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九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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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泰想发火,强行忍着,面色憋地涨红。
  没办法,眼前这位年轻人论辈分是他的叔父,礼,不可废。
  他只能睁着睛圆的双目直视着蒙仲,借此表达心中的强烈不满。
  注意到田泰的神色,蒙仲笑着安抚道:“好了,二公子,在下只是确认一下而已,田章兄无论在不在军中,事实上这场仗,贵国都已经输了……”
  听到这话,田泰皱了皱眉,心中很不服气。
  诚然,以他的能力,或许确实无法击败眼前这位小叔父,但倘若是他的父亲田章,则未必不能取胜吧?
  可一想到当年父亲确确实实被这位小叔父于逼阳迫退,田泰纵使心中不满,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蒙仲显然是注意到了田泰脸上的不服气之色,闻言笑着说道:“我素来尊敬令尊,但令尊亦有力尽之时……二公子何不仔细想想,为何我此刻会在宋国,且如此镇定自若呢?”
  听到这话,田泰稍稍愣了一下,看着蒙仲若有所思。
  的确,这件事确实让他很纳闷,传闻这位小叔父不是跟随赵国的奉阳君李兑讨伐秦国,正于秦国的西河郡跟秦国开战么?何以……
  『难道……』
  心中微微一颤,田泰感觉自己好似隐隐猜到了几分,面色稍稍变得有些难看。
  他心说,难不成秦国战败了?或者说,秦国又一次与魏国言和了?
  前者的话,田泰以往很难相信,毕竟秦国是当世最强盛的国家,但考虑到这次由五国军队讨伐秦国,秦国示弱请和,倒也并非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至于秦国又一次与魏国言和,这可是有先例的,前几年他齐国第二次攻伐宋国时,秦国与魏国不就是在进行宛方之战的期间戛然停止,然后双方握手言和一起支援宋国么?
  仔细想想,这第二个猜测,可能性要比第一个猜测更大。
  看着变颜变色的田泰,蒙仲忽然正色说道:“二公子,以下这些话,是看在令尊是在下师兄,而二公子又唤在下一声叔父的情分上……回匡邑吧,二公子,待回到匡邑后,告知你长兄,召集族人、守好封邑。你可以安心,日后我也会派心腹军卒前往匡邑,力保你匡邑田氏一族不受齐国之祸的牵连……”
  “……”
  田泰闻言起初一愣,继而双目微微睁大,他急声问道:“叔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蒙仲思忖了片刻,显然是在犹豫是否要将真相告知眼前这位大侄子,毕竟田章对齐国忠心耿耿,蒙仲并不怀疑眼前这位大侄子同样对齐国抱持忠诚,说不定会偷偷将真相禀告于齐王田地,叫齐国能提前做好准备。
  说实话,就算齐国提前得知,蒙仲也不认为齐国能够逃过这次劫难,更不认为齐国能有办法破解这次危机,毕竟主导这次齐国危机的国家,像秦国、魏国、燕国,都有着各自坚定的战略目的。
  秦国是为了转移魏国的注意力,魏国主要是为了示好于宋国、示好于他蒙仲,燕国则是为了报复齐国当年将其覆亡的仇恨,简而言之,这三个国家都不是轻易会被齐国使者说服改变决定的。
  刨除纯粹混个脸熟的韩国,赵国是齐国唯一有机会‘策反’的国家,但在秦国、魏国、燕国三者的威胁下,赵国怎么敢在这种情况下背弃诸国、帮助赵国?
  换而言之,秦魏韩赵燕五国伐齐,这已经是齐国注定的命运,纵使齐国提前一步得知这件事,也无法做出改变,因此此刻蒙仲告知田泰真相,哪怕田泰回去后立刻上禀临淄,其实也不要紧。
  主要就是这个消息由宋国这边传开,隐约有点利用五国联军的意思,名声上不太好,再者嘛,事情未到最后,蒙仲也不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当然更倾向于五国联军攻入齐国土地时,齐国才刚刚得知这件事。
  想到这里,他对田泰说道:“二公子,令尊与我,多年以兄弟相称,且我二人又同拜入孟子门下,情同手足,在涉及利害关系的事上,我不会与二公子说笑,更不会坑害你父子兄弟,相信我,回匡邑去,召集族人、聚拢邑兵,无论日后临淄以什么名义要求你父子兄弟参战,都莫要干涉……只要你父子兄弟几人待在封邑不出,我可以保你匡邑田氏一族安然无恙。……其他的,恕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听着蒙仲正色的讲述,田泰面色大变,他隐隐能够听出,他齐国即将面临一场灭顶性的灾难,否则眼前这位小叔父不会如此严肃地劝说他返回匡邑,好好守住匡邑,莫要参合齐国的事。
  可……
  看了一眼面前的蒙仲,田泰心中微动,低声试探道:“叔父与家父多年兄弟情谊,在下自然信得过叔父,只是叔父这般言简,实在很难令在下……您也知道,我不能因为叔父的一句话,就抛下在军中的职务返回匡邑,除非叔父你说出什么具体来。”
  “呵。”蒙仲闻言笑了笑,说道:“我已经透露地够多了,相信以二公子的才智,多多少少也已经猜到了几分……不错,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二公子,齐国即将迎来一场灭顶之灾,但其中具体,恕我不能再透露。毕竟这是齐王的事,与你匡邑田氏一族无关,是故,二公子也就莫要再用话套我,二公子只要记住我的劝告,便能保你匡邑田氏一族无恙。……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也该回去了。”
  说着,他站起身,此时对坐的田泰亦立刻站起身来,拱手相送:“叔父慢走。”
  听到那一声叔父,蒙仲着实感觉有些好笑,但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叮嘱田泰道:“二公子,我知道你方才多番试探,是为了从我口中探听消息好向齐王禀告,但我劝你莫要那么做,齐王田地此人,为人刻薄,记仇不记恩,你若将你一知半解的情报告知齐王,齐王必然惊怒而追问于你,介时你说不出什么缘由,反而会让齐王记恨,甚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我劝二公子还是装作不知,先送个信给匡邑,让你兄长做好准备,至于二公子,则在适当时候离开齐军即可……这不是什么为了击败齐军而设下的诡计,我宋国的军队接下来不会对齐军发动任何的突袭,只会在齐军大举撤离时随军掩杀,请二公子务必要在齐军大局撤离宋土前,离开军队。……切记、切记。”
  『……这种事,就这样直白告知于我,真的好么?』
  田泰惊得说不出话,他感觉蒙仲似乎非常笃行他齐国的军队一定会从宋国的国土上仓皇撤离。
  但不管怎样,蒙仲为他着想的那份情谊,他却也感受到了。
  他拱拱手正色说道:“叔父的话,小侄记住了。”
  目送着蒙仲离开,田泰怀着诸般心事返回吕邑齐营。
  他刚回营中帐篷,田达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询问道:“二公子,此次去见那蒙仲,情况如何?那真是蒙仲么?”
  田泰想了想说道:“蒙仲虽与家父多年兄弟,但事实上我并未见过他,不知他真正相貌如何,不过,今日我见到的蒙仲,目测二十余岁,极具气势,想来应该是本尊了。”
  “若人假冒,又岂敢直言约见章子呢?”田达点点头,旋即又问田泰道:“不知他与你聊了些什么?”
  田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如实相告:“他先用话诓我,问我父亲的身体状况如何,我虽有防备,但还是无奈被他蒙骗,不经意间透露了家父卧病在榻这件事……随后,他劝我返回匡邑,说什么我齐国即将迎来巨大的灾难,让我离开军队,回匡邑自保。”
  田泰闻言皱起眉头:“蒙仲此人,用兵狡诈多计,他的话不可全信,但他与章子同为孟子的弟子,与二公子确实有几分情分在,我寻思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二公子……我齐国的灾难么?”
  看着嘀咕念叨的田达,田泰问道:“达子,依你之见,那蒙仲所指的灾难会是什么?”
  听到这话,田达长长吐了口气,神情有些郁闷地说道:“最坏的结果,莫过于秦魏两国又一次握手言和,联合一致支援宋国,对抗我齐国……你也知道,去年大王听取苏秦的建议,背弃了与秦国的盟约,号召诸国讨伐秦国,秦国焉能心中不恨?……该死的苏秦,章子说得对,这厮绝对是不知谁人派来祸害我齐国的内奸,奈何大王对他言行计从,实在可恨!”
  说罢,他抬头看向田泰,宽慰道:“二公子不必惊慌,倘若秦魏再次言和,援宋抗齐,你我退守郯城即可,大不了退入莒城,不必过于相信蒙仲的危言耸听。”
  话虽如此,但田泰还是能从田达的眼中看出浓浓的忧虑之色,他知道这是田达在宽慰他,是故识趣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达子。”
  田达离开后,田泰躺在帐内的草榻上辗转反侧。
  他能看得出田达方才言有未尽,显然对秦魏两国再次握手言和、援宋击齐而抱有强烈的忌惮,但……这真的就是那位小叔父所说的,关于他齐国的灭顶之灾么?
  田泰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这次齐国的灾难,要比秦魏联合援宋伐齐严重地多。
  想了想,田泰最终还是决定听从那位小叔父的劝告,先写封信派人送到匡邑,送到他兄长田孺手中,叫兄长立刻聚集外出的族人,且着手修缮匡邑的各处城墙与防御。
  而与此同时,蒙仲也回到了彭城外的军营,与戴不胜相见。
  当戴不胜问起此次约见田章的情况时,蒙仲笑着回答道:“如我所料,田章兄果然不在军中,齐军传言的‘章子’,应该是田章次子田泰假扮的……”
  说着,他便将与田泰相见的过程告诉了戴不胜,旋即感慨地说道:“我也不知田泰是否相信我的劝告,倘若是田章兄的话,恐怕他一见到我,就能联想到种种……”
  似乎是看出了蒙仲的担忧,戴不胜笑着说道:“我会事先叮嘱部下的,那田泰是田章之子,想来也不会愚笨,即便他并未听取你的劝告,但倘若事不可违,我觉得我应该不会为齐王而死……齐人污蔑大王乃昏君,他齐国的田地又好到哪里去?就像当年的田甲,不知有多少田氏一族的人恨不得田地去死!”
  听着戴不胜对齐国嘲讽,蒙仲亦是微微摇头。
  的确,以往再残暴昏庸的一国君主,最起码会厚待自己一族的人,然而齐王田地倒好,国内公族、贵族通通得罪个遍,连跟他一个祖宗的同族贵族都恨不得弄死他,更别说其他臣民,一国君主做到这份上,当真历来少有。
  蒙仲心说,虽然这些年齐王田地为了孝名而一个劲地给他过世的父亲齐宣王建造宫殿,但倘若齐宣王地下有知,或许气的掀开棺木给他这个‘孝子’一巴掌。
  摇了摇头,蒙仲问戴不胜道:“留邑、菑丘两地,情况如何了?”
  戴不胜点头说道:“我已派人去传令了,令两地的国人分批撤往彭城,至于当地守军,则要求他们再守一阵,倘若齐军对那两座攻打甚是激烈,我也允许他们撤至彭城……”
  “唔。”蒙仲点点头说道:“只要五国伐齐一旦启动,这批齐军注定要撤回齐国防守,到时候我等有的是追击的机会,没必要在这会儿与他们死拼……他们想要留邑、菑丘,就给他们,城内的建筑都不必放火焚烧,反正迟早还会落到宋国手中。”
  “未必……”戴不胜撇撇嘴说道:“别到时候齐军撤离时一把火把城池给烧了……”
  说着,他不等蒙仲接茬,便自顾自冷笑道:“倘若齐军敢这么做,那到时候也别怪我军不讲仁义!”
  蒙仲感受得到这位军司马杀气很重。
  也难怪,毕竟戴不胜从郯城一路吃败仗撤回彭城,心中自然窝火。
  “对了。”好似想到了什么,戴不胜转头对蒙仲说道:“听说你两日叫近卫在寻找你的族叔?我记得是叫蒙挚对吧?我帮你留意了,他目前驻军在留邑……”
  “哦,我说我的近卫在彭城寻找,至今没有回应。”蒙仲恍然大悟:“多谢戴司马。”
  “感谢倒是不必,举手之劳罢了……你不将你那位族叔召回彭城么?”
  “不了,反正戴司马你已下了令,一见情况不对,我族叔自会撤往彭城,到时候我再与他团聚,一同饮酒即可。”
  “那也随你,反正你眼下是我的上司嘛……”
  “戴司马这话,真是折煞在下了……”
  “哈哈哈,我可不是取笑,只要你能让我击败齐军,我戴不胜就愿意供你驱使!”
  “戴司马且放心,这场仗,宋国已立于不败之地!”
  “我当然相信大司马……嘿嘿。”
  此后数日,尽管猜忌于秦魏两国有可能已再次联手支援宋国,但碍于临淄那边的王令,吕邑这边齐军真正的统帅田达,还是加紧了对留邑、菑丘两城的进攻。
  面对这种情况,暂时接任‘大司马’之职的蒙仲,决定暂时避免与齐军开战。
  说实话,蒙仲目前在魏国出仕,在没有魏王首肯的情况下,擅自接任了宋国的大司马职位,哪怕只是为了便于统率宋军对抗齐军,这也不是一件说得过去的事。
  但架不住太子戴武与惠盎用‘名正言顺’来劝说蒙仲——没有‘宋国大司马’的名,何来的名义统率宋国的军队呢?总不能由‘魏国的郾侯’来统率宋国的军队吧?这才是名不正、言不顺。
  总而言之,素来擅长强辩的蒙仲,这次被精通道、名、儒、法、墨五家学问的义兄惠盎说得哑口无言,稀里糊涂地就接任了大司马的职位。
  不过话说回来,出身宋国的蒙仲,如今初次出任大司马这样的要职就是在宋国,这感觉倒也不坏。
  毕竟他对太子戴武的感觉还是非常好的,倘若换做宋王偃,那蒙仲就不见得会愿意了。
  而就当宋国这边极力避免与齐军展开无畏之战时,在赵国的邯郸,迫于秦、魏、韩、燕四国使者的施压,赵王何最终决定与齐国划清界限,且参与联合讨伐齐国的战争。
  正如蒙仲此前所猜测的那样,赵王何做出了‘伐齐’的决定,主张‘联齐抗秦’的奉阳君李兑,就失去了政治地位,虽然李兑目前依旧还是赵国的国相,且赵王何为了表李兑伐秦有功,还封李兑的儿子李跻为阳安君。
  但最终出席与诸国商讨伐齐会议的人是谁呢?
  赵王何最终将这件事托付于主张‘联燕抗秦’的赵将,韩徐。
  由此可见,李兑乃至李氏一族在赵国的失势,已经不远。
  九月二十九日,联合伐齐的会议,在邯郸的王宫召开,秦国的白起、魏国的唐直、韩国的暴鸢、赵国的韩徐、燕国的乐毅,分别代表诸国出席了这次会议。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五人初相见的时候,白起环视在场诸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唐直身上。
  “你……唐直,你来做什么?”
  “我来参与伐齐会议。”唐直瞥了一眼白起,不咸不淡地说道。
  “哈?”白起愣了愣,旋即皱眉问道:“蒙仲呢?”
  “得知宋国战况不佳,郾侯提前赴宋国去了,命我代他参与这次会议。”唐直淡淡说道:“哦,对了,郾侯说了,他来不及回来,所以诸位不必等他了,这次联合的合战,他也不参与了,不过,他会率领宋国军队从侧支援联军。”
  “……那个混账!讨伐区区一个齐国,我要他从侧援助?!”
  瞪目龇牙,白起低声骂道。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这位秦国使者双手握拳、面色涨红,好似在强忍愤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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