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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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小子还真敢说。
  王琅下意识环顾了一眼周围,同时蹙眉轻斥道:“慎言。”
  被呵斥的谢安并不生气。
  他动作优雅地剥开一枚柑橘,品尝水果的风味,眯起眼睛回答:“公子治家如治军,法度之严不输细柳,何必对安作色。”
  说着,分了一瓣剥好的桔瓣给她:“诚如公子所言,此桔甚甜,可渍人心。”
  倒是很了解她。
  王琅不动声色,到底伸手接过,淡淡道:“这般说来,我与谢郎今日是达成一致了?”
  谢安看着她将那枚桔瓣送入口中,猝不及防被酸得变了脸色,黑眸含嗔地瞪他,方才笑吟吟摇头:“恐怕尚未。”
  这混小子!
  王琅咬了咬牙,把那瓣酸桔咽了。
  所有送来的柑橘是同批采摘,她之前尝过,不可能一批甜桔里唯独混了一枚酸的,还正好被谢安拿到。她治家极严,仆人绝不敢瞒着她偷梁换柱,只有王允之亲自动手替换,才会从上到下无人察觉。
  谢安不一定知道这些内情,但他一入口发现不对,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若无其事地吃了下去,还分了一瓣给她,试探她是否知晓。
  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这人的机敏城府真是不可小觑……
  王琅心下凛然,见他又送了一枚桔瓣入口中细细咀嚼,神色晏如,仿佛吃的是甘美甜桔,不由蹙了蹙眉:“够了。”
  说完叹了口气:“你现在也感受到阻碍了。这还只是来登门拜访,如果以后真的结亲,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我小心注意,也不一定事事都能兼顾。”
  见谢安恍若未闻,以无比优雅的动作将整枚柑橘食完,她忍不住问:“你难道嗜酸?”
  谢安斜她一眼,一边用手巾擦拭指尖,一边用与平常无异的语气回答:“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公子莫非不曾有过同样的感受吗?”
  从郊外采来荑草送给我,荑草实在美好又奇异。不是荑草长得美,而是美人亲手采来相赠。
  后半句他没有明言,但王琅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公子适才说,这点酸涩根本不算什么,安深以为然。庐山一别,世事改易,年号更替,一千七百余朝暮匆匆如逝水,而神女之姿至今魂萦梦绕,未尝须臾离也。”
  他停了停,侧头直视王琅双目:“寤寐相思之苦发于心,悠悠众口之辞生于外,孰近孰远,何急何缓,不问可知。安窃以为于此事上思虑完足,胜于公子,倒是公子可曾问过自己本心?”
  最后一句,少年眼神锐利,如电如剑,竟让王琅一时被他震住,没能如以往般清明无愧地回答。
  #
  谢安离去之时,王琅仍未明确表态,只说要花几天仔细考虑。
  对此,少年轻轻颔首,虽然目光留恋,却并不纠缠,与她在少有人来往的角门辞别。
  “我所虑者,全在公子无心,今日得见公子,我无虑也。至于安之心意,公子向来尽知,就不赘言了。”
  那倒也未必。
  想起自己先前不着调的猜想,王琅眼神漂移,心虚地红了红脸。
  她暗想得找个借口掩盖过去,一抬眸,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发呆,全然不见方才的犀利敏锐。
  王琅已到嘴边的话语顿时噎住,感觉少年那句不问可知搞不好是真心话。
  她心绪微乱,不确定应不应该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于是说出一事:“阿兄在看。”
  谢安还不舍得移开视线,同时不甚经心回道:“他看了那么久都没有出面,可见他并不反感。”
  王琅讶异:“你知道?”
  谢安笑了笑,平淡的神色天然带着自信:“逸少或许有雅兴大冷天拉我在院子里赏梅,你一定会担心我冷。”
  王琅没计较他在口头上占便宜,只是不太能理解他的想法:“那你还这么放肆?”
  谢安假装思考了一下,用比往常更缓慢一些的语速回答:“嗯……看到他妹妹把谢家三郎迷得神魂颠倒,他似乎没什么可生气的。”
  王琅挑眉:“我看你清醒得很,不像神魂颠倒的样子。”
  谢安又是一笑,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对上她的眼睛,诚恳道:“那公子可以再做些什么,让安不那么清醒。”
  王琅把人赶走了。
  第51章 势门摊牌(二)
  王琅从角门往中庭走, 就见王允之倚在楹边等她,神色冷诮。
  “那小子拿柑橘换走了你的发簪?”
  王琅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髻,那里用发带牢固缠束, 不曾因为缺少一根发簪而松散。
  “不愧是阿兄,眼睛真尖。不过阿兄怎知他是拿柑橘换的?”
  王允之道:“我看到他揣了一个橘子, 如果你真让他揣走, 岂不是让他嘲笑你不如袁术。”
  王琅听了一乐:“阿兄真是见微知著, 我还是听他说起谢郎怀橘云云的怪话才想到这一辄。”
  陆绩六岁拜访袁术, 袁术让人拿橘子招待他, 他偷偷揣了三个橘子想带回家给母亲吃,辞别时橘子从怀里滚落,他说明原因, 令袁术大为惊奇。
  谢安和她辞别的最后拿了一枚橘子在手里把玩,王琅觉得奇怪,想让司北回去拿些正常的橘子给他带走, 他含笑拒绝, 说昔日袁术没有怪罪陆郎怀橘, 希望她今日也能允许谢郎怀橘而归,算是那日庐山上他赠出玉环的回礼。
  他都这么说了, 王琅当然不可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诗经里说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瑶,那是在表达情谊深厚, 真交往的时候礼物赠答一定会采用对等物品, 不然未免让人耻笑不通礼节。
  王琅作为第一高门琅邪王氏之人, 丢不起也不能丢这个脸, 无奈素来没有佩戴饰物的习惯, 又不方便让侍女回房去拿, 只能拔了发簪给他,换回那枚酸橘。
  此时此刻,她不好向王允之解释她在庐山上做的孟浪事,只能佯装不解道:“也不知他怎么想到拿陆郎怀橘的事情来捉弄人,倒是阿兄和他心有灵犀,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
  王允之对她的谄谀不为所动,却没有隐瞒地替她揭开谜底,唯有语气还是一派冷嘲:“这有什么难猜的。他没有信物作证,任他再怎么巧言令色,谢裒也绝不敢替他上门提亲,所以他一定会设法从你身上取走一件足够取信人的物品。你真让他把柑橘带回去,着急的只会是他,毕竟谢裒可不会相信王家拿水果当信物。”
  王琅听得讶异:“我都还没答应,怎么就走到提亲这一步了。况且门第悬殊,阿兄难道觉得可以答应?”
  王允之淡淡道:“这件事看起来很难,其实关窍很少,你不过是从来没往这方面想罢了。”
  兄妹二人回到室内坐下,王允之为她解说自己的看法:
  “以前门第之见并不严重,能结秦晋之好固然最佳,若有其他更中意处,则愿意在门第上有所退让。便如中朝名相张华,少时孤贫,家系寒微,同乡刘放是汉室王侯之后,在曹魏权倾一时,年老致仕居家,见张华而奇之,嫁女给张华为妻,世人皆以为美谈。近十余年来这样的事却少有听闻,山山可知原因?”
  婚宦是士族头等大事,王琅纵然自己没打算结婚,对士族之间的联姻情况却不乏关注,因此很快回道:“渡江以后门阀执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现象更加严重,只有藩镇例外。嫁女给寒门士子,是看好此人日后能出人头地,不计较一时微贱。如今高官显宦都被士族把持,寒门绝难出头,自然高门下嫁的情况就变少了。”
  王允之点点头:“山山所言触及本质。我们江左这个小朝廷虽有行政机能,实则与前朝已大不相同。”
  他将从来未对任何人表露,也不能对人表露的见解一一说给妹妹听:
  “前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公卿官吏都不过是天子使役庶民的工具爪牙。汉末至今百余年,持续数代的动荡混乱将君王至高无上的权威砸得粉碎,不仅当轴士族凌驾皇权,地方豪族亦凌驾中央指派官吏——这是自下而上的全面乱政,门阀执政只是这一现象的直接代表。”
  “我们家那位丞相呢,论起长袖善舞,结纳豪强,团聚人心,即使和名相管仲相比也毫不逊色,但他的志向也仅此而已,并没有恢复汉魏旧观的意图。”
  说到这里,王允之话语里讥讽之意更重,不完全在针对王导,更像在针对整个时代:“对士族而言,无论这天下姓刘、姓曹、还是姓司马,只要不触及自己的利益,根本无足轻重。长此以往下去,士族只会一代比一代狭隘自私,一代比一代腐朽,士庶之间的界限,也只会越来越森严分明,甚至以国法约束。”
  他这话说得极有预见性,让王琅不得不感到惊叹。
  南齐时期,御史中丞沈约弹劾东海王源嫁女给富阳满璋之子,认为这桩婚事是“蔑族辱亲”,要求将许婚的王源免除官职,禁锢终身。
  实则满璋之自己官居王国侍郎,并称是魏晋之际士族满宠、满奋的后代,但沈约觉得满家在东晋声迹不显,满璋之的家系纯属伪造,其实就是寒门。
  士庶不婚的观念在南朝显然已经成为一条不成文法。
  到了唐朝,虽然为了限制门阀实力而鼓励士庶通婚,但把界限框定给了更下一层的阶级,明确用法律条文规定,良贱不得通婚。
  此后历朝历代承袭唐律,再也没有像汉代那样出身贱民也能成为皇后王妃的案例。
  “我们家的情况,山山也清楚。世人都说丞相善处兴废,体现在婚姻上,就是重新贵而轻旧族。所以高平郗氏那样从来没通婚过的人家,为了拉拢郗鉴,也愿意任他到东厢选婿;为了笼络吴人,调和南北,主动提出与南士首望的陆氏约为婚姻。我之前说他和亲,可一点没冤枉他。”
  话到最后,他略微歪头看向王琅,用目光索要她的承认。
  王琅捂了捂脸,无奈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极了,但你别说出去。”
  很多人都听说过权臣桓温向太原王氏为儿子求妇,王述听了以后大怒,骂儿子懦弱胆怯,竟然想把女儿嫁给兵家子,并据此认为桓家门第低微,不在一等世家嫁娶考虑之列。
  这么认为的人大多不知道,门第更高的琅邪王氏将女儿嫁给了桓温的弟弟桓冲,而且是王导诸子中性格最傲慢的王恬的女儿。
  这是典型的势门婚姻。
  桓家除了桓温,只有桓冲能当大任,桓温甚至一度想绕过儿子,让桓冲继承他的地位。而桓冲本来就偏向皇室,不赞同桓温谋反,王恬嫁女给他,更是将他牢牢笼络在了以王、谢为代表的朝中势力一侧。
  后来谢安主导朝政,桓冲主动解除扬州刺史的职务,让给谢安,使谢安能够统合荆、扬二州,全力迎战前秦进攻。
  从王家的角度来说,当时王家正处于子弟零落的空虚期,和这样的强蕃联姻对巩固家族地位的作用显而易见,因此连王恬都同意嫁女,不囿于士族对兵家的偏见。
  重实利而轻虚名,算是王家一贯的家风,也是王家百年权势不衰的原因之一。
  对此,王琅和王允之都认识得很透彻,兄妹二人看法统一。
  王允之道:“我当然不会对外人说。”
  他嘴里的外人,显然也包括了其他王氏族人,限定范围内的仅仅他与妹妹二人。
  又听他继续道:“谢家是新出门户,这没关系,差就差在他家只是新出,不是新贵,想娶王氏女至少要家族有人做到三公,就像郗鉴那样,但我看他家近十年是别想做到,所以常理上不可能嫁女给他。”
  这番话和王琅的判断一致,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而且我不会同意下嫁,那样对我只有妨害没有利处。”
  王允之极淡地笑了笑:“换句话说,如果对山山有利,这门亲事就可以结,对吗?”
  王琅略微迟疑:“阿兄的意思是……”
  王允之道:“你本来就不准备成婚,得不到夫家的助力,所以谢家的门第虽然不如我家,但毕竟比没有要强,这是其一。”
  “谢家子嗣多,即使你不去侍奉舅姑也自有其他人,而谢安拒绝征辟不肯出仕,家事简单好处置,不需要占用你的精力,这是其二。”
  “有这两条在,你和他结亲就不会吃亏。等过一两年有了孩子,这门亲事也就可有可无,你替他写一纸放妻书,跟他离婚,再把孩子带回来,冠上你的姓氏,这就是你的孩子,以后为你袭爵送终,岂不美哉?”
  美哉个鬼啊……
  王琅听得嘴角抽搐,忍不住打断他的畅想:“阿兄,又不是我替他写放妻书,他就会同意放妻。”
  王允之一笑:“你离婚还要他同意?”
  他从盘里拿起一枚橘子,随手抛了抛,神态轻松:“本朝贵女与夫家离婚,何曾需要夫家同意,不都是留下一纸放妻书便自行归家。就算他有不满,但他籍在会稽,你马上要授会稽内史,他还能去官署告你不成?”
  她这个兄长是准备搞一出东晋版“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吗……
  王琅光想象一下那个场面就不由捂脸,无可奈何提醒道:“他确实是白身,可他父亲现在升到吏部尚书,主管官员考核。”
  王允之嘴角轻撇:“吏部尚书很了不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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