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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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毕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东西挥了一地!
  祝缨出来之后,裴清也随之出来,到了堂上才说:“三郎,此女顽固异常啊!”
  祝缨道:“本来就是试一试。”
  两人正要离开,里面毕氏的喊叫声传来,武相连忙亲自跑了过去,一会回来说:“她要见您。”
  裴清道:“奇怪……”
  祝缨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吗?
  她又回了囚室,毕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她问:“我还有几天?”
  “不知道。你也有数,都‘感孕’了,哪还有常理?”
  毕氏道:“做个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带着孽种走!胎落下来,我就把你们想知道的告诉你们,让你们痛痛快快的结案。”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答应不了。而且本来结案就很痛快。”
  毕氏看着她,祝缨道:“我问问。”
  毕氏道:“我是跟你说!”
  “你活着我不敢保证,死了倒可以。”
  “自从我记事起,家父每年都给人送钱。”
  “……”
  “对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没有吗?”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我,额,每年,都从我上官那里抠钱花……”
  “那是你爹吧?”
  “我亲爹没钱。”
  毕氏冷冷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平静地看着她。
  她说:“我爹自杀之后,全家没了依靠,只好去投了李藏。你说的没错,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简直像我的祖母一样慈祥!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我当时想,我老了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么的担心自己的丈夫呵!死前样子多么的可怜!她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还给我母亲钱,还给我兄弟读书!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们给我准备嫁衣,就像把我装进棺材一样。你明白吗?就像大冬天里,你在旷野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他们给你一个棺材,你只要进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当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这口棺材,你怎么办呢?我不想再认命了。砒-霜是我下的,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准备好了行装,偏遇到了刺史……
  我说错了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只有……只有……”
  祝缨沉默地听她讲完,问道:“你要笔纸吗?”
  “本来想要的,”毕氏说,“说完了,又不想了。本来说也不想说的,可是说出来,总会有人记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祝缨微微弯腰:“告辞。”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祝缨点了点头,囚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里面毕氏道:“晴,我的名字叫毕晴。”
  …………
  外面,书吏已然把她说的都记录了下来。
  裴清道:“也算有个交代了。”
  祝缨头道江得要命,道:“勉强吧。本来就……”
  裴清道:“他们还在等着。”
  哪知供状到了郑熹跟前,他们却谁都不想发话允许毕氏堕胎,却又仍想走完案子该走的流程。即从大理寺结案转到刑部做最后一次复核。如果照着正常的时间安排,正式问斩得到秋后了。不过陈相他们可以向皇帝进言,为了李藏的体面,让毕氏在狱中自裁。
  这胎,谁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郑熹最后操刀写的判词里,他也不驳窦刺史断的结果,但是不免给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旧是个慈祥的老人,为家乡做出贡献的长者,只不合娶了个年轻不懂事的继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惨祸发生。
  窦刺史送来的两个狱卒也判了极刑,对他俩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什么“勾引”?分明是见色起意!
  时尚书并不知道毕氏是毕罗的女儿,只以为毕氏是哪个破落户被相中做续弦的。老头的续弦嘛!理解!且这个小妇人很难缠,什么“感孕”都出来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里,宁愿卖陈相一个面子,卖李家一个面子,早早请毕氏自裁。
  两个狱卒在他那里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狱卒的破事纠缠。
  从大理寺狱里提了人,然后很快也下了判词。
  各方都了结了一桩麻烦事,告诉皇帝是一个为求活命胡编乱造的无知妇人在瞎扯,并没有什么“感孕”之事。反而将皇帝弄得很遗憾,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祥瑞。”
  陈相听到这一句就知道,该准备上了。
  那一边,祝缨因这个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郑熹给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回家料理家务事顺便休息,休息好了还得回来——快过年了,年前有些事情还要祝缨来处理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毕氏的遗体领出来,就定在慈惠庵里烧了,装个骨灰坛子埋了。毕氏有家人,但是母亲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泽倒是在,然而毕氏自承招供,以妻谋夫又没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缨就打算钻这个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给领了去,烧埋了。
  孰料还没有往刑部动身,武相、崔佳成联袂而来。
  祝缨只得先住了脚步,问道:“有什么事?”
  崔佳成将一份公文呈上,道:“这是上月女监诸狱卒的考评。”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员的升黜奖惩都是有考评的,以往是没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该拟就请您过目,以定一年之惩奖。”
  祝缨看了一下,上面的等第都有点差别,吴氏的是上等,周娓评了中等,最差一个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个中下,差点进了下等里了。甘小娘子这个中下也是有缘由的,毕晴的案子,头一回提审的时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兴地说“感孕生的,是不是毕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后被崔佳成训斥了。
  祝缨道:“不错。这样,以后每月,你们两个交一篇考评,给每个人打等第,两人联署。攒够三个下等,下个月一应补贴减半,有五个,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现一次,也黜退。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应道:“是。”也不敢过于高兴。她们又说:“那,将甘氏的考评定为中等了?”
  祝缨道:“可以,但是我下面说的话——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锐!为什么要你们?如果在大牢里做梦都能怀孕,虚无缥缈还计较什么现世里的男女大防?你们能抓鬼啊?”
  “老左,帮个忙,一起跑一趟呗!”
  她自己订的规矩,现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监,为的是宣布新的规定,左司直忙完一桩大案正闲着呢,道:“好。”
  崔、武二人松了一口气,她们近来管这女监比之前顺手多了,连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顺了不少。人都是这样,祝缨一离京就顾不上她们了,头一天祝缨离开,第二天她们就尝着滋味了。恨得吴氏都骂:“这群鬼!又来背后坑人了!一件事儿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条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时却显出一些不合群来,别人都有着这种或者那种不得不养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这就使得提审毕晴之后,大家都还是同情毕晴的,但是都不说话,只有她开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没什么办法,女监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这份差,考核时是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没有祝缨最新的这份授权,她俩真的拿这人也没什么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钱、活不多,就是叫你整个女监不太像个正经干事的地方。
  现在好了!
  两人互相打气。
  祝缨和左司直到了女监召集众人,祝缨当众宣布了决定,并且重申:“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们摒息低头,应了声:“是。”
  祝缨问左司直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左司直摆了摆手。祝缨道:“那散了吧。”
  她与左司直往外走,只见周娓、徐大娘也抱着被子往外走,左司直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徐大娘道:“前头毕小娘子盖过的被子,今天太阳好拿去晒晒,备着以后有人来要用。唉,人呐,不能走邪道……”同情归同情,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觉得不太对。
  祝缨道:“直道而行本来就是个奢侈的东西,机会我尽力给你们,能抓住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左司直摇头道:“操心的命。”
  祝缨道:“我且还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着与她同行,走远了一点才说:“就要刚才这样才好!你就是对她们太和气了!叫她们以为在大理寺可以当娇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还有钱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里,拿回来的犯人就在对面关着!她们就敢在舌头上当菩萨!不看你的面子,必有人要整治这群小姐脾气的丫鬟!”
  祝缨道:“好好好,你说的对。哎,我操心的事还没办呢。”
  她所谓操心的事,是答应了毕晴把尸体处理好。放到别人,是万不会干这个事的,她答应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办了手续,找了辆车把尸体往慈惠庵运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么?”
  祝缨道:“回。”
  她怕回家。
  …………——
  祝缨离家多日却不敢回家,她总觉得毕晴这件案子办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满意,除了李泽,但那不重要,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着丁忧呢。
  他们越满意,越显得毕晴未免过于悲凉。
  祝缨把毕晴的后事给办了,尼师还说:“今天花姐没来呢,她近来忙你们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来了就好了。”
  祝缨含糊应了一声,直看到尸体烧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装了坛子交给尼师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外,她敲了敲门,里面杜大姐的声音:“谁?”
  祝缨道:“我。”
  杜大姐大声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来了!!!”一面拉开了门!
  里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张仙姑、花姐、祝大都过来看她,祝大问道:“忙完了?”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里!可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祝缨道:“我算好日子的,这不,这就回来了。”
  花姐低声道:“先洗洗脸,换了衣裳,吃了饭吧。”
  张仙姑道:“对对对!”
  家里正在备年货,东西很多,他们都围着祝缨问长问短,问她想吃什么。杜大姐又要烧热水给祝缨洗头洗脸。张仙姑怕祝缨冻着了:“大冬天的,洗个脸泡个脚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烧些水,把门窗关严,用油纸拢个帘子,在屋里洗个痛快。”
  祝缨道:“好。”
  被他们围着换衣服、洗脸、吃饭。吃完了饭她要休息,张仙姑欲言又止,祝缨道:“案子结了。”
  “哎,那就好。”
  祝缨却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来,才问:“有什么事?说吧!”
  花姐道:“没事!你好好歇息。”
  祝缨道:“那我有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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