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莲(人性 / 心灵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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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
  小荷是个人见人爱的六岁小女孩,胖胖白白的脸配上一双水灵大眼。她每天穿着荷妈亲手做的一双由彩色布碎拼凑而成的小鞋子到处玩耍,有时会跟同村的孩子们跑上山头採菇,有时会为独居老人送上新鲜採摘的漂亮花朵,有时会在湖边游荡。
  荷妈曾多次提醒她切勿走近湖边,但小荷偏偏喜欢看莲花,说莲花是仙女的化身。荷妈忙着预备晚餐,不甚耐烦地反讥小荷幼稚。小荷不堪被讥讽,激动嚷着会带莲花仙女回家,然后头也不回衝出家门。
  傍晚,晚餐备好了,小荷还没有回家。荷妈心绪不寧,深怕小荷遇上意外。她挑灯外出,急步走往湖边。
  小荷不在。
  荷妈的心头凉了大截,连忙前去村长家求助。没多久,大伙儿在湖边丛林间搜索。
  无发现。
  村长打算重新部署搜索行动之际,有人指着湖中央的一朵莲花大叫:「看!湖中那朵莲花上有一隻鞋!」
  大伙儿定睛细看,却因光线不足而未能确定那是否一隻鞋。荷妈救女心切,不理眾人劝阻跳入湖中游向那朵莲花。游着、游着,她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为免有更多人命牺牲,村民只得待天亮才落水找荷妈。不出所料,荷妈的脚踝被水草缠住,溺毙湖底。村民认得莲花上的鞋子确是属于小荷,但找遍湖底亦找不到她的身影。唯有继续在林间搜索。无果。个多月后,眾人认为找到小荷的机会渺茫,于是停止搜索。
  村里开始流传莲花仙女带走小荷的传闻……
  「那是在你出生前发生的事情?」阿夏一边听得着迷,一边望着车窗外的油油绿草地,惊叹着这寧静山村背后竟有这种可怕事。
  「不。当年我十岁,和小荷挺熟络。」芙儿没心情欣赏风景,逕自倚着椅背,微微仰首凝视车厢天花那色调偏冷的米光灯。
  「小荷失踪一事是你当警察的原因吗?」阿夏与芙儿作伴数年,不难看出芙儿心事重重,尤其今趟「回乡之旅」是离乡别井十多年的芙儿主动提出,可见其别具意义。
  「嗯……一部份吧。不能说是完全因为她,也不能说是与这事情毫无关係。」芙儿苦笑,些许后悔无故主动提及这大煞风景的陈年往事。回乡目的不是向各位乡亲苦老宣佈自己与阿夏的婚讯和设喜宴吗?不是要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吗?
  「不管如何……」阿夏是个聪明人,明明对案件内容细节有兴趣,但也知道要适可宜止。他轻拍芙儿的手背,安慰道:「事情已然过去,多想无益。」
  「是的。过去了。」芙儿吁一口气,似是释怀,奈何揪心的感觉难以单凭几句安慰说话连根拔起。
  颠着、簸着,好不容易来到村口。大城市发展一日千里,隐世小村亦逃不过时间巨轮的辗压,已然根据政府的规划建议打造成「山村旅游区」。生来就是城市人的阿夏未曾到过农村,觉得这地方别具风味,但在村内待了十多年的芙儿却嗤之以鼻:不也就是电视剧里的假农村吗?
  驀地,一个想法在芙儿脑海掠过。
  「阿夏。」芙儿拉拉阿夏的手袖:「我们先去莲花池那边看看吧。」
  不出芙儿所料,莲花池已面目全非。池边的泥地与草丛变成了砖路与凉亭,上了漆的铁製围栏整齐绕池而立,莲花换了个品种,顏色更亮丽夺目,尺寸亦比以往的大上数倍。唯一不变的是头顶上的烈日,仍然炽热得恶毒。
  芙儿逕自绕着莲花池逆时针方向拐圈踱步。时间彷彿随着步伐逆行,日落月出,瞬间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夜晚……
  「我带芙儿外出散步散心。」晚饭后,芙爸病懨懨地对妻子说。
  「嗯。」芙妈忙于照顾病儿,分身不暇。
  夏夜有月,月下有蝉,蝉声扰人又烦人。路上,芙爸眉头锁得更深。芙儿乖乖不作声,默默尾随他快步走。
  「芙儿,你爱妈妈吗?」
  「爱。」
  「你爱爸爸吗?」
  「爱。」
  「你爱哥哥吗?」
  芙儿心里一寒,不自已停下脚步——她早前无意间发现爸爸向前任村长秘密查询有关人口贩子的事。难道爸爸为了替哥哥筹措医药费而打算卖掉她?
  「你爱我吗?」芙儿无力反问。
  芙爸没有回答,继续低头开步走。
  芙儿想要跑回家去,双脚却不由自主随着爸爸走,纵然明知那是不归路。
  途经莲花池,巧遇小荷。芙爸倏忽衝前打昏小荷。芙儿明白爸爸的意图,连忙拉住他。
  「小荷是无辜的!」
  「但我捨不得你啊!」
  芙儿不期然松开了手——她听得出话里的割捨与坚决。爸爸向来善良老实,日子艰难亦不会做鼠窃狗偷的勾当。奈何今次关乎儿子的生命安危和女儿的命运!他寧可割捨良知,亦要保住家人。
  芙儿理解了、妥协了,芙爸眼神反倒更为悲愤不安。他脱下小荷的一隻鞋,使劲拋向莲花池。鞋子刚好不偏不倚落在池中央的一朵大莲花上。
  父女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那朵大莲花。纯白莲花被夜色沾污成带有瘀青的淡灰色,悉才看来色彩繽纷的小鞋子亦被迫融入夜色,成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小黑点,人生里的大污点。
  来到约定的地方。人口贩子没有芙儿想像中的鼠头獐目。他相貌平凡,打扮平凡,举止平凡,有如田里的一颗穀粒,独一无二却平凡普通。
  二人无声的奉上小荷,默默的收下金钱,不能见光的交易在无光的树林中顺利完成。
  芙儿自此在这夜池边中无限轮回。
  昼如夜,夜是夜。此人是小荷,那人是小荷,异装同脸。池中有莲,家中有莲,路中有莲,莲上有鞋。
  疯了。芙儿的世界疯了。
  需要救赎。无人能救。只得自救。
  救哥哥,牺牲小荷。救自己,牺牲谁?
  「记住,卖掉小荷的人是我,不是你。」
  「我没有阻止你。」
  「阻止得了么?」
  「至少,我该要尝试。」
  「尝试有用么?」
  芙儿如梦初醒——芙爸企图独自扛起一切责任,救赎芙儿。她不自控笑着流泪,内心得到救赎的同时又跌落另一深渊——自己得救,爸爸牺牲。
  真的得到了救赎吗?不肯定。
  她离乡到城市寻找工作,辗转当上警察。对失踪案尤感兴趣。找人,找救赎。找到人,找不到救赎。
  收到来自家乡的信,提及哥哥病逝。她丢掉信件,假装未曾收到。根本没意义,根本谁也没能得救,无论牺牲多大。
  芙妈来了,问芙儿为何不出席哥哥的丧礼。她说不知道哥哥逝世一事。芙妈低头掩面大笑,笑了很久,然后哭了很久。「你爸说你不会为此回来,我说你不是狠心的人。原来我们都错了——你根本不知情。」
  有甚么值得笑或哭?芙儿不明白。或许妈妈也不明白,纯粹为笑而笑、为哭而哭,无谓却有为。至少她的情绪得以紓缓,面容不再绷紧。
  数年后,芙妈死了。芙儿同样没有出席丧礼。她向上司请假数天,躲在家里,足不出户。不断忆起妈妈当日又哭又笑的癲狂模样。真羡慕。没有隐藏,没有秘密。
  假期完结后,芙儿重投工作。警局来了一个新丁,名叫阿夏,比芙儿年轻数载。他长有一张孩子脸,胖胖白白,水灵大眼,像小荷。芙儿的目光离不开阿夏,主动接近他、勾搭他。二人由相识至同睡一床,仅是三天内的事。
  阿夏不解。
  「你不似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你不似是诸事八卦的男人。」
  阿夏开始追求芙儿。芙儿不接受,却偶尔与他同睡。为何不爱他却会与他睡?是发洩,是鬱闷,或是对往事的情感投射?芙儿解释不了,亦不想解释——找到解释之时,另一个问题就会随即出现。
  继续同睡,继续被追求,继续找人找救赎。生活不过如此,平平凡凡,无无谓谓。
  数年后的某天,芙儿收到来自儿时邻居的一通电话。对方说芙爸病重,行将就木,希望她回乡探望。
  「是他希望我回去,或是大家希望我回去探望他?」
  「他坚持不要通知你,但大家还是决定要告诉你。」
  「我明白了。」
  当晚,芙儿跟阿夏说要尽快回乡宣佈婚讯、设喜宴。
  「你跟谁结婚?」阿夏诧异。
  「你。」芙儿明白阿夏的不明白。
  颠着、簸着,好不容易来到村口。大城市发展一日千里,隐世小村亦逃不过时间巨轮的辗压,已然根据政府的规划建议打造成「山村旅游区」。生来就是城市人的阿夏未曾到过农村,觉得这地方别具风味,但在村内待了十多年的芙儿却嗤之以鼻:不也就是电视剧里的假农村吗?
  驀地,一个想法在芙儿脑海掠过。
  「阿夏。」芙儿拉拉阿夏的手袖:「我们先去莲花池那边看看吧。」
  不出芙儿所料,莲花池已面目全非。池边的泥地与草丛变成了砖路与凉亭,上了漆的铁製围栏整齐绕池而立,莲花换了个品种,顏色更亮丽夺目,尺寸亦比以往的大上数倍。唯一不变的是头顶上的烈日,仍然炽热得恶毒。
  芙儿逕自绕着莲花池逆时针方向拐圈踱步。踱踱踱,时间有可能随着步伐逆转,带她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吗?若明知结果,她还是会不阻止爸爸卖掉小荷吗?
  老家陋宅里,趁着阿夏上厕所的空档,芙儿凑近芙爸耳边直接问:「若明知结果,你还是会卖掉小荷吗?」
  「会。」气若柔丝的芙爸斩钉截铁:「因为我是当爸的。」
  「若没有遇上小荷,你会卖掉我吗?」
  「会。因为你们兄妹俩都会活着。活着才会有希望。」
  芙儿大受刺激,转身夺门而出。
  夏夜有月,月下有蝉,蝉声扰人又烦人。路上行人疏落,却异装同脸,小荷的脸。路中倏忽生出白莲朵朵,莲上皆有小彩鞋一隻。芙儿知道自己疯了,眼前尽是幻觉。理智脱轨,她不再恐惧,像个十岁的少女那样跳脱轻盈,一步踏一莲,来到池边。
  池边有人,像小荷,像芙爸,像人口贩子,像阿夏。她握着一隻彩色小鞋,木无表情直盯池中那朵大莲花。芙儿走近女子,女子报以微笑,递上手中小鞋。
  芙儿接过它,模仿爸爸当晚的姿势,以完美的拋物线弧度拋出小鞋。小鞋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池中央的莲花上,有如二十年前的那夜。纯白莲花被夜色沾污成带有瘀青的淡灰色,悉才看来色彩繽纷的小鞋子亦被迫融入夜色,成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豁然开朗。芙儿脚下的白莲和小鞋驀地消失隐去,唯独女子依然完好站在面前。笑过以后,女子转身离开,身影没入林间不復见。
  芙儿惘然——她不肯定对方是幻觉或是确切存在的真人。
  数日后,芙爸与世长辞。
  「既然不需要冲喜,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你想跟我结婚吗?」
  「想。我爱你。」
  「那就继续吧。」
  喜庆夜,大排筵席。此人是小荷,那人是小荷,新郎是小荷,老爷是小荷,奶奶是小荷,满堂皆是小荷。芙儿带醉喜极而泣,感激小荷前来祝福她。
  宴后,宾客散去。醉得几近失去意识的芙儿被搀扶到新房去。滚烫的脸庞忽尔凉凉的。她知道有人为她用湿毛巾抹脸抹汗。
  「谢谢你……小荷……」
  「不用客气……」
  说着说着,阿夏哭了。晶莹泪水沿着胖白的脸颊下滑,水灵大眼楚楚可怜。像小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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