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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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幻境里与应龙相拥而眠,现实中距离却如此遥远,这几乎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真真面对应龙时唯一能够表达爱意的方式了。
  *
  露宿风餐、栉风沐雨。
  青泽停下脚步。
  他们已然到了国界交壤处,眼见四周风平浪静,青泽找了个废弃的驿站,决意暂且休息一会儿。
  他把殷洛放在驿站里,提着剑在四周转了转,没感受到魔族气息,这才收剑转身。
  野草肆意地生长,从石子缝隙间高高发出来,四周都是断裂的木梁。水井已然枯竭,半面壁上都是青苔。
  门扉斜栽在空地上,中间已然断裂。
  咿呀、咿呀。
  殷洛坐在一个有长长划痕的长凳上,摊开地图认真地看,用粗糙的炭条画了个标记。
  他记地型都是为了行兵布阵,用的也是军机地图,重要关卡上都用笔墨工整地标着红红的点。
  现在上面除了红点,还多了几个断断续续的焦黑标记,连成一条短短的线。
  是从太涵出来后每天走过的路。
  地图远离大陆的一角有个没有任何记号的、干干净净的、小小的点。
  他从没去过这个地方,出发时在地图上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青年实在看不过眼,就指着这个小小的点,说:这就是蓬莱。
  蓬莱真远啊。
  殷洛用指腹摩擦着那个小小的点,沉思了一会儿,把地图折起来,放回怀里。
  青泽见他把地图收了起来,发现他的嘴唇干得有些开裂,拿了个竹筒,递给他,道:这地图有什么可看的,你早就能背下来了吧?
  殷洛接过竹筒,垂下眼睑,摇了摇头,笑着慢慢喝了几口,把竹筒递还给他。
  青泽伸手接过竹筒。
  没有接到。
  竹筒从殷洛指尖滑落,掉到沙地上,发出砰咚的声响,清水泼洒一地。
  殷洛瞳孔微微紧缩,微笑收了回去、咬了咬下唇,努力撑住身体。
  宋
  他似乎拼尽全力想要唤青泽的名字。
  却在下一秒彻底失去意识地倒了下去。
  砰咚。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又陌生无比,青泽看得毛骨悚然,竟然动弹不得。
  殷洛双眼紧闭地蜷缩在地上。
  式样简洁的黑色袍袖搭着荒凉的黄土,像定格已久的、枯萎的花瓣。
  凋零在尘土中。
  过了几秒,青泽看了看自己有些颤抖的手,终于慢慢伸过去,把殷洛扶了起来,抱在怀里。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脉搏、没有温度。
  什么都没有。
  说什么活死人,只靠着那半口微弱的生气,分明就早已死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
  活着的只是在他身体里愈发躁动不安、将他吞噬殆尽、把他彻底毁灭、让他万劫不复的魔气罢了。
  没了仙族的结界压制,殷洛不像在太涵里那样后继乏力,魔化的速度却骤然加快。
  应当是他的身体早已被耗干,终于无法再有半分抵抗之力了。
  青泽抱着殷洛,灌了许久灵力。
  他还要带殷洛去蓬莱。
  殷洛还要跟着他去蓬莱。
  他要让殷洛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一秒也好,他要让殷洛感受一下什么是活着。
  他们是同行的伙伴,也许勉强能算得上朋友。
  除了爱、除了碎片,殷洛想要什么,他都在努力满足。
  太阳烤灼着青泽的衣衫,年轻的上古神兽一动不动地抱着怀里冰凉的身体。
  醒过来吧。
  *
  他这样虔诚地祈祷着,竟然真的让殷洛醒了过来。
  先是指尖颤了颤,然后是几根碎发,最后是睫毛。
  青泽从殷洛胸前抬起头,正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起初有些雾气迷蒙,轻轻眨了两下就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殷洛吃力地伸手去摸他的脸,声音有些哑:宋清泽你怎么又露出这种表情了?
  青泽想问他自己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却听殷洛又说:宋清泽,我还活着,你、你不要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他说得那么吃力又认真,看着自己的眼神简直难过极了。
  就像被蒙面人重伤苏醒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样。
  青泽就换上一张笑脸。
  他仍是抱着殷洛,打趣道:你刚才突然晕倒,我还以为要食言了。
  殷洛摇了摇头,皱着眉头想了想,勾着他的脖子,努力撑起上半身,干燥的唇碰了一下他的下巴。
  青泽托起殷洛的身体,与他对视了一会儿。
  殷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上次青泽给情难自抑的殷洛搭了把手,他们几乎就没有什么亲昵的接触了。
  殷洛不会安慰人,下意识觉得刚才的行为可以让青泽开心,亦或是他本就恋慕渴求已久,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理由,嘴唇就先于意识的碰了上去。
  可青泽的反应那么冷淡,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奇奇怪怪。
  青泽知晓他是想和自己亲吻,却佯作不知,笑着道:你没事就好,先休息一会儿,不要急着说话。
  殷洛听了青泽的答复,有些失落,又不知自己在失落什么,就点了点头。
  那是殷洛出太涵以来第一次晕倒,却不是最后一次。
  殷洛晕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地,昏迷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多。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蓬莱。
  青泽左右为难了两天,干脆直接横抱着他赶路。
  虽然不能快速飞行,但这样抱着慢慢飞也委实比之前快多了。
  可等殷洛醒了,这套就不太能行得通。
  也许殷洛纵横沙场十数载的人生中从来没被人这么强势地抱着过,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之后脸色就难看得厉害。
  他向来很能审时度势、权衡利弊,倒也不至于吵着要下去,知晓是形势所逼,努力保持神色如常,身体却仍是僵硬得像石头一样。
  和喜欢的人亲密接触自然是开心,可饶是殷洛心态再稳,到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俨然是个只能拖后腿的废人了。
  若是旁的人,也便罢了,他多得是重伤落魄的时候,没什么可怕的。
  可为什么不能让他在青泽面前稍微帅气一点呢。
  也许是终于感觉到怀中人的苏醒,原本直视前方的青泽低下头来。
  一看,这人沮丧着呢。
  面无表情,眸色沉沉。
  一双漂亮的小扇子都耷拉了下来。
  青泽不敢伤了他在某些地方存在感强得诡异的自尊心,见他实在很不能适应就把他放到了地上,笑着道: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没有叫醒你。
  他说罢往前走了两步,感觉殷洛慢慢跟在自己身后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时快时慢地赶着路。
  月掉落又升起,雨泼洒又干涸,风乍起又停歇。
  被殷洛揣在怀里的地图上焦黑的痕迹蜿蜿蜒蜒、越来越长,纸张因为折叠太多次,折痕的部位已经磨损掉色。
  第73章 此情可待(二)
  新的魔神即将觉醒的传闻甚嚣尘上, 座下魔将饕餮、浑沌、穷奇匿于人间。
  魔将梼杌、麟银坐镇帐中,统领魔军, 先占子鹿、再攻逐月、后占西函,一路北行、拥兵北狄,得人族归顺,号鬼族听令,万魔朝圣,威慑三界。
  朝凤射羿结盟,投诚玄雍。
  太涵受仙族庇佑, 孑立于世。
  据说梼杌与麟银在魔族封印松动之初便匿居于子鹿境内的金雁山上。
  *
  他们就快到蓬莱了。
  多亏了殷洛昏睡时间越来越长, 青泽一日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在飞行。
  到黄昏的时候,殷洛睁开眼睛, 咳了两下,起初仍是被抱着飞,后来被放到地上,提着衣摆跟在青泽后面,慢慢穿梭在被废弃的稻田中,袖口被兀自生长的稻杆间或扯挂着。
  稻田地面凹凸不平, 翡翠、碎石、残骸、沟壑、暗渠、车痕、蹄印、田坎都被茂盛稻杆遮挡,一脚踏空便会栽倒在地。
  稻花一路摧枯拉朽、明黄火焰似的地烧遍了山头, 又哀哀伏在地上。浓黑赤红的云好似也在天边滚滚翻腾燃烧,沉沉涌进人的肺腑,呛得喉间都是燥烈的火,唯有缝隙间透过焦香的、灿灿的光, 把天幕自上而下染得半红半黄,似被烤灼的皮肉。来来去去的都是兵荒马乱的痕迹。沉重的、裹着腥锈色的、巨大的铁箱堆积在被荒弃的稻田里,沿着不同人逃亡的一路, 石缝里都是碎裂的宝气珠光,直到彻底断绝在某个血迹浓稠的沟壑中。彻底坠落下去。
  殷洛也好几次差点坠落下去,虽然都重新站稳,却笨拙得好似蹒跚学步的孩子。
  青泽用剑拨开稻杆,回身伸出手。殷洛顿了两秒,把手搭在青泽手上,被一把拉了过来。衣摆拂过稻梗,拨弄得沉沉土地一片心笙摇曳,黄澄澄地、微风拂过似的荡着干燥的余波。
  到休息的时候,青泽想着殷洛连着吃了这许多日的水果杂粮,应当有些气血不足,就出去给他捉了只野兔。
  一路提溜着耳朵拎在手里,趟过稻花,慢慢走了回去。
  殷洛没有坐在原来的地方。
  青泽停下脚步,看了看仍在挣扎个不停的野兔,把它放到地上,化出长剑,拨开稻梗。
  野兔动了动耳朵,逃也似的倏忽就不见了踪影,稻梗下掩着一个蜷缩在地的人。
  紧闭双眼好似安眠,头发泼墨似的搭在泥泞土地上,衣服因为近日的波折又有些破损、四处沾着沙烁。
  再不愿见到的画面,看太多次也就习惯了。
  青泽走到殷洛身边,蹲下身,擦了擦他脸上的灰,想把殷洛扶起来。
  却失败了。
  青泽把手掌翻转过来,看见几道清晰的血痕。
  殷洛身上一直飘飘渺渺的黑气好似第一次化成了实体,冷冷的、刃锋似的刮在他的指尖上。
  下一秒便是一道凶戾的魔气迎面挥来。
  一整排稻杆被齐齐刮断,先是向空中高高腾去,又四散飘落。
  像下了一场从土壤里长出来的、干燥的、榨不出一滴水的、正在枯萎的雨。
  淋在他们身上。
  青泽毫无防备,侧身欲躲,竟然一时不察、仰面摔倒在稻田里。
  他的后脑勺重重磕在地上,因为光线变化忍不住虚起眼睛。
  绵延万里的稻米黄得像太阳。
  殷洛翻身坐在他身上,挡住阳光,紧紧压制住他,手指掐着他的脖子。
  墨韵荡漾的双眸红得像鲜血。
  明晃晃的太阳就在红艳艳的鲜血中沉沉地坠到了青泽心底里。
  被他从未承认的、说不出的悲怆吞没。
  他以为自己千帆过尽,也从一开始就知晓殷洛的结局,临到了,也还是很难过。
  每次殷洛晕倒他都祈祷殷洛仍能作为一个人醒来。
  可骑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哪里都是殷洛,却已然不是殷洛。
  是披着殷洛皮囊的魔。
  他们都快到了,竟然只能到这里了。
  他自认这段时间没让殷洛受委屈,殷洛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稻花摇曳,红云似火。
  双目猩红、瞳孔苍白的男人坐在青泽身上微微颤抖着。
  青泽缓缓抬起手,凝聚的灵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杀机。
  那就让他给殷洛一个解脱吧。
  他一手扣着殷洛线条漂亮的侧、腰,另一手于掌心间凝聚起小小的、锐利的青火,隔着半寸的距离,从腰。窝之下、沿着殷洛笔直的、绷得几乎快断裂的脊椎缓缓上移,最后停留在肩胛骨的正下方。
  殷洛似乎对此并无察觉,手在青泽的脖子上放了一会儿,没能掐得下去,改为一路下移到青泽衣襟领口,把多余的力气都用来紧攒着青泽的衣领。
  青泽抬眼看他,只见他长发披散在颊边,双眼紧闭、眉头紧皱,神情痛苦极了。
  见殷洛没有要继续动作的意思,青泽的手也就继续停留在原地。
  被风吹得轻轻摇曳的稻梗挠得他有些发痒,过了许久,青泽说:殷洛?
  殷洛唔了一声。
  青泽又说:殷洛。
  他的语气温柔又小心,好似将人捧在掌心里。
  正停留在殷洛背后、相隔不过的一寸的掌心上燃烧着的却是越发凛冽的杀机。
  只要他凝聚的青火足够锐利,只需要一瞬间,殷洛就会毫无痛苦、毫无知觉地死去。
  担心他发现身后的杀气,青泽把另一手改为搭在殷洛攒紧自己衣领的手上,轻轻握住。
  殷洛的手惯使兵器,与女子葇荑截然不同,是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殷洛愣了一下,睁开眼睛。
  青泽看着他,微微勾起嘴角。
  他会很温柔的。
  青泽面上惯常擒着一抹颇有些凉薄的笑,实则他真正想笑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但也因了这个习惯,哪怕不想笑的时候,也能露出来。
  殷洛看了他的表情,紧攒着他衣襟的手慢慢放松下来,曲肘撑在他身上,俯下身去碰他的嘴唇。
  这人都这样了竟然还有心情吃自己豆腐。
  青泽呼吸一滞,侧过脸去。
  殷洛僵硬了一下,手肘失力,没能直得起身体,伏在青泽身上,像是趴在他怀里。
  风拂过稻梗,稻梗扫过衣袂。
  青泽侧着脸看了会儿一旁蚂蚁搬家,发现殷洛仍然一动不动。
  殷洛在干什么呢?
  青泽想。
  他忍了忍,没忍住,转回了头。
  视线微微下移。
  胸前竟然被哭湿了一坨。
  殷洛双眉紧皱着,神色简直称得上心如死灰,又长又翘的睫毛上挂着一串水珠,不声不响直往下掉。
  不、不就是没让你亲吗?!
  青泽几乎有些毛骨悚然了。
  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啊?!
  要说殷洛的表情与平日里有多大区别,倒也不至于,无非是多搭上了几滴亮晶晶的眼泪,竟显出几分沮丧得狠了的样子。
  青泽看了看自己仍在虚托在殷洛后背的手,脑子里精彩纷呈,终于还是松了口气,卸掉掌间杀气,一把抱住殷洛,灵力化成小针,企图将缠绕在殷洛身上的魔气剥离一些。
  手一抱上去,殷洛就不哭了。
  身体微微战/栗着,涌出的魔气因为感受到上古神祇生于天地的、强横又纯粹的灵力而躁动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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