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人在画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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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八。
  林家绣坊门前几个大汉爬到高高的厂门上将几十挂一万响的鞭炮挂在曲花的黑铁大门上。
  十二个以红布裹头的汉子赤*裸着上身,面前放了十二面红色大鼓。
  近千的工人和绣娘们身穿白色的工服神情肃穆地在广场上排列成整齐的队伍。
  着了黑色长袍金色马褂的林纪楠站在林家绣坊的正门前,将一根纸捻点燃。
  几十挂一万响的鞭炮立即震天雷动起来。
  十二个汉子用力地挥动起手中的鼓锤。
  两头可爱的红狮子在厂门前舞耍起来。
  一人用一根红色的杆子挑起一个红绣球在空中画着蜿蜒的弧线,一条红彤彤的长龙在空中时而前行,时而弯转身子。
  许茹宝身穿红色旗袍,肩头披着黑色貂皮披肩。
  她朝等待在一旁的安容海点了点头。
  安容海托着一个托盘走上前来,托盘上是一碗盛装了白酒的海口大碗,白酒里有三滴鸡血。托盘上还有一把银光闪闪的精钢短刃。
  林纪楠拿起那把短刃在自己的手指上猛然一划,鲜血滴落在碗中。
  林纪楠双手捧起那碗混有鸡血和人血的白酒朝南方天际三鞠躬,突然一声高喝,林纪楠将碗中的白酒撒到地上。
  几十个壮汉纷纷将怀里抱的陶瓷酒坛摔在青石的地上。
  酒水四溅,林家绣坊开工了。
  ……
  工人们绣娘们朝自己的厂房走去。
  林纪楠眼角的余光显然看到了那个身穿白色工服,头戴白色帽子的女子。
  那是自己曾经的儿媳——孟水芸。
  “曾经?”
  林纪楠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关于这个女子的种种,他已经悉数知道。体恤她大病初愈、感念她心地善良独自抚养弃婴,欣赏她的绣工,因此对于林纪香和许茹宝将她带到林家绣坊这件事,自己也就索性做个睁眼的瞎子。
  安容海、许茹宝等人跟在林纪楠的身后朝那几栋唐风二层楼走去。
  林纪香领着那个温婉的女子没有进任何一座厂房,而是径直朝那几栋唐风建筑后走去。
  许茹宝已和林纪香讲清,将孟水芸从配线车间调出,让她进入画室做一个学徒。
  林纪香正有此意,两人不谋而合。
  这个从小村走出的乡下姑娘不知道,她不知道心计颇深的许茹宝、性格耿直火辣的林纪香、不怎么言语的林纪楠、看似严格不失厚道的安容海、善良悲切的苏婉容、仗义的紫安、甚至是林梧城、念双、绿真、孟木娘……那个躺在床上看似迷糊的人儿,人人都期待着她成为一个真正的苏绣大家。
  绕过那几栋唐风二层楼,孟水芸眼前一亮。
  眼前竟是一个设计绝美、意境极佳的庭院。
  竹篱笆上爬着常青的藤蔓,一池碧水上是一架木制小桥,几条蜿蜒的小径在草木间若隐若现。
  虽是冬日,几座喷泉却不停歇地喷涌着。
  那水珠落到池中,击出许多的水花。红色的锦鲤在水中嬉戏着。
  那水的表面有隐隐的白雾,暖意融融。
  几座竹制房舍在树林中若隐若现。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两旁是绿色的百合,那百合的叶子如此浓绿,让人诧异地以为来到了春日。
  偌大的草地上,有人或蹲或站,每人面前放置了画板。
  有人沉思,有人俯身在画板上细心描绘,有人快速地涂抹着。
  林纪香笑了,道“此处是不是暖意融融?为了让画师们有好的心境,十几年前特意挖了人工湖,设了喷泉,更在这地下铺设了管道,有热水在这管道中循环。使得这里处处春意盎然。”
  两人来到一处房舍,缓步走进。
  庞大的房舍中间是两排巨大的柜子,柜子大概一米高。柜子被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空间。每个空间里摆放着描绘了各种图案的底料。
  底料不同,有纱布的褂子,有绢布的内衣,有锦缎的旗袍,有丝制的方巾,有棉布的鞋子……
  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画作,墙壁四周放置了许多的柜子,柜子里堆放了大量的卷轴和图册。
  看到孟水芸诧异,林纪香笑道“没有穿工服的自然就是画师了,穿着工服的自然是学徒。”
  两人来到几个身穿工服的人身后,那几人正细心地将面前图样上的图案绘制到一块块绢布上。
  另几人则将几只凤凰精心地描绘到白底的鞋子上。
  有几人则合力在一身旗袍的不同部位同时描绘着,有在旗袍的胸部描绘百合的,有在旗袍的裙摆的位置描绘团团簇簇山菊的,有在袖子处描绘传统吉祥纹路的。
  描绘好底图的底料被放置在柜子上,待干透会有工人来将底料送到绣坊,交给绣娘。
  “别小瞧这些描绘底图的学徒,将来他们都会是苏绣行当里功夫卓越的画师。即使现在,他们的画技也是相当纯熟的。”林纪香说道。
  孟水芸不解道“学徒,那就是人人都有画师做师傅,我的师傅是哪一位呢?”
  一个老者笑道“每个画师只能收一人做徒弟,只有这个徒弟出师了,才可以收另一人做徒弟,现在咱们林家绣坊的画师里只有一位没有徒弟,她这一生从没有收过徒弟。”
  孟水芸诧异道“那她就是我的师傅了?”
  众人哈哈地笑了。
  林纪香安慰地拍了拍孟水芸的肩膀,道“拜师讲究的是缘分。你看外边那些在草地上练习画作的都是没有拜到师的,都在等待。其他画师都有徒弟,且都没出徒,你只有这一位师傅可选,但她会不会选择你做徒弟,就看你们两个的缘分了,否则就要像门外那些人一样等待其他人出徒。”
  正在鞋面仔细描绘图案的老者抬头朝孟水芸笑道“姑娘可有耐心?我师傅说我再有一年或许就可出徒了,或许你可以等上一年做我的师妹。”
  孟水芸哑然。
  林纪香笑道“张伯是我们这里年龄最大的学徒,他二十六岁来这里做学徒,做了一辈子学徒。”
  “那张伯的师傅有多大呢?”孟水芸好奇道。
  众人嬉笑。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笑道“张伯的师傅比他小六岁。”
  “啊?”
  众人道“张伯厉害啊,虽然这一辈子都没有出徒,却将自己的师傅娶了做老婆。”
  林纪香和孟水芸相视一笑。
  两人从房舍里走出,缓步来到另一栋房舍。
  此间与刚才那间完全不同。
  整个房舍异常干净整洁。
  墙壁上悬挂着装裱好的各种画作,底图,图样。
  偌大的房间俨然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展厅。
  “这里的画作、底图、图样都是各个画师所创作,并投入生产的。将这些展示在这里,是给学徒们以启迪,也给来厂的那些客户做下展示。”
  步入另一间房舍,几十个画师正在低头沉思着。
  每人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紫色檀香木的大案,大案上放了上好的墨玉笔筒,雕龙的梨花木笔架,汉白玉的洗笔坛……
  墨香、画香。
  孟水芸诧异了。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
  小小的她穿着补丁累补丁的破衣裳趴在村里唯一的那间私塾的窗前,身上背着年幼的水新,手里牵着流鼻涕的水年。
  尽管有小虫啃咬着自己裸*露的小腿,但这个执着的小姑娘痴痴地望着私塾里那老先生的桌子。
  斑驳的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
  几个学子坐在黑色的长条凳子上,面前放着四书五经。
  老先生闭目沉思,手里把玩着一把粗大厚重的戒尺。
  几个着了长袍的小小的学子摇头晃脑,口中齐声背诵着之乎则也。
  就在孟水芸静心倾听时,后背湿了,那是牙牙学语的水新撒的尿。
  一个胖女人掂着小脚走了出来,吆喝道“哎呦,这不是老孟家的丫头吗?又来偷听?回家跟你爹和你后娘说,只要交十斗米就可学上半年。”
  这个穿着破衣裳的小丫头一步三回头地朝私塾大门外走去。
  走到大门外,她撩起衣襟将水年的鼻涕擦了去,哭道“十斗米?唉——”
  ……
  孟水芸跟在林纪香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在各个大案间缓步行走着。
  人人沉浸在画中,没有人抬头看一眼两人。
  绣技精湛的绣娘和画技杰出的画师是绣坊里最受尊敬的人。
  哪怕是林纪楠、许茹宝,在苏绣大家前,在功底深厚的画师前,都要鞠躬,恭敬地称上一声“师傅——”
  自己这样一个还没入门的人,哪里会让众人看上一眼?
  来到房舍的北侧,一个老人面前的大案上放了一张巨大的白色宣纸,宣纸上用遒劲的笔触勾勒出蜿蜒的山势,山间树木森森。
  突然,老人端起一碗水,猛然将那碗水泼向画面。
  孟水芸大惊。
  就在惊诧的功夫,那画面却起了变化。
  被那水泼过,那画面仿佛有了灵性一般。
  蜿蜒的山立即变得蒙蒙起来,仿佛春日烟雨,树木也变得层林浸染,色彩斑斓。
  看到孟水芸吃惊的表情,老人笑了。
  老人从一旁的一个陶瓷罐子里抓了一把粉末,仿佛农人在播撒种子,老人弯腰将粉末一点儿点儿的仔细地撒在画面上。
  几笔勾勒的山涧立即涌动起来。
  那粉末撒过的位置似潺潺清泉的水花,涌动着,欢腾着。
  孟水芸抑制住自己的激动跟在林纪香的身后继续朝前走去。
  来到一处无人大案前,孟水芸看着桌子上的一幅腊梅,惊诧了。
  有的梅花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憨态可掬。有的含苞待放,娇羞诱人。
  有的则端庄粉嫩,像贵妇一般傲人。
  朴素与洁雅的,稚嫩的,热情的。
  犹如置身梅园,让人精神倍增,心旷神怡。
  孟水芸转身朝墙壁看去。
  “扑通”一声。
  众人寻声望来。
  放置在一本书上的洗笔坛被孟水芸工服上的细带刮翻了。
  浑浊的洗笔水立即将这幅巨大的画作浸润了。
  看着眼前的画作变得斑斓模糊一片,孟水芸惊吓的朝后退去。
  突然一人道“这幅腊梅设计稿的制成品是国礼,是要赠送法国驻华使节的。”
  孟水芸回头看去,说话之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老太太眉眼凌厉,精神矍铄。
  老太太花白的头发被整齐地梳理在脑后。
  碎花布的西洋百褶裙,黑边的眼镜,黑色毛线勾的镂空披肩。
  林纪香朝那老太太深深拜去,轻声道“竹先生——”
  老太太猛然抬手。
  林纪香会意立即不再言语。
  老太太目光炯炯地看着孟水芸,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若在一天内将你毁坏的这幅腊梅拯救过来,我就当着众人的面收你为我唯一的徒弟。你若不能,你就离开林家绣坊,再不要进入绣坊行当。”
  众人吃惊地看着二人。
  孟水芸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桌子上那幅已经面目全非的画作,低声道“水芸愿意一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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