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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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这么挂着满脖子的血,爬到殷洛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脚,带着害怕至极又强自镇定的神色哀求道:陛下微臣知错了。可微臣已经如实禀告,也算将功补过。要杀要剐,十大酷刑,微臣任您处置,但求求您饶了臣的家人您可以让她们为奴为婢,如若还是不行,您可以杀死她们,只求、只求您让她们死得干脆一点她们什么都不知道,请不要把她们折磨得太惨
  殷洛后退一步,仿佛不敢相信方之远刚才做了什么。
  他说:你在流血。
  这人片刻之前还面色红润、众人簇拥,现在却淌着一脖子的血,说着任己处置。
  殷洛下意识想捂住他的伤口,弯下身去,向知县的脖子伸出手。
  知县看见他的动作,反应与殷洛以为的截然不同,反而下意识往后躲开,双目大张,似乎终于对他死了心,连眼里最后一抹希望都消失了。
  他擦干眼角淌出的眼泪,因彻底失了光彩,满脸恐惧之色渐渐退去,神情反而冷静下来,虽面如死灰,倒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坚毅与悲怆:
  陛下,你果然生得一颗残酷心肠。
  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桀桀怪笑,破罐子破摔似的显露出了再也无法掩饰的、被恐惧深深掩藏的、对殷洛的憎恶不屑之意。
  方之远的脖子仍旧流着血,瞳孔已经难以聚焦,却突然高高扬起头,一改刚才怯懦神色,仿佛此时才显露出他深埋于心底的想法,指着殷洛道:
  暴君殷洛,离经叛道,失道寡助,不得好死!
  那声音无比响亮,中气十足地回荡在诺大的厅堂中,全然不似是从那个语气懒散的无能知县口中发出。
  无人敢回应他的话,空气中一片绝望的寂静。
  方之远喊罢环顾四周,看了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的表情,晓得他们把自己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觉得终于出了心中的恶气,再无畏惧,就这么充满憎恶与怜悯地看着殷洛,带着笑容咬舌自尽了。
  他的表情竟然称得上解脱。
  这于他也的确是解脱。
  第28章 芦苇荒村(八)
  他向来不屑懦弱的先皇, 自幼苦读,盼的是学有所成, 日后能辅佐位盛世仁君。可谁能想到,他没能等到个仁君,反而等到了个被放逐的杀神。
  谁不曾斗志昂扬、满腔抱负,哪怕他那时并不比现在年轻几岁,也有着于现在不同的澎湃热血,看着身边所有人都对新帝敢怒不敢言,便想着被授予官印时定要当面好生痛骂殷洛番。
  他饱读诗书, 朝考取功名, 身着布衣走上了金銮宝殿,左胸揣着不为五斗米折腰, 右胸揣着为民请命反抗新帝,连跪下来时,腰杆都是挺直的。
  这个即将上任的知县,有着还未被腐蚀的灵魂,有着愿意为了自己所坚信的东西、为了发出自觉正确的声音、为了揭露皇帝新衣的真相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要让那个身居皇城的怪物好好听听别人永远不敢说出的、掩盖在片赞颂之声下的事实。让他知道什么才是民心所向、让他知道他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在他鹊巢鸠占的金銮宝殿上,让他感知到臣民对他的憎恶与反对。这个牺牲, 如何能算是不值得。
  方之远直直跪在地上,看着高坐皇座上的新帝, 在胸口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被他含在了嘴里,表面仍是不卑不亢。
  新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冕旒上的金珠在眼窝处投下阴影,显出种压迫感十足的阴鸷, 似乎是同他说了句话,那些字眼沉沉砸在硬邦邦的光滑地面上,听不出点常人说话应有的抑扬顿挫来。
  然后新帝招手唤来随侍端了个托盘, 把官印送到了他面前。
  他想,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他张开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是不屈的斗士,最厉害的武器是他的笔杆和话语,有着不畏权贵的清高和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可当他被新帝黑色的眸子遥遥扫了眼,才发现心里剩下的只有恐惧。
  他面对的不止是个国家的帝王,更是在无数坊间传闻里出现的修罗。
  那几句话最终也没说出口,他出殿之后只觉双腿发软,看着那个官印,就像看着辈子再也抹不掉的耻辱。
  可若是再来次,也只会有相同的结果。
  他也不过是自己不屑的无数个软弱虚伪的人之罢了,直以来,竟都高看了自己。
  方之远躺在地上,神志渐渐模糊,连张开双眼的力气都没了。
  刚才他跪在地上求饶,说是被拨款所诱,实则打动他的亦从来不是十之二的拨款,而是那个与他相谈的大臣说:
  王爷需要这笔钱。
  他最后分文未取,只是临走时对那大臣说,若那位王爷登了基,希望能给大家个好的交代。
  他从不能容忍个不仁不孝不通人性的怪物披着人类的皮囊高坐在皇座之上,只是曾经没有胆子说出口。
  这句话他憋了好几年,憋到自己都以为已经没有骨气再说了,将死之时,竟还是说了出来。
  他死得解脱,死得快活,因他自认早已沦落成了个卑劣的俗人,可到死时,好歹是挺直腰杆死去的。
  方之远阖上眼睛彻底咽气的时候,殷洛将将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原地。
  他看着周围的人目瞪口呆看着方之远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语,纷纷比前次还要慌不迭地跪倒地上,声接声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他们说着陛下饶命,身体又抖得这般厉害,仿佛已经确认自己必死无疑。
  殷洛转头看向青泽,发现他根本没看四周的人,只是看着自己被染上鲜血的剑柄,有些生气地道:可真是脏了我的剑。
  脏了他的剑的方之远正躺在距离他米远的地方,已经没了呼吸。
  殷洛后退步,踩到了胖掌柜身上流出来的油。
  这眼前的场景无比真实,又诡异到如同脱离现实,简直比他曾见过的最血腥的战场还要可怕。
  可他竟然才是出现在这画面里的所有人眼中最狰狞可怕的存在。
  殷洛垂下眼睑,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了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幕僚,说:你。
  幕僚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狠狠刮了自己个耳光:陛下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您饶了我吧饶了我
  他又伸手指躺在旁边的方之远,横眉冷对怒斥道:好你个方之远!图谋造反,真是、真是死有余辜!大快人心!我早就觉得你有问题整天臭着个脸不知道给谁看。现在看来,竟是早有反心啊!陛下实乃百年难遇的圣帝明王,登基亦是人心所向,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
  殷洛的神情看不分明,语调也听不出情绪:你叫什么名字?
  幕僚抬起头,忙不迭道:微臣魏微,有眼无珠不识陛下。
  殷洛道:我不会杀你,你那么害怕做什么?
  他看了看从嘴里和勃颈处淌出鲜血、死状凄惨的尸体,又看了看身后淌着油脂的、不成人形的黄皮,道:你是知县手下的幕僚,自然知晓此处人事调配。
  魏微道:微臣最了解不过了。
  殷洛说,好。
  他看着魏微:方之远偷用民脂民膏,拒不上报,判处死罪,收缴官印,家人贬为庶民。何掌柜和方之远的尸首日内在墓地处安葬。下葬后再通知他们家人死讯。
  他又环视了下跪在地上的食客们,道: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待众人作鸟兽散,客栈里只剩下了皂隶和魏微,殷洛又道:魏大人,你派几名武功最高强的皂隶,去屠户家外监视。
  魏微道:微臣领命,微臣领命。
  殷洛点点头:起来吧。
  魏微站起身来,点了几个人,变脸似的换了副趾高气扬的神态:听到陛下的话了么,快去!
  大抵他平日里同官职比自己低的人说话,都是用的这样的语气。
  那几名皂隶拱手离去,魏微颇为拉风地点了点头,想是自觉改变了自己刚才给殷洛留下的坏印象,又转头命剩下的皂隶将现场处理干净,把尸身裹着带走埋了。
  皂隶们也是见过世面的,哪怕是面这对两具死相如此凄惨的尸身也有条不紊,不多时便处理干净。
  客栈里只剩下来歪七倒八的桌椅,地上的片狼藉,倒是连点痕迹都不再有了。
  青泽已经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将剑刃好生擦干净,这才满意了些,把长剑收了起来。
  陛下、上仙,方知方之远和何掌柜的尸身已经处理完毕,还有什么需要微臣代劳的。魏微说罢竖起三根手指,仰着下巴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殷洛道:带朕去那屠户家中。
  殷洛青泽跟在魏微身后,大抵是那些食客出客栈后说了些话,大家得知新帝来访,纷纷躲了起来,此时街上已经没几个人影。
  只有些卖草饼的摊贩,盼着能多卖几个,摊子收得晚了些。他们出客栈时,仍可见三两摊贩哆嗦着手将脏兮兮干巴巴的草饼小心收好。
  锅里的油是最珍贵的,许多人买草饼,就是冲着炸饼的油香味儿。
  见他们出来,那三两摊贩也顾不上继续窑锅里那几口浑浊的油水了,纷纷跪了下来,头磕在地上,动不动。
  青泽远远看到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似乎也偷偷抬起头,约莫是认出了他,愣在原地,都快忘记把自己的头给低下。
  他是青泽刚入这边镇时遇到的那个摊贩。
  青泽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对着他笑了下,便见那摊贩浑身巨震,反而低下头去。
  青泽转回视线,才发现殷洛正看着他。
  想必那摊贩以为殷洛看向了自己的方向,这才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青泽看着殷洛,问:怎么了?
  殷洛移开视线,看向前方,答:到了。
  前方十米处的街道右边是个颇为气派的朱色大门,那红色极鲜极艳,和整个灰扑扑、显得颇为陈旧的边镇格格不入。门前立着两尊身份不明的兽型雕像,并非寻常可见的石狮,生得对倒三角的眼睛,腾云驾雾,很是嚣张。
  这哪里是个屠户所居之处,从大门可见气派十足,俨然是个富甲方的大户人家。
  他们路并无耽搁,到屠户家门口时那些皂隶仍在暗处将屠户住处团团围住。魏微叫了名皂隶出来,确认那屠户并无任何异动,前后大门都不曾见人进出。
  魏微挥退那名皂隶,清了清嗓子,走到朱色大门前,拉着门环,把门拍得哐哐直响。
  他的声音极大,很是了不得的样子,仿佛因殷洛同行,自己的官阶也高了不少似的。
  可纵使他拍了半晌的门,里面都听不见点声响。
  他看了看门,又转头看了看身后行人,哂笑下,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了。
  妈/的,这李屠户,当初让自己开后门时像孙子似的,现在赚了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谁。
  他唤来几名皂隶,气急败坏地指着门道:砸!给我砸!陛下在此,竟敢不出来接驾,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直接砸门,把那李屠户给我绑出来!
  那几名皂隶合力抱了根粗木,撞钟似的对着严丝合缝紧闭着的大门咚咚撞了起来。
  魏微刚才喊得费了些嗓子,此时喉咙发疼,也不说话了,只是叉着腰、喘着气,看着皂隶们砸门。
  此时夕阳的余晖散去,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街上空空荡荡,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连隔着纱窗摇曳的烛火都没有,只能听到巨大的撞门声回荡在每个角落。
  宛如个死城似的。
  那看着格外浓艳的朱色大门,夜色越深就就越显出种渗人的可怕。
  这李屠户我他/妈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门看着这么别扭呢。魏微焦躁地在门口左踱几步、右踱几步,站定了,狠狠道:不行!
  他说:你、你、你!
  三名皂隶应声回头。
  魏微又道:你去把那几个埋好尸体的皂隶叫回来!
  还有你!去拿两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人跑了怎么办?!
  你!看谁呢,对,就是你!去抬个椅子来,怎么能让陛下就这么站着!
  殷洛负手立于原地,摇头道:不用。
  魏微擦擦冷汗:陛下说得是。
  他又转头对那皂隶高喝:那你不用去了,给本官继续撞!再撞个几下,本官不信这门还撞不开了!
  话音刚落,随着最后次撞击,那之前纹丝不动的大门被吱呀声撞开了。
  因为惯性的作用,那门甫打开就大大敞开,几条挂在门后的、红艳艳的、破破烂烂的长纱就这么飘了出来,把站在前面的几名皂隶遮了盖面。
  待行人拂开长纱,才闻到股恶臭扑面而来。
  青泽本来乐得看魏微跳上跳下的表演,闻到那股恶臭脸色就有些微妙。
  那是皮肉腐烂的味道。
  第29章 芦苇荒村(九)
  这屠户的家从外面看上去气派豪华, 里面却凌乱至极。
  魏微道:陛下,您跟在我身后。
  他原本也只有米粒大的胆子, 但既然在殷洛面前逞了这个能,便也不听他回答,壮胆似的喊了一声,先一步跨了进去。
  进去之后心中越发狐疑:李屠户也请他吃过不少次饭,还唤过几个年轻水灵的侍女随餐,之前来这府邸可全然不是这般境况。
  他再往前跨一步,就觉得踩在地上的脚感湿腻腻的。
  这里大旱三年, 地上怎么可能会有积水?
  魏微弯下身子, 往地上摸去。
  湿漉漉、滑腻腻。
  他头也不抬,喊道:灯呢?!刚才让拿的灯呢?!把灯给本官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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