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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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右手指缝里全是黑色的碳,五指指尖尽数磨烂,隐约可见白骨森森。身上带着刺鼻的味道,暂时压下铁锈的腥味。
  半边头发如杂草,半边则露出红腥的血肉,这种阴阳头当时并不盛行,尤其对女人。血珠儿顺着干涸的血迹,划过鬓边挂在下巴上。
  这时关山悦才发现她的下颌有明显撕裂的痕迹,若将她的整个脸都比作气球,那她的嘴,则是气球裂开的大口子。每一次呼吸,甚至都带着骇人的疼。
  女人脸上还有醒目的巴掌印,索性施暴者有美学观念,扇的很对称。
  双腿尽断,身上的衣服如一块破布,首饰被洗劫一空,甚至连她的清白都无法保住。
  血迹拖成一条长线,像是薯片包装袋上的虚线,旁边印着“请延此处剪开”,剪开后才会发现这袋薯片里面装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死老鼠。
  关山悦思索片刻,才想起来是刚才那个女人。
  她将戒指随手丢在地上,越过女人离开。
  如果她刚才扶起了女人,现在会不会也和她一个下场呢?
  关山悦突然想吃糖,摸了半天,从口袋里翻出来一枚子弹。
  不经想到了刚才见到的那个男人。
  像是一座山,直接压在面前,阻挡了所有的空气,好像她在他面前,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她试着学和尚的模样忏悔,可内心毫无波澜。
  七区的地下城有公园、商场、街道,甚至还有住宅区,和二区蜂巢般的实验室截然不同。
  只是面积没有地表的广阔。
  地下城的房屋因为不通风,采光不好,所以价格便宜,像是支撑起地下城的柱子,不高,离地面最多不到十米。
  许多富人会用这些房屋囤放一些东西。骨灰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情妇啊,私生子什么的。
  为了节省1280的能量,保证信号联通,再加上电路被摧毁,地下城黑漆漆一片。
  关山悦掏出随手顺来的手电筒,照在住宅区,大部分的窗户都被封着,住的活人并不多。
  她甚至还光明正大进了一栋楼里,电子锁是1280开的。
  因为一身白裙,看门的大爷见到关山悦,吓得以为见了鬼。
  午饭期间,护士推着车子发来的盒饭,关山悦随处找了个地方盘腿而坐,畏缩在几个家庭之间,显得她是不那么突兀的编外人员。
  饭是预制饭,菜是预知菜,嚼不动,没有水。
  关山悦盯着隔壁女人看了半天。
  女人消瘦的像一个骷髅,在众目睽睽之下撩开衣服,露出干煸的乳房,像一张干皮。身穿补丁的邋遢男人,小心捧着一个小瓶子,那个瓶子里的水很浑浊,跟洗脚水差不多,还有些发黄,可能上有沙子流进去的原因。
  他小心给奶瓶里加了一颗糖,浑浊的,冒着彩色光的沙子,和紫色的糖共舞。
  小奶瓶取代了女人的乳房。
  关山悦看着瓶子里,在黑暗处闪着光的沙子,嗓子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小孩眨着黑溜溜的圆眼睛,朝着奶瓶伸出手。
  这个男人关山悦认得,刚才给她让过座位。
  她原先以为只是个懒得收拾自己的富人,未曾想居然是个连水都喝不起的穷人。
  水都喝不起,还抽什么烟。
  关山悦埋头扒饭,嚼着咽不下去的大米和几根清水煮白菜,连盐都没有。
  她打了个喷嚏,怼了一下女人的背,奶瓶咕噜噜滚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这一举动惹得其他对水虎视眈眈的人群不满,一致用一种暴殄天物的眼神看向她。
  男人没说话,慢悠悠将奶瓶捡起来,用黑漆漆的手在地上哗啦两下,试图将水灌进瓶里。女人用脏的不能看的手帕擦拭着地面,再挤进瓶子里。
  从始至终没有人说过一句话,好像他们也是没有情绪的仿生人。就算有人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他们,都不会泛起任何波澜。
  只有小孩子咿咿呀呀,扯着嗓子尖叫着,拽着女人的短发,他的嗓子沙哑,哭了没一会儿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几个送盒饭的护士还在狂笑着,讨论着风暴什么时候会过去,她们什么时候可以上地面。
  “等龙卷风过去,二区那边就会把余下的仿生人还回来,这下终于不用干这些体力活了。”
  “我拿了护士证这么多年来连单子都没签过,这一下子可是把未来几年的工作干完了。”
  “哎——算了,咱们回去说。”
  ……
  两个姑娘有说有笑,随手将盒饭扔在女人怀里,谈论着等恢复好,上地面后,该去哪儿购物休息。
  洁白的米饭在地上如摊开的白银,尽管它们难吃到跟潲水差不多。
  夫妻俩手忙脚乱的又捞水,又捡米饭。
  关山悦看直了眼,直到混着黑炭的米饭捡回盒饭里。
  “啪嗒——”一瓶矿泉水被随手扔在地上。矿泉水咕噜噜滚在关山悦脚边,里面的水清澈到可以看见对面人被放大的地板。
  停在她视线外的黑皮鞋转了个方向,关山悦停下咀嚼的动作,抬头仰望着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
  他的胳膊上还带着金色机械手表,还有两串花纹奇怪的手链,金色和蓝色的线编成,类似水波纹路,两条手链花纹呈兑成状。
  左手的无名指与中指插在兜里,手指上带着几个金色的戒指,和她刚才捡到的婚戒不一样,更像是书里,介绍异族文化时用的那种符号。
  应该是……阿斯莱德星球的符号。
  他是移民吗?
  他顺势将右手尾指的戒指换到食指上,又用拇指转了几下那枚戒指,应该是在调整大小。
  因为整个动作是在关山悦眼皮子底下完成,这点她记得格外清楚,而那双手,大的像是能随手把她掐死。
  黑红色的卷发没有埃尔德里克的松软感,幅度也没那么大,比他的金色卷发也还长一点。脖子上好像是带着一条细长的金链,在黑色的衬衫下,轻微摆动。
  关山悦仰着头,依旧没有看清他的全貌,只能通过暂时记忆回忆起大概形态。
  她好像记得那人瞥了她一眼,也有可能是记错了,毕竟他每一步跨的都很大又很稳,走路带风。唯一印象深刻的,应该只有裹挟在衣角里的烟草味了。
  如果关山悦是个礼貌的好孩子,她一定会热情的提醒男人,“你的水掉了”。
  很可惜,她不是。
  她只是转了个身,继续扒饭,水瓶咕噜噜滚到女人那边。
  看着女人拧开瓶盖小心翼翼喂着小孩,她扒饭的速度更快了。
  关山悦不喜欢吃饭,否则她就不可能长得这么瘦小,头发蜡黄。在二区多少厨师换着法子的给她做饭,她都吃不了几口。
  就连1280,也很难让她一口气吃一大碗,像是用凉水泡胀,没有一丁点热气,只有几根白菜的米饭。
  关山悦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她甚至试图辨认碗里的叁根菜到底属于哪科,哪纲。
  在那瓶水在人群里传了一圈,又被几个小婴儿喝了剩下四分之一的水量时,关山悦起了身,才意识到自己腿都坐麻了。
  “可算找到你了。”
  魏魏小跑着奔向关山悦,给她的脖子上挂了一块金属牌穿成的项链,上面写着她的信息,名字旁边刻着“1280”,数字底下有个淡的看不见的“孟”孟曼如的“孟”。
  “等过些天所有人都会发,我先让他们做了你的。”魏魏晃了晃自己脖子上的吊坠,同样的位置写着“魏来”。
  “我买了饭。”魏魏拍了怕关山悦的肩,才发现她肩上的伤已经好了,“你……吃完饭要去看他吗?”
  关山悦用脚尖画着圆:“魏魏,平民区的人……是什么样的?”
  魏魏一愣,她绞尽脑汁想去形容,最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很少在平民区看到过人。
  平民区,整个十区占地面积最广的区。大半个地球,都属于平民区,同时,平民区的人口占全人口的70%。
  “应该跟贫民窟的人、黑区的人差不多吧,两个眼睛一个鼻子。”魏魏讪笑道。
  很显然,关山悦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
  她拽掉脖子上的项链,装进兜里,拽住魏魏的手腕:“我带你去个地方。”
  地下城能接到水的地方只有公测,其他店铺为了防止难民涌进,给大门上锁。
  公厕外排着长队,绝大部分是来接水的。
  黄褐色的水参杂着沙子淅淅沥沥流到瓶子里。
  细碎的沙子在灯光下看不出什么异常。关山悦关上灯,接水的瓶子里闪着细碎的光,在水的折射下如梦似幻。
  关山悦又开灯,为涌进来的人群让开位置:“七区是富人区,连冲马桶的水,都堪比实验室用的纯净水,那么庞大的净水系统居然供应不上清澈的水?看这个腐蚀的情况应该已经持续很多天了。”
  “我不知道,医院的供水也很正常啊,也许是水电厂出了问题,供应不了那么多纯净水吧。
  关山悦看着那群排队接水的人变成了蛇首人身,集体朝向她,用各异的眼睛,毛骨悚然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她。
  她要……
  不,那些人生死管她屁事。
  冰凉的刀刃抵住关山悦的脖子,带着余温的血迹顺着她的脖子留下来。
  “你看,你和我有什么区别,我杀猫,你杀人。你比我还要恶迹斑斑,也许,当初我就该直接杀了你。这样,这个世上就会有更多人活下来。”
  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记忆中,面容模糊不清的小男孩。
  关山悦立即作出反应,站起身不顾一切往前跑。
  没有街道,没有人群,没有魏魏。
  她一头撞在门上,那是她童年时的房间,里面密密麻麻摆着许多关于植物类的书籍。阳台上种的风信子,桌上摆的水仙。
  小男孩从床底爬出来,还拎着一只开膛破肚的鸟。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房间的门被反锁。
  为什么被反锁呢,关山悦撞着门,尽管心里已经知道父亲会冲进来救她,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在男孩快要挥刀冲向她的时候。
  关山悦猛然拿起桌上的百科全书,朝着男孩砸了过去。
  只要手边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她都统统往男孩身上砸。直到拿起桌上那瓶水仙,朝着男孩的头砸了过去,花了十成十的力气。
  终于,门开了。
  她看到父母惊愕的表情,自己沾满血迹的双手。
  后来,他们,也变成了蛇首人身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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