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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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他说。”姜星火制止了黄知府。
  叶宗行诚恳道:“一开始听说了火药炸湖,在下心里确实激动无比,可这几日过来,委实是害怕,连梦里都能梦到,阖城百姓被大水冲走.国师想救被白莲教叛军裹挟的百姓不假,可这也是十万余条人命啊!”
  “我知道伱的意思。”
  姜星火看着这黑瘦的秀才,说道:“你便是觉得,火药炸堰塞湖的湖堤,始终是不保险的,就连县城的人,也不见得安全。”
  “是!”叶宗行用力地点了点头。
  随着叶宗行的点头,就连周围的工部的官吏和匠人,也都不自觉地看向了这里。
  ——他们也在等一个答案。
  不是没人在心底质疑国师此举的可行性,只是国师祈雨之后,威望日隆,加上在常州府杀了个人头滚滚,所以大家也就跟着闷头干了几天。
  其实也就是用最常见的横竖网格法,也就是遥堤(长堤坝)、月堤(半月形堤坝)、格堤(竖行短堤坝)来补全从大黄浦到上海浦两侧长堤有所缺漏的地方。
  但补得这些缺漏能不能拦住堰塞湖炸开后的洪水,洪水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泄洪的方向能不能控制好,都是未知的事情。
  或者说,整个大工程队,除了国师挺有自信,其他人都是忐忑不安。
  毕竟以往挖湖,基本也都是人工来挖,即便是有人用过火药帮忙,也没人用过这个规模的火药量。
  这可是半个大明帝国都城的火药库存量!
  纵使明初的火药运用和储量都比不得明末,可光是想想姜星火前世明末的天启大爆炸,差点把京城夷为平地,便能知晓,这玩意引爆起来究竟有骇人听闻的威力!
  真的没人用过这个当量的火药,更别提是用来炸堰塞湖了。
  所以,叶宗行的疑问,其实是所有己方“自己人”的疑问。
  此时,就连孙坤也看向了姜星火。
  即便是张安世、徐景昌、朱勇这些不太懂水利的军校生,此时感受着空气中凝重的气氛,也晓得,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所有人都在等姜校长的答案。
  “爆破的方向不会出问题。”
  姜星火知道,既然叶宗行问了出来,如果今日不给这些实际负责水利工程实施的人,一个足够能让他们信服的答案,那么整个施工队伍的士气都会受到严重的动摇。
  姜星火从袖子里掏出了油布袋,里面是一迭密密麻麻的图纸。
  在姜星火的第六世,他做过很长时间的化工厂工厂主,也给抵抗组织输送过大量的炸药等化学品,最后是点燃了工厂库存的炸药,与入侵者同归于尽。
  因此,对于怎么玩火药,怎么搞爆破,姜星火再清楚不过了。
  旁边就是雨棚,姜星火带着众人进去,把图纸摊在了干净的桌子上,带了几分考校的意味,向张安世等人问道。
  “我留给柳将军的书,你们可看了?”
  “回禀校长,看了!”
  姜星火指着图纸上的函数曲线,问道:“那这个东西,能不能看懂?”
  张安世、徐景昌和朱勇,一起凑上来看了看。
  “咦?”
  徐景昌不太确定地说道:“这看起来,很像火炮的弹道函数?”
  “就是一个东西,比火炮的弹道函数要简单的多.好久没讲课了,最近实在太忙,等江南治水结束,我回军校给你们详细讲讲,国子监那边想来也积攒了好多问题。”
  随口提了一句老本行,这当然是日后的事情,眼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思想启蒙、先进科学理论的推广,也只能等结束此次江南之行后,再去讲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火药炸湖的事情。
  姜星火复而对着叶宗行、孙坤、黄子威解释道:“用火药炸堰塞湖,有两个要点,第一个,是堰塞湖的具体的地质勘测,这个是宋礼宋大人负责的,他比较有经验;第二个,便是定向爆破的计算方法,也就是弹道法,这个是我动手算出来的。”
  叶宗行的眼眸亮了起来,似乎,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而只需要他推开一扇门,即可在水利专业,取得全新的、从未有人获得过的突破!
  “什么是定向爆破?什么又是弹道法?”叶宗行疾声问道,孙坤亦是非常好奇。
  姜星火耐心道:“定向爆破便是利用火药爆炸的作用,把某一地区的土石方抛掷到指定的地区,并大致堆积成所需形状的一种爆破技术,当然了,单火药包定然是不够的,一般需要多火药包按照等距分布、等量对称,来进行共同爆破,如此一来,就可以通过各火药包中心连线形成的一个布药面。”
  说着,姜星火抽出了一张图纸,上面画着整个堰塞湖湖堤详细的高度、宽度、土质硬度、分布曲线,而在曲线上,画了密密麻麻的等量爆破点,这些点都做了受力分析,用虚线表示出了土方的抛掷方向。
  “这火药爆破的学问,便是国师如此信心充足的依据?”
  即便是孙坤这种老河工,此时也不禁一时失声.这门技术,他干了这么多年水利河防,不说见没见过,就是连听都没听过!
  而且,从国师的图纸上看,这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仙术,相反,是正常人通过努力学习和实践,可以掌握的一门学问。
  孙坤不禁畅想起来,若是火药爆破的学问能够在工部普及开来,或许很多原本看起来极难完成的事情,都会变得简单无比。
  而叶宗行亦是看的心驰神往,仅仅几张画满了图线的纸,就让他觉得如获至宝,甚至差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
  黄子威这个松江知府,一直为县城百姓悬着的心,此时看着这计算缜密的图纸,也放了回去摆烂归摆烂,不管事归不管事,黄知府的人品还是没的说的。
  从一开始在华亭县,得知国师决定用火药炸湖的消息时,黄子威就觉得不太现实,可如今,他算是明白了,这位国师是真的不打没准备的仗,国师腹中经世致用的学问,实在是太多了。
  跟国师的学问相比,他们这些人,就仿佛是捡到了贝壳还在洋洋得意的稚童一样,而国师,就是那片大海。
  事实上,黄子威同样佩服的是,即便是面对这种前线缺粮的突发事件,国师仅仅几天的时间,就能摆平松江府本地士绅,逼他们捐出足够的粮食,并且确立好了运粮路线,抓紧解决堰塞湖这个难题。
  这不由地让黄子威仔细翻阅了国师过去的公开资料,包括朝廷下发,但他从来不看的《邸报》。
  越看,黄知府就越觉得国师的做法,完全符合抓住主要矛盾,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等等特征,实在是知行合一到了极点,甚至都有种所行之事无不合“道”的错觉。
  姜星火不清楚这些人的心思,继续说道。
  “而所谓的弹道法,便是通过数术方程,测算出土石抛距和所耗火药量(即抛出一方介质所用的药量)的关系,由定向爆破工程需要的抛距来求出所耗火药量,再根据工程需要的土石方量求出需要爆破的方量,从而大致确定药包的布置形式,像是堰塞湖爆破,属于深孔爆破,需要的就是远抛距,用这种方法再合适不过。”
  弹道法涉及到的方程并不复杂,每个火药包所涉及堤坝区域的最小抵抗线长度,就是火药包直径乘以固定的参数进行开根运算。
  参数的装药密度、钻孔深度、岩石硬度、炸药换算系数,基本都是相对固定的,至于炸药换算系数,岩石炸药是0.9,这个自然是最佳选择可惜明初这个时代没有,所以只能用库存的大量黑火药凑合一下了。
  黑火药的炸药换算系数是1.14-1.42,所以在同样的钻孔深度和岩石硬度的条件下,装药密度和装药量都得大一些,但只要前面的参数测算好,原始黑火药起到的效果是一样的。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力大砖飞嘛!
  叶宗行看着这些神奇的数字,越看越着迷,越看越入痴,忽然,他长身一揖,恳求道。
  “还请国师教授在下这门火药爆破的学问,在下愿为国师牵马坠蹬、衔环结草以报!”
  黄子威看的一愣,叶秀才的执拗,可是华亭县都有名的,何时见得他这般对人俯首帖耳?
  更何况,还是在他最引以为傲的水利方面!
  若是换了平时,甭管多大的官,一跟叶宗行争论起水利方面的事,叶宗行可都敢不给面子!
  就在黄子威愣神之际,孙坤却是不甘落后,干脆利落地跪下道:“请国师为大明计,将此学问授予工部使用!”
  叶宗行暗骂一声此人不要脸,扭捏了几息,却是没下定决心是否也要学一学对方。
  然而就在雨棚内气氛放松起来,众官吏知晓国师不是在乱来,而是在胸有成竹地治水后,县城也不会被大水淹没后,忽然,外面传来了噪音。
  随着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周边村落的百姓,足足有数千人之多,在化着稀奇古怪的鬼神妆容的人引导下,成群结队地挑着幡子,端着贡品,从两岸的树林里走出来,随后强行冲破了零散守卫的阻拦,走进了河堤下面的烂泥潭里。
  “浦神!浦神!”
  “二神不相见啊!”
  “浦神显灵啊!”
  “浦神保佑!不能挖湖!”
  ……
  一声声凄厉的喊叫在空旷的原野上响彻,无形中给人带去一股压抑和绝望的感觉,而伴随着那些百姓的呼唤与祷告,天边也恰巧渐渐飘来几团乌云,遮蔽住了本来稍许有些明亮的天空。
  “怎么回事?”
  看到眼前的一幕,从雨棚里出来,站在堤坝高处的姜星火眉头深锁了起来。
  宋礼的脸色亦是阴沉如墨,径自训斥道:“这群负责守卫河堤的士卒干什么吃的?这么大规模的村民聚集为什么没发现?怎么会让这群人突然冲进河堤?若是此时堰塞湖垮了,岂不是要酿成弥天大祸!”
  姜星火抬手止住了宋礼的话头,问道。
  “柳升在哪?”
  徐景昌刚才便去查看情况,此时匆匆跑了过来,报告道:“校长,柳佥事正在聚兵,路太烂了,骑兵也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两岸河堤延绵十余里,这些人定是事先秘密串联好了,突然聚众涌来,守备着实捱了个措手不及。”
  姜星火沉默不语,正在迅速思考对策。
  而在此时,张安世拧了拧手里的鞭子,小声问道。
  “他们这是在祭祀吗?可是为什么我听到的是祈求?”
  “你懂个屁!”旁边年级比他小的朱勇瞪了他一眼,随即说:“你知道在他们眼里,什么叫做‘浦神’吗?”
  张安世挠了挠脑袋,不敢再吭声。
  姜星火看着那些跪倒在烂泥地上,口中念叨祈愿,身体却不断朝前方趴下磕头的百姓,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这次突发事件预留出处理的时间太紧,为了迅速处理好水道的难题,给前线运补给,继而完成解救十余万百姓的任务。
  为了从速从快地解决问题,消解百姓对炸湖这件事的不理解,姜星火派人以风水格局为散布口风,继而把本次事件的性质,拉到了跟这个时代的狂信徒们一个水平线上。
  因为他太急于求成了,所以导致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对于这些普通人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神?
  在大明,在十五世纪初,乡野间的神不需要信徒的忠实信仰,更不会庇护他们,反而是只有强大到令人畏惧、敬畏,甚至可以说无恶不作的神,这种级别的存在才算真正的“神”,否则一切都是虚妄。
  而本地人所信仰的“浦神”,嗯,换句通俗的话,也可以理解为湖神,水泡子之神,跟“河伯”是有点类似的存在,正是不折不扣的恶神。
  而人们之所以信仰并供奉它,正是因为如果不进行供奉,人们认为“浦神”就会降下灾难,致使泛滥的洪水淹没他们的农田。
  而“浦神”与“浦神”之间,是有着不同的辖区的,二神不得相见,否则必有殃灾产生。
  但无论如何,愚昧的村民却一定不会有如此强大的组织力
  “这里面,或许就有白莲教在背后鼓动。”
  姜星火心底思忖,慢慢地看向人群里攒动的人头。
  自己的行动只保密了前几日,到了上海县后,火药炸湖的事情,是根本藏不住,也不打算藏的,所以,被本地的白莲教所知晓,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白莲教最恐惧什么?
  自然是前线白莲教叛军危如累卵,而眼下国师姜星火却要马上打通大黄浦,把大量从华亭县筹集的粮食通过吴淞江逆流运送到三湖之地去!
  “白莲教,害怕了?”
  此时,在河堤之下,烂泥潭当中。
  数千名百姓正匍匐在地上,双膝并拢,将脑袋埋在泥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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