所欲,闻之不若见之。”
  张良听着这句话几乎冷汗都要下来了,生怕这个莫名其妙生气了“瑶光真人”会不由分说地拔剑动手。
  虽然张良也很为颜路犀利眼光惊叹,但他是忍不住想泪奔。
  说瑶光“从心所欲”当然没错。普通人和儒家当家见面,哪怕心中不悦总归也会掩饰一二,瑶光根本就没掩饰,相当直白地表达了出来,问题是,素来温文有礼师哥为什么一改作风如此直白地戳穿了啊!万一瑶光恼羞成怒,他还真没把握面对那一剑!
  然而这次张良完全料错了。
  原本还带着几分迁怒瑶光听到颜路那句话后,目光瞬间锐利如刀,但仅仅一息之间,瑶光周身敌意悲愤烟消云散,她轻声笑了笑,坦然回道:“颜二先生真君子也,瑶光修行不足,迁怒先生,着实不该,还请先生谅解。”
  颜路不以为意地笑着摇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因众生有情,故而会因欢悦喜乐而笑,为悲哀伤痛而哭,爱恨情仇,悲欢喜乐,七情动而心神动。所以,瑶光会为了同门牺牲感到悲痛,为独自流落异世感到孤独。瑶光顺从内心所想将这种痛苦表达出来,颜路以人有七情并不怪责。
  颜路不加指责,却不代表瑶光就能无止境地沉溺于悲愤之中。
  道家以清静无为、天人合一为宗旨,提倡清心寡欲,以节制自身为上,瑶光却并未走这条路,反其道而行之,以“率性而为、从心所欲”使身心如一,如此想要得道基本要求就是“心性纯正”,因心性纯正,率性而为、从心所欲才不会危害苍生,若有所欲则满足,而后不复挂念,以此逐渐达到寡欲终至无欲之境。
  颜路所点破正是这一点。
  瑶光素日所修亦有训曰爱恨不晦灵台,终所求便是一点不变不动清明,喜也罢,悲也罢,发泄过后便不再沉迷。
  瑶光不禁笑了起来。
  “颜二先生既出此言,可入我道门。”
  颜路笑答:“颜路已有师承,只得辜负帝师厚爱。”
  瑶光想到历史上张良被当做道家代表便是因为他后来多般主张符合黄老之学,而眼前这个张良却板上钉钉是儒家三当家,她再看看面前酷似她同门师兄颜路,似笑非笑地说:“颜二先生此言差矣。道门不比儒家,定要拜师才能入门,天下有情众生,一念起而入道者不少数,我门可不像儒家那样讲求师承,道法传承可天地,心,一念间。谁又能断言,儒家弟子便不会悟道?我看来,颜二先生怕是已经一脚站门内了。”
  颜路微微一愣,笑而不答。
  张良却狐疑地来回看了瑶光和颜路好几眼,后被颜路隐晦地瞪了一眼才停下那种打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帝师远道而来,大师哥已等候多时。”
  瑶光因颜路解开了半个心结,此刻看张良也顺眼了很多。
  说到底,张良本人又没有说过他是哪家人物,史书上那么评断只是从张良生平来断,此刻他是儒家又如何?倘若他这一生依旧如史册所载,千百年后,他照样会被算作道家人。
  眼下张良师兄不就是活例子吗?
  名义上还是儒家人,其实所学所思所言所行都有道家影子了,说不准那一日就会彻底跨进门去。
  瑶光这么一想,心情大好,笑着点头。
  临行之前,瑶光随意地瞥了那群儒家弟子一眼,竟发现了两个熟悉人影,视线交错之时,那两个少年神情无比震惊。
  天明,项少羽?
  应当和墨家一起行动两人怎么会这里?
  墨家和儒家唯一联系似乎……近眼前。
  瑶光轻笑一声,步追上了先行引路张良、颜路二人,好笑地说:“我不知张三先生是什么思量筹谋,今日所见只让我觉得,儒家似是自取灭亡啊。”
  张良何等敏锐,稍加思索就想到了原因,顿时心内叫糟。
  本以为瑶光会规规矩矩从正门来访,他打着到时候让天明、少羽回避主意,却没料到瑶光会如此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猝不及防之下,两人完全暴露她视线中,如今再想掩饰已是多余。
  他自负聪明,兵行险招,如今棋差一步,只能怪他自负。
  颜路微微皱眉,见到张良神色变化,大约猜到了原因,不禁叹了口气。
  瑶光想了想,补充道:“儒、墨并称当世两大显学,影响深远,陛下不得不留意。墨家已是反贼,儒家却和它牵扯不清,你们要陛下如何相信儒家忠于大秦?退一步说,即便不忠也无所谓,至少不能是谋反窝点。倘若桑海如昨日机关城,几位当家以为,下一次来访会是我,还是大军?”
  瑶光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词。
  焚书坑儒。
  莫非……这就是一个原因?
  瑶光转身看向两位年轻当家,两人脸色都称不上好,她想起她时代里,她只能从史书上略微一窥古时圣贤人杰风华,薄薄史册上只能记载寥寥数人,多少人湮灭历史长河中,无论是名不传后世颜路,还是千古谋圣张良,千年之后,风|流云散,俱已不存。
  无论他们此刻筹谋什么、奋斗什么,终都会化为一抔黄土,无论有没有焚书坑儒,千年之后,仍是不存于世。
  这种时间错位感慨使得瑶光心生怅然。
  这种情感变化使得瑶光双眸中出现了近乎悲悯神色。
  人生而知其必死,因未见死,故而全力图生。
  她已经知道了他们死,却要看着他们徒劳无功地挣扎,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有人也知道她结局,却这样看着她红尘间沉浮?
  ☆、第20章 太阿道藏
  无论儒家是否有意反秦,至少现儒家还不能站整个帝国对面。
  因此,瑶光并不意外儒家大当家伏念板着脸将太阿剑呈于案上。
  瑶光视线稍微儒家三位当家脸上停留片刻,终定格案上太阿剑上。
  如此近距离,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太阿剑气。
  李斯列传里记载,秦始皇嬴政“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而于太阿有关传说里也多有神化,言其乃是天成威道之剑。
  瑶光因见如今嬴政佩剑名“天问”而非“太阿”,故而起意以此试探儒家,如今真正见到了太阿,她才明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后世传说,自有根据。
  这柄太阿剑确有气吞山河、威武霸道剑气,说是天成之剑也无错,这般气势并非铸剑师能够赋予,便是当世无双铸剑师怕也只能凝聚天地间早已形成剑意剑势,凭血肉之躯、元灵之光赋予剑生,便如她手中上清破云,是先存剑意,后得剑形,故此天成之,非人力可为。
  瑶光甚至不需要令太阿出鞘就能断定此剑真伪,当然,她也相信儒家大当家不会这种关头犯糊涂用伪剑来糊弄。
  “威道之剑名不虚传,此剑当由气运加身诸侯王者所持,于常人有害无益。伏大先生无需因失去太阿而悲伤。”
  伏念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谨。
  “帝师美意,下十分感动。此剑既是王者之剑,献于陛下理所应当。”
  瑶光有些惊奇地再打量了伏念片刻,奇道:“我观伏大先生是正直不屈之人,竟也做此言语……”她又想了想,若有所悟,“是了,伏大先生要为一门上下负责,难免多思虑一些,不像你小师弟那么自负冒失。倘若今天我没有看到不该看人,或许真能如先生所愿,陛下面前为儒家美言几句,可惜了。”
  这几句话顷刻间如白刃加身,儒家三位当家全都惊得心中一颤。
  会说“可惜”,当然是因为她已决定了绝不会为儒家美言,甚至可能还会说出相反话来。
  张良几番思量,看到两位师哥不得不这样稚龄少女面前低头,思及她话中含义,顿时心如刀绞,他狠狠一握拳,上前一步,正想开口,不料对方先一步开了口。
  “陛下富有天下,以天下物奉陛下也是应当,但太阿毕竟是不世利器,伏大先生失却太阿……难免痛惜。”
  瑶光斟酌片刻,续道,“我本意以太阿换取儒家数年平安,如今不能实现,同为诸子百家,总有物伤其类之感。前些时日铸剑亦心力耗竭,如今想要再铸一柄剑回赠伏大先生也是不能。如此,我以道藏与先生换太阿。”
  儒家三位当家都呆了片刻。
  用道藏换太阿?
  把道家典籍给儒家……?
  三人之中,以张良为聪慧,但他此刻心神已乱,一时间竟理不出头绪,颜路已大约明白了瑶光意思,而肩负整个儒家命运伏念则几息之后恍然大悟。
  以如今秦王对帝师荣宠,不难想象秦王对道家是什么态度。来日倘若秦王对儒家动手,亦不会将道家牵连内,若得道家典籍真经,日后总是一条生路。
  瑶光着意看了颜路一眼,悠然说道:“道门不比儒家,虽有师承,但并不苛求师承,从前所修何门何派俱无妨,有心问道,即我同门,入门悟道,即我道友。我修为有限,尚未悟道,不足以开解微言大义、经中真理,唯有重述圣贤之言。我今说道,不录纸笔,只说不论,只讲不解。道藏为天下道家典籍归总,分洞真、洞玄、洞神三类各十二部,总集五千七百卷,我熟习者一百三十四卷,精研一卷,就从这一卷开始说。”
  三位当家暗中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端坐。
  无论他们对道家、对瑶光、对秦王有什么看法,像眼前这般听到道家真传典籍机会也是极为难得。儒家虽有许多藏书,却也不比道家广收各派典籍,如今世上所出诸子,与道家都可说有千丝万缕联系,儒家创始人孔子亦曾师老子。
  从伏念献剑到瑶光说道,这一天事情可以说完全无人能够预料。
  日升日落,瑶光见天色晚了,这才停下,意味深长地看了颜路一眼。
  “我师尊曾道,儒家入门易而精通极难,道家入门难,精进亦难,然而一旦入门,再无退路,不得不进。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几近无为。”
  颜路若有所思地点头。
  瑶光站起来稍稍舒展筋骨,笑着看向伏念。
  “伏大先生,小圣贤庄总有客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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