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承空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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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租界五马路。
  一个颓然的年轻人穿着深蓝色西装,披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
  年轻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缓地走动着。
  八国联军抢走了老佛爷的大量文物古董,抢夺了民间许多重要的稀世珍宝。整个世界惊诧于中国这个有着五千年文明的古国竟有着这样璀璨的博大精深的文化。
  无论是各国政要,还是民间古玩商,亦或是普通的民众,人们纷纷来到中国,或是混迹在北平的琉璃厂,或是聚集在上海的五马路。
  加之新旧交替,关于文物古玩的各项法规没有建立起来,上海和北平委实成了世界上喜爱古董的人的淘金乐园。
  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是名副其实的“冒险家的天堂”。
  外国人蓄意收集中国古玩,因此在各大古玩市场里,外国人反而比中国人多。高鼻梁的,蓝眼睛的,黄头发的,若不是这些人手中摆弄的中国古玩物件,人们会恍惚的以为这里不是中国的地界儿。
  开设在英租界的五马路、江西中路、交通路,法租界的民国路,旧美租界的四川北路上的古玩店有相当一部分是为迎合外国人古玩消费市场的需要。
  物美价廉,常有惊喜的地摊;常有大件出手的茶楼集市;传世之作,稀世珍品的公平竞争的拍卖行……
  比较之各行各业的萧条,比之军阀混战带来的流民苦难,在这几个古玩市场里更多的是一掷千金,大赌豪赌,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倾家荡产。
  看惯了尔虞我诈,看惯了暴富暴贫,这里的古玩商,每个人的表情上都写着“淡然”二字,甚至是“冷漠”。
  颓然的年轻人在这几个月里混迹在各大古玩市场,已经掌握了一些最基本的古玩知识和开拍卖行的门道。
  没有人知道这个整日里闲适的溜达的年轻人就是中国第一大绣品公司的少东家——林岳宇。
  众人只当他是一个落魄的穷学生在这里找机会淘弄些混饭吃的家什儿。
  林岳宇裹紧了大衣,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
  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这个颓然的少爷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那个自己深爱的女子已经到了生的日子。
  内心是复杂的痛。
  他时而想像飞鸟一样立即飞回那个千年古镇,看看曾经深爱的她,还有他和她共同的孩子。
  曾经?想到这二字,他又开始心痛上。
  没有人知道除夕夜,他一个人站在黄浦江边,他在挣扎着,终究是想见那孩子一面,他将脚缩了回来。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对于这么高深的问题,他想不清也懒得去想。
  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例行公事一般在这几个古玩市场上走上几圈。
  古玩字画、铜器、玉器、陶瓷、漆器、石刻、壁画、牙雕、缂丝……
  满眼都是珍宝,但在这个内心空荡荡的青年心里,那些不过都是过眼烟云,比不得那个小女子的一抹笑意。
  忽听得一阵噼啪做响的鞭炮声。
  抬头望去,远远的,在一排专门收购中国古玩的洋行中新开了一家古玩店。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微笑地朝众人抱拳。
  为何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子竟会得到众多古玩行家的捧场?
  一时好奇,林岳宇走上前去。
  女子穿了一身浅蓝色的袄子,黑色的罗裙,罗裙的裙角上绣着细碎的樱花瓣。乌黑的头发被梳成美人髻,一支碧玉玲珑簪斜插在发间。玲珑簪缀着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薄施粉黛的面庞上一双巧笑倩兮的眼睛。
  众人齐齐向女子道贺。
  “恭喜世侄女,竟然已开了第六分店。”
  “不愧是一代国学大师的后辈,看来我们这些老东西要让贤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言,纷纷赞叹着女子是古玩市场的女杰,赞叹女子的家世。
  这样一个人人赞颂的女子,自己怎么没有听闻过?
  林岳宇不禁摇头。
  一人大声道“罗掌柜,新店开张,可有什么镇店之宝?”
  众人齐齐高声道“是啊,是啊,不知今日我们可否饱下眼福?”
  被称为罗掌柜的女子朝众人施礼,道“幼晴偶然得到一幅南宋缂丝名家朱克柔的缂丝作品《莲塘乳鸭图》,诸位可一起玩赏一下。”
  自称罗幼晴的女子做了个请的姿势,众人纷纷提袍走进这家被命名为“至沉轩”的古玩店。
  众人看着这幅《莲塘乳鸭图》纷纷称道。
  画面上,碧波荡洋,芦苇青青,红果白鹭,绿萍翠鸟,子母鸭双在塘中嬉水漫游,水中白莲吐艳,浮萍点点,间以蜻蜒、草虫。整副作品构图严谨、色泽和谐,生动活泼。
  在众人纷纷称道时,唯有一人拧眉沉思。
  女子显然注意到了这个至始至终都不言语,形容颓然的青年。
  看着青年眼中的困惑,女子微笑道“公子可看出有什么不妥?”
  林岳宇没有想到女子会问自己,愣神的工夫,脱口而出道“假的。”
  这一句“假的”立即像炸雷一样让众人纷纷将质疑、困惑、轻蔑、嘲弄的目光齐齐投射过来。
  林岳宇有些后悔,为何自己这么不识时务,在别人开业大喜的日子里说人的镇店之宝是个赝品?
  果然,有老者义愤填膺道“你又是哪一个?如何说这幅《莲塘乳鸭图》是假的?”
  更有人气愤道“小子,想出名想疯了?古玩这行当可不是靠‘哗众取宠’来搏声名。”
  女子微笑地缓步走到林岳宇身边,谦恭地深施一礼。
  “还请公子赐教。”
  林岳宇虽没有专门学习过刺绣,但毕竟成长在苏绣世家,耳闻目染了大量关于刺绣及织造的知识,因此第一眼看到这幅被众人盛赞的南宋缂丝时,立时就起了疑心。
  眼前都是一些古玩行家,都是有着多年道行的老人家,自己如何取信于人?
  术业有专攻,每个行家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未必事事都掌握着“真理”。
  想到这里,林岳宇走上前,指着那幅《莲塘乳鸭图》的纹理,道“缂丝,缂丝,‘通经断纬’,将五彩的蚕丝线缂织成一幅色彩丰富、色阶齐备的织物。这种织物具有图案花纹不分正反面的特色。
  在图案轮廓、色阶变换等处,织物表面像用小刀划刻过一样,呈现出小空或断痕,‘承空观之,如雕镂之象’,因此得名‘缂丝’。
  这幅《莲塘乳鸭图》纹理明晰,而且采用了金彩。缂丝在元代由艺术品向生活用品转变,金彩是在元代才开始率先使用。因此岳宇判断这是一幅赝品,这世上或许确实有南宋的《莲塘乳鸭图》,但却未必会用到金彩。”
  众人吃惊。
  在场的人有玉器行家,有漆器专家,也有钱币,更有瓷器行家,却没有人精通绣品织品的年代判断的。
  忽然,罗幼晴发出爽朗的笑声。
  “多谢——”
  在众人惊诧中,罗幼晴猛的拿起剪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幅《莲塘乳鸭图》从中剪了一个口子。
  有人心疼的跺脚道“赝品又如何?假的有如何?好歹是幅美图,不如留做赏析。”
  罗幼晴抬头看着林岳宇的眼睛,道“假的就是假的,垃圾就是垃圾,何必以假冒而自欺欺人呢。幼晴希望‘假和尚念真经,假庙堂闹神灵’那种事出现的越少越好。”
  一老者赞叹道“不愧是国学大师的外甥女,有着儒家本心。”
  一个年轻的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男子看了看林岳宇,又看了看罗幼晴,惊喜地猛一拍巴掌。
  “赵大哥,你今日可是来晚了,说是来捧场却迟到。”罗幼晴责怪道。
  被称呼为赵大哥的男子正是刚刚回到上海的赵伯年。
  满头细汗的赵伯年猛地搂住林岳宇的肩膀,道“幼晴,这就是我和你提及的那个苏绣第一大公司的少东家林岳宇。”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
  罗幼晴惊喜道“这就是你为我找的行家?”
  赵伯年摸了摸鼻子,道“算不得行家,但确实懂得一些。”
  林岳宇不知道二人在说些什么,对于眼前的景象,他实在没有什么兴趣留下继续观望。
  “赵大哥,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了。”
  说完,林岳宇礼节性的朝罗幼晴和众人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看着林岳宇落寞的背影,罗幼晴关切地问道“赵大哥,他怎么了?”
  赵伯年扭头看着已经走远的林岳宇,低声道“虽然是第一大绣品公司的少东家,可却经历了太多苦难。”
  ……
  黄浦江。
  一艘艘插着各国国旗的轮渡、帆船、驳船簇拥在江面上。
  林岳宇坐在江边的沙滩上,地上散落着十几根烟头。
  一个身穿淡蓝色袄子,黑色罗裙的女子缓步走到林岳宇的身后。
  林岳宇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由内而外散发着书香气质的女子,道“你怎么来了?”
  女子正是罗幼晴。
  罗幼晴在沙滩上缓步走着,道“一个人的苦难在国家的大义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
  林岳宇有些失望,眼前这个女子难道同许多女大学生一样,是一个侃侃而谈的理想主义者吗?
  国家,家国,天下事。
  没有家,哪里有国?本就是唇齿相依的事情,哪里有先后?
  “你寻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林岳宇将香烟掐灭。
  罗幼晴无比同情地低头看着林岳宇。
  “失去了妻子虽然很痛苦,但你还有儿子,你要为你儿子好好活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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