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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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啊,那金什么梅我看着就比你窗台上的多个颜色,真能卖这么贵?”
  “真的,虽然都是山茶科植物,但他的品种十分稀有,我也只见过两次。”
  林丰收面露疑惑,“在哪儿见过?”
  “学校里啊,我们学校……”珍珍赶紧打住话头,林丰收以为她说的是县高中,倒是没怀疑,反正在她心目中,学校就是长见识的地方,读得越高,见识越多。
  招待所不像酒店,不提供三餐,晚饭他们就上国营食堂吃了碗面,这时才不得不感谢多亏了季老太给的全国粮票,好用极了!吃面不算,还能打几个馒头带回去宵夜,要是有肉票还能多打半斤熟食回招待所。
  可惜,真正为吃了碗羊肉臊子面而高兴的只有林丰收,因为她不知道大医院看病有多不易,挂个专家号有多难,总觉着只要见到了大夫就是希望,可林珍珍却愁得睡不着觉。
  明天如果还挂不上主任号,她就干脆带超英去诊室外求大夫,看能不能加个号,哪怕花十倍二十倍的挂号费她都愿意。超英已经看过很多大夫,如果这次再失望……将给他带来毁灭性打击。
  如果求人没用,就找黄牛号,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希望上天能给超英一个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机会。
  “小姨睡了吗?”忽然,寂静的夜里传来超英的声音。
  林珍珍清了清嗓子,“你也睡不着吗?”
  “嗯,我害怕。”小伙子翻个身,对着珍珍这面。
  怕什么呢?林珍珍不敢想象,这次省城之行对他意味着什么,成则是救命稻草,不成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死亡的畏惧是人性,更何况他还是十二岁的少年,心里藏的事更多。上辈子弥留之际的奶奶也一定很害怕吧?辛苦抚养大的唯一的亲人远在百里之外,她只能独自面对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是什么样的人间残忍?
  珍珍抓紧被子,“不怕,小姨陪着你,永远。”
  “真的吗?”激动之下,又咳起来,怕吵醒妈妈他尽量压抑着。
  “真的,你住院小姨陪你,打针小姨陪你,如果要做手术,小姨也陪你,一直到你病好。”
  超英不说话了,就在珍珍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颤抖的抽泣,“那要是我好不了了呢小姨?怎么办啊小姨?”
  珍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果她现在能看见少年的眼睛,一定能看见里头的恐惧吧?
  “胡说,必须好,也一定会好!”超大声。
  她知道,超英不仅担心自己无药可医,更担心明明有药可医却治不起,到时候他就要在父母负担和自己的生命之间艰难抉择。
  选择活下去,就是自私。
  珍珍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她的绿色书包里揣着所有家当——一千一百多块钱,这是临出门前一刻拿上的。
  这一夜她几乎睁着眼睛,熬到外头有自行车声立马蹑手蹑脚爬起来,也不知道是几点,来到楼下才知道刚三点半。外头还黑着,偶尔有下夜班的自行车经过,扫把刷在马路上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子独自走在外头,要说不害怕都是骗人的。
  紧赶慢赶到医院,挂号台前已经排起长龙,有的裹着军大衣和毯子,有的自带小马扎,但无一例外都是男人居多,偶尔有个妇女都是上了年纪的,像她这么年轻的还真没有。
  “小女同志也是来看病的?”
  “嗯。”
  “你看,还是家里人看?”
  “家人。”
  “看的啥病,准备挂谁的号啊?”
  “呼吸内科钟主任。”
  “那我告诉你,趁早回去吧,早没号了。”说话的是个年轻男人,“咱省医最难挂的号就是他的,每天等着挂他号的没一千也有八百。”一方面这年代容易多发呼吸系统疾病,单一个肺结核肺气肿就是最常见的,另一方面地区医疗医院紧缺,县市级医院设备有限,很多病都看不了,只能把病人往省医推。
  珍珍泄气,稳了稳情绪,“同志你知道怎么才能挂上钟主任的号吗?我家人病得很严重。”
  对方摇头,“总有比你早,比你有能耐的。”
  果然,事实证明这人没危言耸听,珍珍一直排到挂号员上班,腿都直了,别人冷冷的说一声“号没了”,就催着下一个。而此时,林丰收带着超英也才刚刚来到,她还没意识到即将面临的残酷。
  珍珍按捺住内心的烦躁和沮丧,尽量冷静的安排:“姐你先陪超英去检查,超英知道都在哪儿检查吗?”
  少年点点头,他昨天就把各处看好了,不需要人陪也能独立完成检查。
  珍珍这才硬着头皮找到钟主任的诊室,门关着,门口排起一条长龙,所有人脸上都是焦急和沉重,找上他老人家的都是急病重病。
  终于,门开了,有病人出来了,珍珍泥鳅似的,赶在门再次合拢之前钻进去,“钟主任您好,能不能麻烦您给加个号,我外甥肺病十几年了,钱不是问题……”
  话未说完,伏案疾书的人抬头,珍珍愣了愣,这不是……昨晚的瘦老头吗?她隐约记得别人叫他“老钟头”,莫非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呼吸内科专家钟维民?
  老头笑得和蔼极了,“丫头,是你啊,你外甥怎么了?”
  珍珍迅速反应过来,这就是上天要给超英活路啊!忙机关枪似的哒哒哒说了他的基本情况和症状,又说他还有哪些检查没做完,估计要一会儿才能过来。
  今天的老钟头戴着副黑边框眼镜,多了股知识分子的儒雅,“去把钱退了吧,直接过来。”
  “嗯?”
  “那些检查不用做了,你让他直接过来。”
  “可是……”
  老钟头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丫头听我的,好好吃药你外甥能活到八十岁。”
  这还等什么?!林珍珍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飞奔出去找超英……当然,他们队排得早,检查都做完了,林丰收听说了倒也没心疼钱,“检查一下也好,放心。”
  ……
  超英的病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就是个肺萎,这种功能性改变检查效果不明显,但中西医结合效果不错。中药全靠养,药价不便宜,关键还有个叫万托林的进口药比较难办。
  这药的产权和版权属于一家美国公司,而华国和美国现在是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要搞到这个药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有亲戚朋友在美国,要么从别的已经建交的国家买,譬如英国,法国,香港。
  而正好,老钟头有个同学在解放前去了香港,现在那边一家非常有名的制药公司,如果请他带的话也算方便。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钟主任麻烦您帮忙问一下朋友,大概需要多少钱,带一次能用多久,钱不是问题。”
  林丰收急得眼睛直抽抽,啥叫不是问题,钱才是最大的问题!这不,听说一年要一千块的时候,她差点给吓死了。
  一千块啊!就是把她杀了,剥皮抽筋一刀刀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一千个鸡毛毽子挣一百块,这得做一万个毽子才勉强够吃一年,第二年,第三年……就是他们做得出这么多,也卖不出去啊。
  林丰收从没如此绝望过,以前总觉着儿子的病不好是没去大医院没找好大夫,只要一天没被“判死刑”就一天有希望,现在进了大医院找了好大夫,反而让她更失望!
  她艰难的看向儿子,眼圈红得不像话。
  林珍珍紧了紧随身挎着的绿书包,万元户以后还能当,可救命却刻不容缓。“钟主任,您这儿能不能打电话?”
  老钟头带她去院长办公室,那里有一部电话机。
  珍珍拨出去,得先转到电话局接线处,才能再转到她要打的地方,“你好,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季渊明?”
  里头的八百块,她只有保管权,还是得征求主人的意见。
  电话那头顿了顿,“好的,您稍等。”
  可这一等,就是好几分钟,直到换了个人来说话:“对不起,季营长不在,请您改天再打。”
  珍珍不信邪,半小时后又打一次,对方直接说会转达季营长,没说他在不在,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电话……估摸着,又是去出什么任务,无可奉告了。
  珍珍咬咬牙,掏出砖头厚一沓钱,数出整整一百张硬挺的大团结,“麻烦钟主任转交朋友,我们感谢他。”
  老人惊讶的张了张嘴,这年头能拿出一千块的人家屈指可数,他本来是没打算告诉她们这个渠道的,因为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徒增烦恼,只是想到昨晚小姑娘的帮助,总觉着不让她们知道这条希望通道对她们不公平,毕竟,任何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
  可……她居然还就真拿出这么多钱来了!
  就是自诩最了解妹妹的丰收大姐也傻眼了。
  “珍珍你哪来的钱?”
  “季渊明给我的。”
  林丰收嘴唇蠕动,当着其他病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仍怪怪的,季渊明不是把津贴都寄回家了吗,他能攒下这么多钱?可即使攒下了,他就这么不带犹豫的全交给珍珍了?
  是,珍珍是个好女孩,可也才刚结婚几个月,见了两面啊!
  她心里既替妹妹高兴,又觉着不踏实,小两口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很快,钟主任挂完电话,笑眯眯的进来:“你们运气好,我朋友今晚就要过来,估计最迟后天能到这儿,钱我先帮你们收着,后天见了药再给他可以吗?”
  要知道,没关系的话她们可能连药的名字都不知道,即使有关系请人帮带,代购费也不会便宜,老人家不收一分手续费,又是打电话又是走人情的帮她们,珍珍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了,“要不,您家里还有没生病的花?我去帮您看看?”
  老头高兴坏了,“这敢情好,下午六点,我去招待所接你们,你们就住我们家对面是吧?”
  直到走出诊室,又取了中药,超英整个人还是迷糊的,脚底下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的欢喜与激动,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生命线被延长了一般。
  珍珍如释重负,挣钱的意义不就是花钱?只是这事得跟季渊明说一声,虽然交给她的,可终究还是他的钱。
  忽然,袖子被人拽住,少年用他绝无仅有的,清脆的声音,坚定地告诉她:“谢谢小姨,我一定会还你钱。”
  虽然她不是原主,可林丰收对原主的关爱就跟母亲一样,占据了原主的身体,她就要替她履行义务。
  省医门口有两家国营副食品店,跟后世不一样,现在是一个全国统一物价的年代,这里的水果特新鲜,还跟清河县一个价,当然,珍珍看的是柜台后那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铁罐玻璃罐,橘子罐头荔枝罐头黄桃罐头和各种奶粉麦乳精,全是探望病人的佳品。
  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只要有看病的介绍信,这些东西不用票也能买到,只是价格翻倍而已。
  哪怕整个石兰省,也找不到这样的地儿。
  珍珍当即要了三罐麦乳精四罐奶粉二十个罐头,分四个大网兜扛回去,豪!
  一路上,林丰收也想开了,反正药钱都花那么多了,再买点东西给珍珍和超英甜甜嘴又有什么问题呢?反正她这辈子啊,是成她妹的大债主咯!
  回到招待所,三个人盘腿坐床上,打开一个橘子罐头,你一嘴我一嘴的吃起来,橘子甜丝丝,凉润润的,入口即化,橘子汤更甜,简直就是冰糖水,让人幸福得直眯眼睛。
  吃饱睡一觉,太阳落山的时候钟主任找上门来了,手里还提着俩网兜,又是罐头你说巧不巧?不过,他的罐头种类更丰富,不仅有水果,还有鱼肉,午餐肉和火腿罐头,这些可是要高级干部的特供票才能买到的。
  原来,招待所对面就是省医院家属区,以前是纺织厂宿舍,前几年纺织厂倒闭了,又把他们这些省医院退休和临退休的老同志们安排过来,方便每天出门散步。钟主任家的房子也不大,就三十来平,厕所是院里公用的,做饭也得提着煤炉子到过道里,这年头还没商品房,除非级别特别高的干部,不然住房待遇都差不多,还不如农村人,大屋大院的宽敞。
  钟老太太也是一位大夫,还没退休,见家里来了客人,还是那宝贝疙瘩的“救命恩人”,立马骑自行车上菜市场买肉,天冷吃饺子。
  钟家的小房子里摆满各式花草,几乎无下脚之处,珍珍粗略的扫了一圈,都是些常见花卉,最珍贵的就是那盆金茶梅。但她也不马虎,在钟主任期待的目光里一株株认真检查,从花到叶到茎再到根,还真发现好几株都是带病的,灰叶病真菌病和茎腐病,也很常见。
  小小的她,仿佛成了植物大夫,望闻问切,视触叩听。
  林丰收心里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这丫头还是她从小带大的林珍珍吗?
  昨晚她说是高中学的,他们学校刚好有一盆一模一样的花,可今天这么多花草,难不成也是学校里见过的?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本事的?就像积年的老农民,没个十年八年的看不出庄稼毛病。
  好在没多久,钟阿姨买菜回来,她去帮忙包饺子,也就没往深处想。面是早就发好的,中午钟主任专门跑老伴儿科室,让她回来发面,说晚上有客人要来。白菜剁碎,肥瘦各半的猪肉剁得细细的,再切一把姜进去,打俩鸡蛋,搅拌均匀,大家就闻到了香味儿。
  就连一直胃口欠佳的林超英,也没忍住咽了口口水。当然,也不全是馋,还有养生茶的功劳。
  钟主任用黄芪、枸杞、桔梗等七八种中药材给他泡了一壶养生茶,听说有补益肺气的功效,让他喝了两杯,这不没多大会儿,脸色转好不说,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再吃下两碗肥得流油,香得吞舌头的饺子,小伙子脸蛋红扑扑的,嘴唇也有了血色,要跟谁说他病了十几年谁也不信。
  丰收看在眼里,哪有不明白的,他这是三分病,七分养,吃不好养不好所以一直病歪歪呀!珍珍还特别有心的,走之前从钟老那里要来几个补肺养肺的方子,都是常见药材价格不贵,以后能给超英当茶水喝。
  ***
  一转眼,出门已经七天了,丰收大姐真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家里是没几个值钱东西,可她就是一遍又一遍的催珍珍:“妹啊,咱可以回去了吗?”
  “再等一天,就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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