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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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仍用那口很地道牛津腔询问玛丽:“听说克拉克太太已经关了妓馆,是吗?”
  玛丽说,“她现在正式姓hung.”
  叶垂虹又说,“其实你拿着她给你的钱,到外面去重新开始生活不好吗?你年轻又漂亮,去了崭新地方,没人知道你的从前做过什么。”
  玛丽说,“我从前做过什么,没什么好需要跟人隐瞒的。”
  叶垂虹一笑,就走了。
  玛丽看了淮真一眼,说,“其实,charlie人挺好,你也知道不是吗?”
  淮真不置可否。
  玛丽说,“去开始新生活,遇见别的人,要是问我你从前干过什么,我要编出一整套鬼话,将我这么多年漏洞都填满。但是在他面前,我就是我,我就是那个做过妓女的玛丽,我谁都不需要骗。”
  洪凉生身体稍微好转一点立刻从医院里搬了出来。淮真穿了一次黛拉给她的年轻时穿过的素黑旧旗袍,据说是她最瘦那年做的。除了肩不太合适,衣服有点空以外,其他也还挺好,洪凉生一看却直乐。
  两人到洪宅给洪爷上了几炷香——据说这是洪爷生前唯一未了心愿。结束后,三少当着她的面,将那份过海关拟的英文华人婚契烧了,然后告诉她,这件事对她不会有任何害处,因为她尚未拿到身份卡;而这些旧资料,在身份卡落档前,不会在海关留下任何档案历史。
  三少最后给她说谢谢,然后祝她在美国学业生活一切愉快,语气非常官方。毕竟人不是她贩卖的,他两手非常干净。他不负责补偿,他顶多替他的当事人兼父亲给受害者道一句谢。
  不过三少确实没有骗她。
  一个星期后的六月中旬,在学校登记高中考试前的一个星期,淮真收到了她的身份卡。这实在是一件幸而又幸的事情:因为,如果没有身份证,高中考试前需要监护人与她一起辗转市政厅与海关等许多地方,拟出一份临时证明文件,才能顺利进入入学考试。这张硬纸片寄到唐人街,这大麻烦立刻迎刃而解。
  文件一共两份,一份是拥有六位数字编号的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certificate of residence,0.8英尺的方形纸页上面记录非常详细的资料。
  另一份就是身份证,长条形纸质卡,左边贴着方形黑白照,右侧写着:
  description
  name:waaizan kwai
  age:16 yrs., height:5 ft., 3 in. (16岁,高5英尺3英寸)
  occupation:student, china town, san fransisco, calif. (职业:学生,旧金山中国城,加利福利亚)
  admitted as:native ( student’s certificate) (本地人,学生)
  ex s.s. princess victoria, may 3, 1931, no.2077/1-1
  physical marks and peculiarities:nevus on end of right eye.(特征:右眼尾有痣)
  issued at the port of:san fransisco, angel island. (由三藩市天使岛签发)
  this 28 day of june 1931.
  第73章 赌徒巷2
  云霞将那张居民证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捏着淮真的下巴左看右看地感慨道:这会可好看了!比那时胖点儿……早知道多等两个月,带你去电个时兴电卷长发再拍照,相片看上去跟好莱坞明星一样。
  淮真心里描绘了一下:一大头电烫卷,一身松垮垮的唐衫……嗯,活脱脱小码包租婆。
  这是淮真照的第一张照片,在唐氏影楼拍的,方形相纸,一式四份的黑白照只需花费一美金,比白人的相馆便宜一些。两张在居民证和身份证上盖上戳签了名,一张留在移民局档案里,剩下一张留给本人珍藏。
  照片上的淮真梳了个三七分的刘海,刚刚将细细两条眉毛露出来。头发在脑袋后面结成辫,从微微偏着那一侧脸蛋后面露出点辫子的影子。照相是在礼拜六早晨,为了当天晚上去看脱衣舞秀,故意穿了件白色刺绣圆领亚麻衫,戴了条黑丝线项链,链条底端坠了粒小珍珠——也是唐人街首饰店淘来的。背景是灰灰的一面墙,照相师傅叫她笑一下,她就抿着嘴笑了。尽管笑是笑了,但是照片上的人不知为什么,仍然看起来有点愁。
  脸蛋是真的小,尖尖的娃娃脸,腮帮子鼓起来一点,像在生谁的气。五官上什么都小小的,睫毛却很长,从眼尾伸出来,眼睛看起来也有了神。嘴唇也只有一点,两条唇线抿进脸蛋里,只有一边带着一点梨涡——不对称。
  云霞在一旁说,“你不该笑的,将为数不多一点缺陷都暴露了出来。”
  淮真拿筷子尾巴往另一侧一戳,转过头笑给她看:“这下齐了。”
  云霞哈哈大笑,又拿着相片摩挲,说,“真好看。照片好看,人也好看。就是太小了,不给人看见。”想了一阵,又说,“可以贴在打暑期工的简历上。”
  淮真盯着照片,“舍不得。”
  云霞说,“舍不得贴暑期工简历,过几天克博法案民主党赢了过后,妈一准拿着它去同乡会给你相亲去。”
  淮真偏着脑袋想了想,说,“民主党真能赢吗?”
  云霞说,“黛拉与洪爷那事不知给民主党造了多少势。除此之外,檀香山的,纽约的,萨克拉门托市的,还有上回来华埠的几位著名商人,最近都四处开宴席,给民主党拉票。小六爷病不是还没好透吗?急着从医院出来,就是为了去见二埠三埠的几位侨领……”
  淮真突然想起,除夕时洪爷带他去萨克拉门托市,大抵也是就想了该如何为他打开局面,一早就想好给他铺路。
  她突然问,“什么暑期工的简历还需要相片?”
  云霞说:“中西日报要办一个季度的英文版,所以要在华人学生里找几个中英兼会,敲打英文字母还快的学生试试水。”
  这年头两大王牌职业,一个是打字员,一个是冰箱推销员。不过中文没法使用打字机的二十六字母键,打字机在中华民国难以普及。所以在遍地洋人商行的租界,打字员薪水甚至超过大学教授。
  淮真惊叹:“打字员……得支付多少薪水啊?”
  云霞压低声音:“听说是支付时薪,一小时好几美金。每天八小时,做足三个月,能有两三千块!”
  云霞神神秘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淮真,说,“这是我托人买的打字机上的字母拓印。去中西日报面试前,可以用这个练练速度。”
  纸张是键盘大小,上面非常整齐的用黑色钢笔画了经典款雷明顿打字机上四十三个圆键,以及键上对应的字母。
  淮真张了张嘴。上头的数字,二十六个字母与标点符号的排列顺序,竟然与八十年后通用美式键位顺序一模一样。
  云霞今年即将毕业,升学测试会拖后到八月,几乎完美错过了中西日报的暑假招聘时间。所以这个不可多得的赚钱机遇,全部落在了淮真身上。
  她督促淮真:复习累了一定记得休息时熟悉一下影印纸上的按键!因为她很多想要征兆的同学,有一些学过钢琴,手指非常灵活!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死宅淮真,真的觉得,问题不大。
  比起这个,淮真比较担心云霞的选科问题。
  因为从唐人街公立中学升学考试到市区的公立高中,也存在一点选学校的问题。除去公立理工高中、华盛顿公立高中与弗朗西斯语言学校,其它设有高中部,并且接纳华人学生的学校几乎都是由教会开设。除非家人信基督,或者没有别的学校录取,几乎没有华人学生愿意进入教会学校。
  淮真也不想每天起早贪黑的读圣经,更不想每个周末上午去礼拜堂。能供选择的三所高中里,理工高中课程包括一些数学、物理与化学基础课程,与许多大学里的理科课程有接轨;华盛顿高中与弗朗西斯都偏文,前者讲美国与英国史,莎翁与但丁;后者则多讲文艺复兴。
  如果不上高中,还有一些传授一技之长的职业学校,其中以医学技术学校居多。
  本着一点私心,淮真最后决定选择公立理工高中,虽然她理科学起来相当吃力。不过想一想未来搞不好能够步入湾区南部斯坦福工业园,跟着肖克利开辟半导体,跟着他见证斯坦福工业园摇身一变变硅谷,从此实现一夜暴富,淮真觉得再苦也能念下去。
  云霞对于未来职业却没有半点想法。她只希望学习的学科未来能够使她和家人都受到尊敬,最好能多赚些钱。这年头工程师最赚钱,只不过她没想好要干什么工程。
  淮真于是建议,“不如考虑一下固体物理?”
  一句话将云霞惊住了,“你怎么连固体物理都知道!”
  淮真只好说:“我听人说的……”
  淮真的朋友都会带给云霞认识,单独出行而云霞不在的时候,在西泽走后便再也没有过。
  她讲这话时声音很小,里头夹杂着点心虚。云霞一想,觉得可能是西泽或者他的朋友之类的提过,便说她会好好想一想。
  所有学生的高中申请表都由教务主任审阅过后,觉得没有太大问题才递交给白人社区的公立高中。唐人街升学率不足六分之一,并不是因为黄种学生不勤奋,而是因为,许多接受华人的学校仍有一些排华。比如,许多高中有不成文的规定:学校华人学生不可以超过总学生人数的十分之一。这十分之一里,还包括由白人公立学校低年级升学上来的日裔。
  因为这类原因,华人社区公立学校在学生升学前,不得不将申请表再三筛查,和白人公立学校的日裔学生人数核对过后,再给一部分也许无法顺利升学的学生一些相应的建议,告知他们:这所学校日裔学生已经很多了,或者你的同学里已经有许多更优秀的选择了这所学校,建议你重新考虑一下。
  淮真就在被建议的行列。女教务主任同她说:“公立理工高中的学生太多。建议你考虑一下华盛顿,或者几所浸会高中。如果一定要选择公立理工高中的话,我有一点小意见——据说最近市政府对公立高中接收华人学生又出了新规则:他们希望每一个十六岁以上的中学生都有医院医疗保险卡。如果有一张医疗保险卡,我想你进入公立理工高中的几率会更大一些。”
  她未满二十一岁,办理理疗保险卡需要监护人陪同。一张医疗保险卡,每月要向医院缴纳八美金——她几乎没法向阿福开口。
  雪介与黎红也都没有医疗保险卡。但黎红申请的高中竞争名额很少,所以她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雪介也没有。因为她父亲在加州有一名朝鲜裔私人医生。
  听到这个新闻以后,黎红惊呆了。她从来没想到她居然有个这么有钱的朋友。
  淮真的燃眉之急也是由雪介帮忙解决的:她提出来,等他父亲周末回家,可以请那位医生帮忙给淮真开一份私人医保证明。
  淮真也觉得,有钱真好。她对这位有钱的朋友实在万分感激。
  雪介眨眨眼说,“我们家附近的朝鲜洗衣行倒闭了,最近好多朝鲜人家里的衣服都是一箱一箱寄回国去洗的。如果能到你们家洗,可以由你来做翻译,就太好了。”
  雪介爸爸来的下午,是克博法案正式宣布废除那个下午。唐人街阿姨们终于不再担心女儿嫁人会失公民身份问题,阿福洗衣也格外的热闹。
  店里一群罗文的女朋友正在嗑瓜子,几位朝鲜中年男子上门来洗衣。朝鲜人几乎都会讲英文,但是华人几乎都不会讲英文。
  衣服送到了,朝鲜人也还没走,几男几女,一人一根板凳,对坐在店里嗑瓜子,也不知道他们究竟用的什么语言沟通,但仍将几个中年妇女逗得哈哈大笑。
  淮真在院子后头做功课,一边问刚刚去了店里的云霞,他们到底都聊了些什么。
  云霞说:“骂日本人。骂了一整天,可开心了。那几个阿姨不知道多喜欢他。还说旧金山的朝鲜人太少了,朝鲜人和华人都是一家人!现下克博法案废除了,改天给他女仔介绍对象,等他嫁女儿,还要给他包红包。”
  淮真不由乐了。
  云霞说,“你先别急着开心,你知道今天那群阿姨是来给谁说相亲对象的吗?”
  淮真指指自己,“不是吧……”
  云霞说,“所以早晨我叫你穿美一点穿美一点!刚才我出去溜达一圈,刚好听到了。你知道你的相亲对象是谁吗?上海饭店老板在密歇根念大学的二儿子放暑假了,等你这礼拜末考试结束,就得借口以给你庆祝为由把我们和他们一家都拉去上海饭店吃饭……”
  第74章 赌徒巷3
  雪介爸爸和那群朝鲜叔叔走的时候,淮真送他们到企李街车站。
  几个叔叔上车前忍不住地问:“好奇怪,为什么华人都不讲英文?”
  淮真想了想,说,“因为华人太多了,大家都被困在这个社区里,根本用不着和白人打交道。”
  雪介爸爸听完,了然大笑:“他们不在乎讲不讲英文,因为大家都不讲!”
  淮真觉得有点抱歉,只好跟着一起笑。
  雪介爸爸又说,“但是我非常喜欢他们。有时间,可以常来做做客吗?因为我们有非常多衣服要洗。”
  淮真忙说,“一定!欢迎时常来。”
  朝鲜叔叔们拉动了阿福洗衣的生意,也使得阿福每天十四小时工作时间不够用了。虽然罗文一早提过让他请个帮工,但洗衣铺生意有限的前提下,阿福没空,也懒得动心思去改革这门老手艺。
  这下好了,生意上门,招工迫在眉睫。
  罗文有建议过阿福:“招个会讲英文的。三藩市谁的钱最好赚?因为你不懂英文,不知遗失几多白种顾客。”
  云霞提醒母亲:“会英文的,工资起码是不会英文的三倍还多。而且,唐人街上,学懂英文了,谁还肯在华人店里下手搓衣服?”
  阿福就笑了,“先别说洗不洗的问题,首先晾衣服的地方就不够。”
  淮真说:“要不装个电话机?”
  一家人都笑了,说,“妹妹,装个电话一百多美金。一个月下来,光电话公司通信费也不止十多块,加起来,再添几美金,足可以招个英文工了。”
  淮真说,“不是说最近鼓励早晨七点至八点时段,和晚上九点至十点时段通电话,所以这两个时段通话免费吗?这时段,刚好我和云霞都在家里,如果有电话进来,我们分别来接就好,每天只占用一点点送衣服的时间来接电话。对外张贴广告,告知免费致电送洗衣的时段。季叔再花不到二十美金招个不会讲英文,但洗衣服手脚麻利的,顺带早晨送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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