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直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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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青峡岛,陈平安去剑房取了魏檗从披云山寄来的回信,那把飞剑一闪而逝,返回大骊龙泉郡。
  与顾璨分开,陈平安独自来到山门口那间屋子,打开密信,上边回复了陈平安的问题,不愧是魏檗,问一答三,将其余两个陈平安询问君子钟魁和老龙城范峻茂的问题,一并作了回答,洋洋洒洒万余字,将阴阳相隔的规矩、人死后如何才能够成为阴物鬼魅的契机、缘由,涉及酆都和地狱两处禁地的诸多投胎转世的繁文缛节、各地乡俗导致的黄泉路入口偏差、鬼差区别,等等,都给陈平安详细阐述了一遍。
  最后在密信末尾,魏檗附有两门亲笔撰写的秘术。一门秘术是魏檗当年所在神水国皇室珍藏的左道术法,借助天地间的水运精华,用以快速寻觅那一点真灵之光,凝聚流散的亡魂,重塑魂魄,此法大成之后,尤其能够敕令一切近水之鬼,故而是神水国的不传之秘,唯有国师、供奉仙师可以研习。另外一门秘术是魏檗从神水国兵库无意间得到的一种旁门道法,术法根柢近巫,只是杂糅了一些上古蜀国剑仙的敕剑手段,用来破开阴阳屏障,以剑光所及地带,作为桥梁和小径,勾连阳间和阴冥,与去世先人对话,不过需要寻找一个天生阴气浓郁体质的活人,作为返回阳间的阴物栖息之所。这个人在密信上被魏檗称之为“行亭”,必须是祖荫阴德厚重之人,或是天生适合修行鬼道术法的修行奇才,又以后者为佳,毕竟前者有损祖宗阴德,后者却能够以此精进修为,转祸为福。
  陈平安反复浏览了这封披云山密信。
  被视为账房先生的陈平安并不知道,云雨岛和云楼城接连发生的两场厮杀,在青峡岛算是纸包不住火了。如今的书简湖,都在疯传青峡岛多出一个战力惊人的年轻外乡供奉,不但拥有可以轻松镇杀七境剑修的两具符箓神灵傀儡,而且身负两把本命飞剑,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此人还精通近身肉搏,曾经面对面一拳打杀了一个六境兵家修士。
  符箓仙师,地仙剑修,武道宗师?这个给青峡岛看门的账房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一时间宫柳岛上,刘志茂声势暴涨,许多墙头草开始随风倒向青峡岛。
  春庭府,这天饭桌上,顾璨母亲顾氏对最近难得回家吃饭的顾璨说道:“璨璨,不要学陈平安。”
  顾璨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道:“不学,当然不学。”
  顾氏欣慰而笑,拿起丝巾擦拭一旁儿子嘴角的油渍,低声道:“陈平安这般好人,娘亲当年喜欢,可是在咱们书简湖,‘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真不是什么难听的言语。娘亲虽然从来不曾走出春庭府,去外边看看,可是每天也会拉着那些婢女丫鬟闲聊,比陈平安更知道书简湖与泥瓶巷的不同,在这儿,由不得我们心肠不硬。”
  顾璨点头道:“娘亲,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天底下就只有一个陈平安,我可学不来,学不像。”
  最后顾璨抬起头:“何况天底下也只有一个顾璨!”
  顾氏突然问道:“之前娘亲只知道陈平安有了大出息,可到底如何,陈平安他不说,娘亲也不好多问。如今听府上那些开襟小娘们私底下聊,好像陈平安便是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大岛,都绰绰有余?听说那天晚上,就连吕采桑都差点给陈平安一剑杀了?”
  顾璨想了想:“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把半仙兵,名叫剑仙。听刘志茂说,好像陈平安暂时还无法完全驾驭,不然的话,书简湖所有金丹境地仙,都不是陈平安的三合之敌,地仙之下,肯定就是一剑的事情了。不过相比这把没有完全炼化的剑仙,刘志茂明显更加忌惮那张仙家符箓,问了我知不知道这符箓的根脚,我只说不知,多半是陈平安的压箱底本事之一。小泥鳅当时被我安排跟在陈平安身边,免得出意外,给不长眼的东西坏了陈平安游历书简湖的心情,所以小泥鳅亲眼见识过那两尊天兵神将的神通。小泥鳅说好像与所有符箓派道士的仙符道箓不太一样,符胆当中所蕴含的,不是一点灵光,而是好似山水神祇的金身根本。”
  顾氏感慨道:“原来陈平安已经这么有出息了啊。”
  顾璨吃相不好,这会儿满脸油腻,歪着脑袋笑道:“可不是,陈平安只要想做成什么,他都可以做到的,一直是这样啊,这有啥好奇怪的。”
  顾氏看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儿子,有些无奈,有些事情,到底还是要当娘亲的多想想才行,这跟她一个妇道人家的本事大小没关系。
  在顾璨带着小泥鳅去往宫柳岛凑热闹的时候,顾氏来到春庭府后院一个大厅,将府上数十个开襟小娘都喊到一起,莺莺燕燕,疾言厉色,将她们训诫了一通,不许任何人在陈平安跟前嚼舌头,一经发现,直接杖毙,而且她会命人翻出春庭府专有的香火房秘档,如果有亲人已经是青峡岛修行中人,立即让田湖君亲自打断长生桥,如果不在书简湖,却受了春庭府馈赠而富贵起来的门户,一律抄家,交由池水城城主范氏处置。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敲开了青峡岛一栋寻常府邸的大门,是一个二等供奉的修道之地。供奉本名早已无人知晓,只知姓马,鬼修出身,据说曾是一个覆灭之国的皇家驮饭人,也就是皇帝老爷出巡时《京行档》里的杂役之一,不知怎么就成了修道之人,还一步步成了青峡岛的老资历供奉。
  鬼修在已经让谱牒仙师瞧不起的山泽野修里边,又是极其不受待见的一种,故而这栋府邸位于青峡岛的偏远僻静地带,灵气不算充沛,阴气十足,占据了一口每隔一段时间就有阴风吹拂的古怪水井,府邸四周,常年阴气森森,四周邻里间,从无往来。这个鬼修供奉最早是青峡岛头等供奉里边的末席,但随着青峡岛吞并了十数座藩属大岛,有些大岛主和供奉客卿惜命,选择依附如日中天的截江真君,一来二去,久而久之,青峡岛原有势力的座椅就不断往后挪,越挪越靠后,好在刘志茂没有克扣功勋老供奉们的俸禄神仙钱,反而增加了一两成,这才没“寒了众将士的心”。
  门房是个瘦骨嶙峋、满身腥臭的老妪,但是满头青丝,眼眸雪白,瞧见了这个姓陈的账房先生,老妪立即挤出谄媚笑容,干瘪脸庞的褶皱之间,竟有蚊蝇蛆虫之类的细微活物簌簌而落。老妪还有些羞赧,赶紧用绣花鞋脚尖在地上偷偷一拧,结果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这就不是瘆人,而是恶心人了。
  老妪也察觉到了这点,竟是脸上泛起羞愧难当之色,嘴唇微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陈平安神色自若,认得出眼前这个阳气稀薄、灵性迟暮的“老妪”,其实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女子而已。
  世间女子,皆有爱美之心。
  老妪摇晃了一下房门旁一串铃铛,对陈平安说道:“我家主人,很快就会前来,劳烦陈先生稍等片刻。”
  老妪稍稍犹豫,指了指府邸大门旁的一间阴暗屋子:“奴婢就不在这边碍眼了,陈先生只要一有事情,招呼一声,奴婢就在侧屋那边,马上就会出现。”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敢问应当如何称呼小夫人?我以后可能要经常拜访府上,总不好每次都喂喂喂。”
  那面目可憎的老妪愣了一下,不敢以当下这副面容正视陈平安,转过头,细声细气道:“陈先生可以喊奴婢,红酥,酥糖的酥。”
  一道黑烟滚滚而来,停下后,一个矮小男子现身,衣袍下摆与两只大袖中,依然有黑烟弥漫出来,男子神色木讷,对那门房老妪皱眉道:“不知好歹的下贱玩意儿,也有脸站在这边与陈先生闲聊!还不赶紧滚回屋子,也不怕脏了陈先生的眼睛!”
  红酥赶紧去侧屋内躲起来,站在小窗口附近,连看一眼的胆子都没有,只希望能够听一听双方对话的语音。
  随着青峡岛蒸蒸日上,主人从头等供奉沦为二流垫底的边缘供奉,加上青峡岛不断开辟出新的府邸,又有周边十一个大岛划入青峡岛辖境,这一年多来,已经难得有客人来访,熟人修士早早去了别处夜夜笙歌,陌生修士不愿意来这里烧冷灶,她日日夜夜守着府门,府邸内外严禁下人言语,所以平日里,便是有鸟雀无意间飞掠过府门附近的那点叽叽喳喳声响,都能让她回味许久。
  进了府邸,陈平安与鬼修说明了来意。
  马姓鬼修沉吟不语,内心隐隐不悦,这个如今在书简湖名声大噪的账房先生,有些过分了。登门拜访,竟然是要跟他讨要那些当年被自己“捡漏”拘押起来的残余魂魄,而这些被他关押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当中的魑魅魍魉,已是他的大道之一,其中十数个生前拥有中五境修为的鬼魅,更是被他炼制为鬼将,如今各司其职,缺一不可。
  哪怕年轻人说是愿意以神仙钱购买,可这是钱不钱的事情吗?
  你这姓陈的家伙,是真不懂道上的规矩,还是一开始就打算仗势凌人?你不是有本事甩顾璨小魔头两个耳光吗,那你再去问问顾璨看,用多少神仙钱可以买那春庭府妇人的性命?你看顾璨会不会答应你!
  即便心中越琢磨越恼火万分,姓马的鬼修依旧不敢撕破脸皮,眼前这个神神道道的账房先生,真要一剑刺死了自己,也就那么回事,截江真君难道就愿意为了一个已经没了性命的二流供奉,与小徒弟顾璨还有眼前这个年轻剑仙,讨要公道?不过鬼修也是个性情执拗的,便回了一嘴,说他是拘魂拿魄的鬼修不假,可是真正收益最丰的,可不是他,而是藩属岛屿之一的月钩岛上那个自封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他作为昔年月钩岛岛主麾下的头号战将,不但率先叛变了月钩岛,此后还跟随截江真君、顾璨师徒二人,每逢战事落幕,必然负责收拾残局。如今田湖君占据的素鳞岛在内诸多藩屏大岛,战死之人的魂魄,十之七八,都被俞桧与另外一个当下坐镇玉壶岛的阴阳家地仙修士一同瓜分殆尽了,他连染指一二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靠花钱向两个青峡岛头等供奉购买一些阴气浓厚、骨气强健的鬼魅。
  世间没有坐下来谈不拢的买卖,说到底还是得看掏钱的诚意够不够,拿钱的心狠不狠。
  鬼修最后撂下话,虽然陈先生按照那些阴物魂魄生前境界高低,依次给出的价格还算公道,可终究是涉及自身鬼修大道的要紧事,不是给不给面子的事情,除非是陈先生能够做成一件事,他才愿意点这个头,在那之后,一个个招魂幡和阴风井里边的阴物鬼魅,他得慢慢拣选出来,才能开始做买卖。
  陈平安知道了那件事情后,点头答应下来。
  离开府邸,经过府门的时候,陈平安与那个名叫红酥的门房老妪告辞一声。
  陈平安回到青峡岛山门那边,没有返回屋子,而是去了渡口,撑船去往那座珠钗岛,再次见到了那个高大丰腴的美妇人岛主刘重润。
  原来马姓鬼修,与这个妇人同出一国,只是双方身份天壤之别,一个是末代小皇帝的亲姑妈,权倾朝野,只差没有自己登基的女子,一个却是皇宫杂役里边的驮饭人。至于双方当年如何认识,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陈平安没有细问,反正鬼修之所以投靠刘志茂,选择青峡岛作为自己的开府之地,为的就是能够接近珠钗岛岛主刘重润。
  被田湖君誉为“有大丈夫气”的刘重润,上次不知眼前账房先生的修为深浅,出于小心谨慎,拒绝了陈平安的登门上岛,结果云雨岛和云楼城两处的厮杀结果出来后,她便有些后悔。以陈平安高深莫测的修为,恐怕凭借一己之力让珠钗岛死伤大半都不难,于是很快就让人寄一封邀请函去青峡岛,主动邀请陈先生来访珠钗岛的宝珠阁,算是亡羊补牢,以免她刘重润和珠钗岛在那个账房先生心头留下芥蒂。
  今天刘重润本打算将功补过,只是当她听说青峡岛马姓鬼修想要见她一面后,立即翻脸,将陈平安晾在一旁,转身登山。她冷声道:“陈先生若是想要游览珠钗岛,我刘重润定当一路陪同,若是给那个贼心不死的贱种担任说客,就请陈先生马上打道回府。”
  陈平安只得撑船离开,去找那个道号为山湖鬼王的俞桧。俞桧是书简湖屈指可数的大鬼修,金丹境修为,不是马姓鬼修的龙门境能够媲美的。
  俞桧如今占据着整座月钩岛,与田湖君身份相当,都属于刘志茂手底下的封疆大吏。相较于马姓鬼修的声名不显,逐渐沉寂,俞桧可谓恶名昭彰,越来越名扬书简湖。月钩岛是实力不俗的大岛屿,老金丹境岛主更是出了名难啃的硬骨头,结果正因为俞桧的叛变,破坏了月钩岛的山水阵法,让刘志茂和顾璨的小泥鳅乘虚而入,打得月钩岛千余修士措手不及,死伤惨重。天资卓绝的俞桧却一夜暴富,收拢了大量中五境修士的魂魄,以独门秘法一一炼化,传言极有可能是下一个书简湖新晋元婴。他还霸占了月钩岛老岛主的妻妾女儿,最近一年快活似神仙,连刘志茂都曾在青峡岛庆功宴上开了几句玩笑,调侃俞桧才是书简湖最会享福之人。顾璨更是在庆功宴上对此人竖起大拇指,让俞桧很是脸面有光,赶紧起身回敬了顾璨三大杯酒。须知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魔头顾璨,几乎从来不对任何一个供奉有好脸色。
  渡船靠岸之时,陈平安拈出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召出两尊符胆之中孕育出一点神光的傀儡真神。
  就这么登山。行事风格,很书简湖。
  不再是那个青峡岛上对谁都和气的账房先生了。吓得原本还想要稍稍拿捏架子的俞桧,立即亲自出门迎接贵客。
  得知这个像是要在月钩岛大开杀戒一番的陈先生,只是来此购买那些无足轻重的阴物魂魄后,俞桧如释重负的同时,拐弯抹角地与账房先生说了自己的诸多苦衷,例如自己与月钩岛那个挨千刀的老岛主,是如何的深仇大恨,自己又是如何忍辱负重,才好不容易与那老色胚欺凌的一个小妾女子,重新花好月圆。
  陈平安安安静静听了一会儿这个山湖鬼王大吐苦水,等到俞桧自己都觉得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始与他做起了交易阴魂的买卖。不知是俞桧觉得自己家大业大,还是更有远见和魄力,比那青峡岛的马姓鬼修,要好说话许多,许多三魂七魄已经没剩下多少的阴魂鬼物,几乎是直接白送给了陈平安。这类阴物,如果不是俞桧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去村野坟冢、乱葬岗寻觅低贱鬼魅来炼化本命物的可怜小修士,早就被他全部炼化一空了,毕竟鬼将和品秩更高的鬼王,都需要以这些零零散散的魂魄为食。
  陈平安又问了一些温养魂魄的符箓之道。俞桧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陈平安身后的那两尊傀儡,生怕一言不合,他们就要暴起杀人,面对这些不痛不痒的询问,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楼城外,有数十个修士在旁压阵的七境剑修,都被那两个大块头当场镇杀了,关于此事,相信连他俞桧在内的书简湖所有地仙修士,都开始未雨绸缪,殚精竭虑,思考针对之策,说不得就有一拨拨岛主在宫柳岛那边联手破局。
  在书简湖数万山泽野修当中,始终存在着一个被修士奉为圭臬的法则,那就是没有什么真正无敌的法宝,今天有,明天就会无,最晚后天,肯定就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陈平安没有让俞桧送行,到了渡口,收起那张符胆神光越来越黯淡的日夜游神真身符,藏入袖中,撑船离开。
  书简湖的秋色,风景旖旎,千余座岛屿,就有千余仲秋的美景。
  陈平安没有急于返回青峡岛。就在湖上,他停下渡船,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提神。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环顾四周湖色风光。
  文圣老先生曾言,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所以陈平安才会写那三封信,飞剑传信三个方向。不惜消耗符胆神光,也要果断动用日夜游神真身符,再有就是强迫那把半仙兵出鞘。
  陈平安如今也知道了原来世间道理,是有门槛的。太高的,不愿走进去;太低的,不喜欢当回事;不高不低的,丢丢捡捡,从来不是真正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依循一个人内心深处看待这个世界的底层脉络、切割心田的纵横田垄,再为人处世。例如顾璨娘亲,从来不信恶有恶报,陈平安则一直相信,这就是两人心性的根本区别,才会导致两人在计较得失一事上,出现更大的分歧。顾璨娘亲重实物,陈平安愿意在实物之外,再算得失,这与离开家乡经历了什么,知道多少书上道理,几乎全无关系。若是再往更深处考究,那就涉及一个人对待世界的最朴素观点了,涉及国师崔瀺所谓的那个“一”了。
  陈平安之前其实已经想到这一步了,只是选择停步不前,转头返回。
  多思无益。所有决定一个人秉性和行为的根本认知,无论宽窄、大小和对错、厚薄,总归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头,比拼各家功夫。
  陈平安如今不得不拳也不练、剑也搁放,就连十年之约和甲子之约的重要前程,暂时也不去多想,自然而然,也就有了许多静下心来去想事情的光阴,再来看待书简湖,比起当初在黄庭国紫阳府站在栏杆上,要想得更多,看得更远。比如陈平安可以笃定书简湖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是一处山泽野修避难的法外之地,是朱荧王朝眼中吃下来消耗太大、不吃又碍事的鸡肋之地,但如今均衡已破,作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必然要迎来一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
  陈平安也在等。无论是近水楼台的朱荧王朝得以占据书简湖,还是远在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铁骑入主书简湖,或是观湖书院居中调节,不愿看到某方一家独大,那就会出现新的微妙平衡,都会出现一国之法足可覆盖一地乡俗的迹象。
  宫柳岛那边,还是每天争吵得面红耳赤。这在书简湖是极其少见的画面,以往哪里需要磨嘴皮子,早开始砸法宝见真章了。
  既然是岛主会盟,台面上的规矩还是要讲的,顾璨和吕采桑、元袁这些朋友都没有去那个山富堂露面,虽然绝大多数岛主见着了他们几个,都得笑脸相向,说不定与三个小兔崽子称兄道弟,也不觉得是耻辱。宫柳岛这段时间人满为患,多是各个岛主的亲信和心腹。担任上一任书简湖江湖君主的女修在一次外出途中暴毙后,原本受她照拂的宫柳岛,已经两百来年无人打理了,只有一些还算念情的年迈野修,会时不时派人来宫柳岛收拾收拾,不然宫柳岛早就变成一座荒草丛生、狐兔出没的破败废墟了。
  宫柳岛的老主人,正是宝瓶洲唯一一个上五境野修刘老成。此人出身于宝瓶洲东南一个叫蜂尾渡的小破地方,结丹于一座仙家小门派悬挂两山间的一条栈道上,名声大振于书简湖。
  当初刘老成跻身上五境后,按照儒家书院订立的山上礼仪,本可以开宗立派,只是刘老成却只是将一个关系莫逆的书简湖女修推上了江湖君主的宝座,自己则离开了书简湖,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再无音讯传回书简湖,这才使得好不容易有望统一的书简湖,继续保持群雄割据的乱世格局,这才有了刘志茂和青峡岛的飞快崛起,任由顾璨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外乡小崽子在书简湖翻江倒海。
  入冬时分,陈平安开始经常往来于青峡岛马姓鬼修府邸、珠钗岛宝珠阁、月钩岛俞桧与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之间。
  就在连陈平安都觉得宫柳岛即将吵出一个结果的时候,书简湖芙蓉山出现了一场惊天变故。
  芙蓉山岛主本身修为不高,芙蓉山一向是依附于天姥岛的一个小岛屿,天姥岛则是反对刘志茂成为江湖君主的大岛之一。
  以盛产绝佳篆刻印章芙蓉石著称于宝瓶洲中部的芙蓉山,位于书简湖边缘地带,靠近湖边四大城池之一的绿桐城。结果一夜之间,大火熊熊燃烧,爆发了一场不逊色于两位元婴之战的剧烈战事,芙蓉山修士与潜入岛上的十余个不知名修士,大打出手,宝光照彻大半座书简湖,其中又以一盏宛如天庭仙宫的巨大灯笼,悬挂书简湖夜幕上空,最为惊世骇俗,简直是要与明月争辉。最后更是有一条长达数百丈的火焰长龙,咆哮现身,盘踞在芙蓉山之巅,地动山摇水掀浪,看得宫柳岛原本想要赶去一探究竟的大修士,一个个打消了念头,所有人看截江真君刘志茂的眼神,都有些玩味,以及更大的畏惧。
  芙蓉山岛主如丧考妣,天姥岛岛主更是暴跳如雷,大声斥责刘志茂竟然坏了会盟规矩,在此期间,擅自对芙蓉山下死手!
  刘志茂辩驳了几句,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偏要在这会儿犯众怒,对一个属于青峡岛“飞地”的芙蓉山玩什么偷袭?
  天姥岛岛主将刘志茂骂了个狗血淋头,刘志茂二话不说,就跟虽非元婴境修为却有一件极其罕见法宝的天姥岛岛主,来了一场捉对厮杀。
  当天晚上,顾璨与小泥鳅并肩而立,眺望芙蓉山那条气势惊人的火龙。
  顾璨笑问道:“同类?”
  小泥鳅抹了把嘴:“只要吃了它,说不定可以直接跻身上五境,还可以至少一百年不跟主人喊饿。”
  顾璨眼神炙热,问道:“胜算有多大?”
  小泥鳅死死盯住芙蓉山的那片绚烂火光,口水直流,只得捂住嘴巴,笑呵呵道:“如果只是与它打架,没有任何修士插手,在这书简湖,六四分,我的赢面稍稍大一些。”
  顾璨想了想:“事情没这么简单,咱们这次就听陈平安的,不急。那拨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手,肯定不是来送死的。”
  小泥鳅跃跃欲试道:“那我潜入湖底,就只是去芙蓉山附近瞅一眼?”
  顾璨摇头道:“最好别这样做,小心自投罗网。等到那边的消息传到青峡岛,我自会跟刘志茂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小泥鳅委屈道:“刘志茂那条老狐狸,可未必愿意看到我再次破境。”
  顾璨眯起眼,轻声道:“那么如果宫柳岛的刘老成出现了呢?你觉得我师父还坐不坐得住?”
  小泥鳅歪着脑袋:“那个玉璞境野修,偷偷回来了吗?”
  顾璨扯了扯嘴角:“只要事后确定了,真有机会让你饱餐一顿,吃完了这顿可以百年不饿肚子。就算刘老成没来宫柳岛,我都会让‘刘老成’出现在书简湖某座城池。田湖君、吕采桑、元袁、俞桧等,这些家伙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要做就做一笔大的!”
  芙蓉山之巅,夜幕中,一个马尾辫青衣女子抖了抖手腕,那条火龙化作手镯盘踞在她的白嫩手腕上。
  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不由苦笑,他们从破开山水大阵到一路登山,打得那么辛苦,两个武道七境宗师都战死了一人,结果大师姐一出手,就结束了。
  阮秀别过头,拿出一块巾帕,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糕点。
  没办法,宋老夫子都用上了那盏灯笼本命物,也还是差点让那个擅长分魂之法的老金丹境修士逃离远遁。
  总这么在人家师徒屁股后头追着,让她很不满。只是这一路南下,奔波劳碌,她没好意思说自己其实已经很无聊很无聊了而已。
  阮秀此刻身前,还站着一个满脸血污、衣衫褴褛的高大少年,满脸仇恨地盯着她。
  阮秀吃完了糕点,心情高兴了一些,与高大少年对视,问道:“想死?”
  高大少年吐出一口血水,想起那个被火龙一口吞入腹中的凄惨师父,心中恨意滔天,眼神坚毅得令人动容,只见他双手握拳,讥笑道:“追了我们这么远,你们大骊这帮鼻子属狗的修士,图什么?还不是想让我返回大骊,给你们卖力?增加你们大骊宋氏的武运?”
  阮秀看着那个高大少年,缓缓说道:“你挺聪明的,其实一点都不想死,只是知道大骊粘杆郎绝对不会杀你,你又很想从你师父手上得到那部仙家玉牒和一件本命法宝,所以就一直跟着你师父。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你师父还是有些真感情的,现在很想要为他报仇雪恨,打算哪天学会了那玉牒上的仙法,炼化了那件本命法宝,再反出大骊。嗯,还想将我……不是千刀万剐,而是打造成一具保存灵智的玩物傀儡……你先等会儿。”
  阮秀转过头,又吃了一小块糕点,看着巾帕上边所剩不多的几块桃花糕,她心情便有些糟糕了,重新望向那个满心惊骇的高大少年:“你再想想,我再看看。反正你都是要死的。”
  高大少年终于流露出一丝惊慌,转头望向那个他看出是地位最高的宋夫子、大骊礼部清吏司郎中,冷笑道:“她说要杀我,你觉得可行吗?”
  阮秀眨了眨眼睛:“我要杀你,他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拦不住的。”
  宋夫子陷入两难境地。
  此行南下之前,宋夫子大致知道一些最隐秘的内幕,比如大骊朝廷为何如此推崇圣人阮邛,十一境修士,确实在宝瓶洲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可大骊不是宝瓶洲任何一个世俗王朝,为何连国师大人自己都愿意对阮邛百般迁就?答案就在眼前这个温婉秀美的姑娘身上。
  国师对这位礼部郎中只说了一句话,如果阮秀死了,你们所有人就死在大骊国境之外,不会有人帮你们收尸。如果阮秀要杀你们,那更是你们咎由自取,大骊朝廷非但不会替你们撑腰,还会追责问罪你们的上司。
  阮秀轻轻一抖手腕,那条袖珍可爱如手镯的火龙真身,“滴落”在地面,最终变成一个面覆金甲的神人,大踏步走向那个开始求饶的高大少年。
  高大少年刹那之间,浑身上下缠绕有一条条金色熔浆,如困牢笼,大声哀号不已。
  金色神人只是一把拧掉高大少年的头颅,张开大嘴,将头颅与身躯一并吞入腹中。
  宋老夫子脸色悲苦,却不敢拦阻。
  万里迢迢的辛苦追捕,竹篮打水一场空。
  阮秀转头望向宫柳岛方向,想了想,打开巾帕,看着那几块糕点,又恋恋不舍合上巾帕,想着还是要省着点吃,这儿可没有骑龙巷的糕点铺子。
  从来眼神寂然如古井深渊的阮秀,蓦然间眼中亮起璀璨光彩,歪着脑袋,一脸匪夷所思的神采。她视线偏移,望向距离那座宫柳岛有一段距离的某个地方。
  就像看到了比糕点更美味的熟悉存在,她飞快重新取出巾帕,一口一块糕点,还使劲抖了抖巾帕,这才将其放入袖中,最后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她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怎么就跟销赃似的?
  阮秀再次收起“手镯”,一条看似玲珑可爱的火龙真身,缠绕在她的手腕之上,发出微微鼾声,芙蓉山一役,仅是金丹境地仙就有两名,更吃掉了一个武运昌隆的少年,让它有些吃撑了。
  阮秀问了一个让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问题:“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龙泉郡吗?我想在小镇巷子里边,开一家卖印章和风水石的铺子。”
  这位礼部郎中,一向以思维敏捷著称于大骊朝廷,曾经与皇帝陛下有过“一炷香内,君臣奏对三十七问答”的庙堂美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他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只要咫尺物足够大,便是将芙蓉山搬空了也无妨。”
  阮秀得到答案后,立即就让董谷和徐小桥开始“凿山”,在两个师弟师妹当那采矿之人的时候,阮秀对宋老夫子说道:“宋老先生,放心,不会让你白跑一趟的。在书简湖那座咱们路过的绿桐城,还有返回大骊的路上,如果还是原先路线,我会帮你找到三个合适的修道人选。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顶一个……徐小桥,他叫什么来着?”
  远处徐小桥轻声道:“韩劲。”
  阮秀点头道:“对,就是不比这个韩劲差。一个是绿桐城土地庙那边卖香酥老翁的孙子,离咱们最近;再一个是石毫国甘露寺吹糖人摊贩那边,我送了一只糖人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脸上两块腮红特别可爱的小丫头;最后一个,是在那个叫辇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买一大兜黄桂柿子饼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当地小孩,当时他还跟我比拼谁胃口大来着,结果把他给吃得牙疼了,哭着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个大骊粘杆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儿戏?
  不承想宋郎中点头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够芙蓉石,我们先返回绿桐城土地庙,找出那个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杆郎立即心中有数,既然连宋郎中都记住了那个孩子的姓名,显而易见,必然是一块资质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头望向宫柳岛那边,当她做出这个动作时,原本已经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龙,睁眼抬首,与她一起望向那边。
  某些远古真龙后裔,先天嗜好同类相杀,在古蜀国历史上,这类凶悍存在,往往是远游历练的剑仙斩杀的首选。
  徐小桥突然说道:“大师姐,师父交代过我们,除公事之外,大师姐在书简湖不许……”
  徐小桥说到这里,瞥了眼黑袍青年董谷。
  这次芙蓉山的开山之路,就是这位同门二师兄现出真身,强行破开阵法屏障,受伤极重,断了一根獠牙不说,还折损了至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谷板着脸,补上徐小桥不太敢讲的剩余二字:“胡来。”
  阮秀环顾四周,有些遗憾:“那就先余着。”
  董谷和徐小桥同时点头,宋夫子也跟着点头。
  阮秀看着他们如出一辙的动作,觉得有趣,笑道:“你们做什么,小鸡啄米啊?”
  她这一笑,那个早已对阮秀动心的粘杆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痴了。
  池水城内那条专门售卖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个青衫长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面容普通,意态寻常,就像是寻常殷实门户里边的富家翁,双指反复摩挲着一枚雪花钱,边走边看,逛得多,就是不买东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异事,也没谁在乎这么个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间铺子,最近比较春风得意的老掌柜正在喝小酒儿,两碟佐酒菜,是盐水花生和书简湖特产的银鱼丝,见着了长褂老人,老掌柜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遗憾,好奇问道:“掌柜的,那把大仿渠黄剑卖出去了?哟,仕女图也卖了?遇上冤大头啦?”
  守着这间祖传铺子的老掌柜性情古怪,本就是个不会做买卖的,若是寻常店主,遇上这么个不会讲话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撵人了,可老掌柜偏不,反而来了兴致,笑道:“可不是,同一个客人,外乡人,挺识货,冤大头算不上,千金难买心头好嘛。”
  老人啧啧道:“不错不错,虽说比你太爷爷的生意经差远了,可是运气就要好太多了。这都能卖出去,我还以为再吃个百来年灰呢。”
  老掌柜斜了老人一眼:“口气不小,是书简湖的哪位岛主仙师?呵呵,可是我没记错的话,稍微有点本事的岛主,如今可都在宫柳岛上待着呢,哪有闲工夫来我这儿装老神仙。”
  老人忧愁道:“几百号人在宫柳岛上吃喝拉撒,还不得是个粪坑。”
  老掌柜有些乐呵:“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又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宫柳岛变不成茅厕。再说了,宫柳岛这么个乱坟岗似的地儿,等到会盟结束后,变成个啥样,谁在乎。”
  老人叹了口气:“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柜觉得越来越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儿,来喝一杯?”
  老人摇头道:“比泔水好不到哪里去,不喝。”
  老掌柜笑骂道:“好心当作驴肝肺,不喝拉倒,不过你这臭脾气,对我胃口,店里物件,随便看,有相中的,我给你打九折。”
  老人摆摆手,走出铺子。
  老人逛完了整条猿哭街,太久没有返回书简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见不着一张熟悉面孔。老人走出猿哭街,来到池水城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弄,走到尽头处,掏出钥匙打开院门,里边别有洞天。
  虽无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有人负责打理,而且极其卖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幽静宅邸,依旧纤尘不染。
  老人来到一座水榭,推开窗户,细听之下,泉水击石,水声泠泠。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池水城籍籍无名的富态老人,来到水榭外,躬身道:“晚辈不第巷王观峰,拜见刘老祖。”
  老人转过身,笑道:“是那石毫国王水部的玄孙吧?进来坐,你们王氏当年于我有恩,我的性格,你们从石毫国迁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脉历代家主,要比书简湖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更清楚,所以用不着如此拘谨。”
  水榭内并无多余装饰,就几个铺放在地的白蒲团,实际比池水城城主范氏还要有钱的王观峰,战战兢兢坐在一个蒲团上,并没有因为老人的和颜悦色,就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刘的老人问了些书简湖最近百年的情况,王观峰一一答复。
  刘姓老人听完了宫柳岛近况后,笑道:“我在蜂尾渡那么远的地方,都听说了青峡岛刘志茂和顾璨这对师徒的赫赫威名。”
  王观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骊宋氏和朱荧王朝在拿书简湖掰手腕子,我们押注了青峡岛,朱荧王朝应该是选了青冢、天姥和粒粟三岛联盟,主事人是朱荧王朝一个出身皇家的九境剑修,与黄鹂岛有些渊源,只是如今此人隐匿在何处,查不出来。但是朱荧王朝内部,对于顾璨到底是拉拢还是打杀,应该也存在异议,并未统一意见,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杀,朱荧王朝某股势力,已经栽了大跟头。刘志茂本人依旧是元婴境,并无破境迹象,倒是顾璨身边的那条蛟龙之属,已经跻身了元婴境,战力惊人,连刘志茂都要忌惮,说不定将来会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最终刘、顾两人分摊书简湖。不过这都是老祖袖手旁观的结果。”
  老人笑问道:“那个叫顾璨的小魔头,号称打遍书简湖无敌手?”
  王观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问道:“老祖是想要我们转头押注朱荧王朝?”
  老人摇头道:“两回事。刘志茂能够有今天的风光,一半是靠顾璨和那条元婴境蛟龙,先让他坐几天书简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时候顾璨死了,刘志茂也就废了大半,墙倒众人推,书简湖两百年前姓什么,两百年后还会姓什么。”
  老人笑了笑:“什么时候书简湖的野修,已经这么不怕死了?一个小屁孩儿,就敢这么抖搂威风?”
  王观峰解释道:“朱荧王朝未必没有拉拢顾璨、掣肘刘志茂的想法,不然不会由着顾璨如此横行无忌,不过那条蛟龙的成长速度,不到三年就从金丹跻身了元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也确实让我们所有人有些发蒙。”
  老人显然不是那种喜欢苛责下人的山上修士,点头道:“这不怪你们,之前我与两个朋友一起游历,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们,也是与你王观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这么个意思了。
  “押注刘志茂没问题,如果不怕我坑你们王氏的银子,只管将全副家当都压上去。”
  老人最后笑道:“只不过那个顾璨嘛,到时候就由我亲自来杀,你们只需要装聋作哑,静观其变,不用多做什么,等着收钱就是了。”
  王观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伙儿都是山泽野修,那就没谁的命更值钱,不会有人能够从头杀到尾,至少在书简湖,在我这里,没这样的道理。”
  王观峰伏地而拜。
  书简湖,其实是有规矩的,书简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轻人不知道而已。
  鬼修府邸的那个门房老妪,最近多了一点生气,就是每天盼着那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能够登门拜访。
  哪怕那个陈先生每次来去匆匆,也不会在门房那边如何停步,只是与她打声招呼就走,几乎连闲聊半句都不会,可名为红酥的老妪,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开心。
  这天账房先生离去后,她站在府邸门口倚门远望那个背影,以至于自家老爷出现在她身旁都毫无察觉,等她猛然惊觉之时,马姓鬼修冷哼一声:“怎么,还奢望着麻雀飞上枝头?给陈平安这种人上人青眼相加,收为丫鬟?”
  红酥赶紧向鬼修施了个万福,惨兮兮道:“老爷说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该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抛出一小袋子神仙钱:“这个陈平安最近还会经常来府上做客,每天一枚雪花钱,足够让你恢复到生前模样,然后维持大概一旬光阴,省得被陈平安以为我们朱弦府是座阎罗殿,连个活人门房都请不起。”
  红酥双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钱,鞠躬谢恩。
  她当然不会对那个年轻且温柔的账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间女子,无论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见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欢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欢不起来。为世间男女牵红线的月老,想必是个老顽童吧。
  满头青丝却面目苍老的红酥,她只是在死气沉沉的府邸,守着这座大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见个年轻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爱与人说话的鬼修今儿破天荒留在了门口,远眺青峡岛以外的广袤湖景,面有忧色。
  之前刘志茂跟天姥岛老岛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点脑浆子成了那晚宫柳岛宵夜的白米粥,虽然青峡岛这方盟友表面上士气大涨,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惨剧,无论是不是刘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刘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张宝座的登顶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无形中已经失去了不少小岛主的拥护。因为在书简湖有两条久盛不衰的金科玉律,一个叫帮亲不帮理,一个是帮弱不帮强。所以青峡岛最近几天的氛围有些凝重,十二大岛屿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陈平安还是经常在朱弦府、月钩岛和玉壶岛三地串门。月钩岛俞桧是最好说话的,买卖最为顺利。玉壶岛那个阴阳家大修士也算可以,虽然谈不上热络,可有一说一的商家风范,反而让陈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为最低的马姓鬼修这边,还是咬死一点,除非陈平安能够说服珠钗岛刘重润,不然就没的谈,所以陈平安就跟个媒婆似的,时不时往珠钗岛跑。刘重润比鬼修更硬气,你陈平安不提那个驮饭人,就是珠钗岛的贵客,宝珠阁那边好酒好茶美娇娘,虚位以待,可要是为了个当年刘氏皇族的杂役贱种当说客,珠钗岛的山门都不用进。一根筋的陈平安也就真不跨过山门,次次在渡口那边与刘重润说几句,就撑船返回。
  其实两人是可以聊一聊的,当初在藕花福地逛荡了将近三百年的光阴岁月,见过许许多多的官场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陈平安不愿分心,也没办法分心。以后哪天要离开书简湖了,陈平安倒是一定会拜访珠钗岛,将一些心中疑惑,向刘重润这个当年差点当上宝瓶洲第一个女帝的女修询问一番。
  不过虽没能跟马姓鬼修顺利讨要到那些阴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术法,反而比跟俞桧那个能闲扯两个时辰废话的油子更有意义,至于玉壶岛的阴阳家修士,不苟言笑,陈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开嘴,所以陈平安还是跑朱弦府更多,况且都在青峡岛。饭后散步,经常是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一抬头就到了。
  这天陈平安在黄昏里,刚去了趟剑房收取飞剑传来的一封密信,就来朱弦府这边散心了。
  老龙城范峻茂那边回信了,但是就四个字:无可奉告。
  陈平安也没辙。
  未来的大骊南岳正神,与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头等神祇,何况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过陈平安当时在寄去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既然是他陈平安在求人,双方更是在做买卖,范峻茂照理说不该如此才对。
  陈平安今天依旧是与门房老妪红酥打过招呼后,就去找马姓鬼修。
  没有停步,没有多聊,容貌已经恢复到四十岁妇人模样的红酥,也不觉得失落,觉得这样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这天陈平安离开朱弦府后,发现顾璨和小泥鳅站在小路尽头,问陈平安今晚有没有空,顾璨说他娘亲又做了家常饭。
  陈平安说今晚不行,还要去两座距离青峡岛比较远的岛屿瞧瞧,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很晚了,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顾璨有些失望。陈平安也未再说什么。
  顾璨将陈平安送到山门口的屋子外边,突然问道:“陈平安,其实你对我娘亲有些看法的,对吧?”
  陈平安揉了揉他的脑袋:“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问题,我会找时间和机会,与婶婶聊聊,但是在你这边,我绝对不会说你娘亲什么不好的话。”
  顾璨似懂非懂,带着小泥鳅离开了。
  陈平安走回屋子,埋头于书案间。
  池水城高楼内,崔瀺放下一封密信,揉了揉眉心,细细思量起来。
  崔东山依旧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内,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不过当下在模仿陈平安的天地桩。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迹可循,这一直是崔瀺钻研极深的一门自家学问。
  崔瀺自言自语道:“一方面是陈平安来得比预期早,这是因为顾韬的脑子,当然还有陈平安的,都要比绣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顾璨在书简湖两败俱伤的可能性,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不过这本就是陈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会阻拦。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觑了顾璨的定力,他没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驱使那条泥鳅挑衅阮秀。至于阮秀对陈平安的好感,以及刘老成这个宫柳岛主人的野心,两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这些都是不小的变数。
  “按照当年那场骑龙巷风波的推衍结果,大致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阮秀是老神君极为重视的一个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还要关键,她极有可能,是当初神道大灵当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见一个人身上的因果报应。有她在,陈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举题目,第四难,难在无数难,差不多可以减去半数难。但是我依旧让那个找了诸多借口、耗在绿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顺地留在书简湖,让你输得口服心服。”
  说到这里,崔瀺笑着望向崔东山。
  刘老成既然秘密进入了书简湖地界,却依旧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跟大骊谍报通气,这说明刘老成这个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渊的关系后,已经打算破釜沉舟,选择赌上书简湖的所有家当,作为玉圭宗将下宗山门建立在书简湖的投名状。一般而言,即便坐视青峡岛刘志茂一统书简湖,只要玉圭宗将下宗山门选址于此,身为宫柳岛主人,加上还有许多藏在水面下的老关系,刘老成都不亏,犹有小赚,无非是大头给刘志茂和幕后的大骊宋氏捞到手而已。山泽野修出身,胜负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赌局,谁不赌?更别提刘老成这种宝瓶洲山泽野修第一人。刘志茂即便羽翼已丰,可是面对在书简湖根深蒂固的刘老成,一旦后者搅局,他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这就是大势。刘老成身上有。
  一个人身上,独占一份风云大势。何其之难。
  刘志茂还差得远,半数功劳靠着徒弟顾璨和一条畜生,好似妇人持家点点滴滴攒下来的那点气势,能跟刘老成这种单枪匹马、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老不死的比?修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再给刘志茂一两百年光阴经营地盘,积攒人脉,然后必须跻身上五境,还差不多。反观刘老成,毕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赏的一方豪杰。
  崔东山倒立行走,随口道:“阮秀留在书简湖,你一样可以顺势而为。一两颗关键棋子的自我生发,导致的变数,根本无碍大局,同样可以扭转到你想要的大势中去。”
  崔东山倒转身形,重新站定,满脸无所谓道:“找个由头给姓宋的,让他们赶紧离开绿桐城便是。”
  崔瀺笑问道:“这是为何?明摆着是你小赚的,这都不要?”
  崔东山使劲揉着脸颊:“我当然是要豪赌一场!输了,大不了倾家荡产;赢了,我也会离开山崖书院,为你谋划宝瓶洲以南的大势。”
  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问道:“这又是为何?”
  崔东山耍无赖道:“我喜欢!就喜欢看到你算来算去,结果发现自己算了个屁的样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东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轮到他问了一句:“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东山突然问道:“如果刘老成出手打死了顾璨,这个局,岂不是虎头蛇尾?”
  崔瀺反问道:“真正需要着急的人,是我吗?不是你才对吗?”
  崔东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说一句大煞风景的言语了。若是陈平安开始坦然面对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会有各种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个阴物,或是一个阴物的在世亲人,对陈平安当面质问一句:‘道歉?不需要。补偿?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换命,做得到吗?’那个时候,陈平安当如何自处?此处心坎,又该如何过?这还只是无数难之一。”
  崔东山蹦蹦跳跳,双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老王八念经真难听。”
  朱弦府门房那边。
  这一天陈平安坐在门槛上,那个名叫红酥的女子,不知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枚雪花钱的灵气来维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复到了陈平安初次见她时的老妪面容。
  然后在这一天,陈平安突然掏出纸笔,笑着说是要与她问些陈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适,没有别的意思,让她切莫误会。
  在回答问题之前,红酥站在阴暗屋子的房门口,笑问道:“陈先生,你真是一个诸子百家当中的小说家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个朋友,喜欢写山水游记,写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见闻,能够将来跟这个朋友重逢的时候,说给他听听,或是记下一些,直接拿给他看看。”
  红酥提着裙摆,快步走到陈平安身边,问道:“能坐吗?”
  陈平安无奈道:“这儿是你家唉。”
  红酥笑着坐下,离着陈平安还是有段距离。
  她有些难为情道:“陈先生,事先说好,我可没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说,陈先生听完之后估摸着会失望的。还有还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够出现在一本书上吗?”
  陈平安微笑道:“当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记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写,哪些不可以写,哪些人和事,是多写还是少写,到时候我都会一一叮嘱那个朋友的。”
  红酥双手攥紧放在膝盖上,神采奕奕。
  陈平安满脸笑意,看着她,眼神温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个好姑娘。
  红酥赶紧站起身,欢快俏皮地施了一个万福,这才坐下,笑颜如花。
  她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竟然想起了许多她自己都误以为早已忘记的人和事。
  陈平安便一一记下。
  偶尔说累了,红酥便会直直地看着那个脸色微白的账房先生低头认真写字,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最后陈平安收起了纸笔,抱拳感谢。
  红酥捂嘴娇笑不已,然后小声提醒道:“陈先生,记得与你朋友说一声,一定要版刻出书啊,实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几枚雪花钱的。”
  陈平安皱着脸道:“哪好意思拿这么昧良心的银子。放心吧,这点钱我朋友还是有的。再说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书肆愿意出钱买的。”
  陈平安离开后,门房老妪还是满脸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结果发现身边站着朱弦府老爷,她赶紧收敛笑意。
  不承想那个古板严酷的老爷说:“回头你与陈平安说一声,我与长公主刘重润的故事,也可以写一写。只要他愿意写,我给你一枚小暑钱作为报酬。”
  红酥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说服不了陈先生,老爷会不会责罚奴婢?”
  马姓鬼修骂骂咧咧,大步转身跨过门槛:“那就是他眼瞎耳聋,跟你这个丑八怪没关系。他娘的,你那点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能跟老子与刘重润那般荡气回肠的恩怨情仇比?他陈平安又不是个傻子……”
  说到这里,鬼修咳嗽一声,转过头,说道:“你与陈平安提及此事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多磨一磨他。”
  红酥如释重负,使劲点头。随即她便有些纳闷。咦?自家老爷啥时候如此通情达理了?
  青峡岛山门口那间屋子里边,书简湖岛屿和附近城池州郡的形势图、香火房户籍档案、各大岛屿祖师堂谱牒,加上将近二十万字的摘抄手稿,一一分门别类,大多数都已经放入柜子抽屉内,宛如杨家铺子和灰尘药铺的那些药屉,可书案那边仍是堆积成山。
  屋内一张书案,一排靠墙柜子,一张饭桌,此外不过是一张椅子、两条长凳和一个小板凳,就这么些家当。
  后来因为顾璨经常光顾屋子,从秋末到入冬,就喜欢在屋门口那边坐很久,不是晒太阳打盹儿,就是跟小泥鳅唠嗑,陈平安便在逛一座紫竹岛的时候,跟那个极有书卷气的岛主,求了三竿紫竹,两大一小,前者劈砍打造了两张小竹椅,后者烘烧打磨成了一根鱼竿。只是做了鱼竿,身处书简湖,却一直没有机会钓鱼。
  今晚陈平安打开食盒,在饭桌前默默吃着宵夜。
  陈平安还在等桐叶洲太平山的回信。
  即便魏檗已经给出了所有的答案,不是陈平安不相信这位云遮雾绕的神水国旧神祇,而是接下来陈平安需要做的事情,不管如何求全求真,都不为过。
  只是跨洲的飞剑传信,就这么泥牛入海都有可能,加上如今的书简湖属于是非之地,飞剑传信又是出自众矢之的的青峡岛,故而陈平安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就让魏檗帮个忙,代为书信一封,从披云山传信给太平山钟魁。
  若是第一次游历江湖的陈平安,说不定即便拥有这些关系,也只会自己兜兜转转,不去麻烦别人,因为麻烦别人会心里不得劲儿,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陈平安不想活成东海观道观老道人嘴里的那种孤家寡人,欠一些人情,并不可怕,有借有还,将来朋友遇上了难事,才能更轻松些开口,只要别好借难还就是了。
  陈平安吃完了宵夜,装好食盒,摊开手边一份邸报,开始浏览。
  上边写了时下书简湖的一些趣闻趣事,跟世俗王朝驿骑发送至官署案边的官场邸报,差不多性质,其实当初游历途中,在青鸾国百花苑客栈,陈平安就曾经见识过这类仙家邸报的奇妙。在书简湖待久了,陈平安也入乡随俗,让顾璨帮忙要了一份仙家邸报,只要一有新鲜出炉的邸报,就让人送来。
  宫柳岛上几乎每天都会有趣事,当天发生,第二天就能够传遍书简湖。
  这要归功于一个名叫柳絮岛的地方,其修士从岛主到外门弟子,乃至于杂役,都不在岛上修行,成天在外边晃荡,所有的挣钱营生,就是靠着各种场合的见闻,加上一点捕风捉影,贩卖小道消息,还会给半数书简湖岛屿,以及池水、云楼、绿桐、金樽四座湖边大城的豪门大族,不定期发送一份份仙家邸报。事情少,邸报可能就豆腐块大小,价钱也低,保底价,一枚雪花钱;若是事情多,邸报大如堪舆图,动辄十几枚雪花钱。
  最近这份邸报上主要写着宫柳岛的近况,也介绍了一些新崛起岛屿的出彩之处,以及一些老资历大岛屿的新鲜事。例如碧桥岛老祖师这趟出门游历,就带回了一个了不得的少年修道天才,天生对符箓拥有道家共鸣。又比如蜡梅岛瀑布庵女修当中,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少女,这两年突然长开了,蜡梅岛专程为她开辟了镜花水月这条财路,不承想头一个月,观赏这个少女袅袅风情的山上豪客如云,丢下许多神仙钱,使得蜡梅岛灵气暴涨了一成之多。还有那沉寂百年、“家道中落”的云岫岛,一个杂役出身、一直不被人看好的修士,竟然成为了继素鳞岛田湖君之后新的书简湖金丹境地仙,所以连去宫柳岛参加会盟都没有资格的云岫岛,这两天嚷嚷着必须给他们安排一张座椅,不然江湖君主无论花落谁家,只要云岫岛缺席了,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看着这些精彩纷呈的“别人事”,觉得挺好玩的,看完一遍,竟然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这份邸报上,柳絮岛主笔修士专门给蜡梅岛那个少女修士留了巴掌大小的地方,以类似打醮山渡船的那种拓碑手法,加上陈平安当年在桂花岛渡船上见识过的画家修士的描景笔法,使得邸报上少女站在瀑布庵梅花树下的侧面栩栩如生。陈平安瞧了几眼,确实是个气质动人的姑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以仙家“换皮剔骨”秘术更换面相,若是朱敛与那个荀老前辈在这里,多半能一眼就看穿了吧。
  陈平安买邸报比较晚,这会儿看着诸多岛屿奇人异事、风土人情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芙蓉山遭遇灭门惨祸之前,一切关于他这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消息,就是前段日子柳絮岛最大的财路来源。
  柳絮岛当然没敢写得太过火,更多还是些溢美之词,不然就要担心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几巴掌拍烂柳絮岛了。历史上,柳絮岛修士不是没有吃过大亏,自创建祖师堂以来,五百年间,就已经搬迁了三次立身之地,其间最惨的一次,元气大伤,财力不济,只好跟一座岛屿租赁了一小块地盘。
  三次“因言获罪”:一次是柳絮岛初期,修士下笔不知轻重,一份邸报,惹了当时江湖君主的私生子。第二次,是三百年前,惹恼了宫柳岛岛主。对这个老神仙与那弟子女修的关系添油加醋,哪怕全是好话,笔下文字,尽是艳羡师徒结为神仙眷侣,可仍是引来了刘老成的登岛拜访,倒是没有打杀谁,却也吓得柳絮岛第二天就换了岛屿,算是赔罪。第三次,邸报上,不小心将刘志茂的道号截江真君,误刻为截江天君,使得刘志茂一夜之间成了整座书简湖的笑柄。刘志茂杀上柳絮岛,直接拆了对方的祖师堂,这次便是柳絮岛最伤筋动骨的一次。等到被打蒙了的柳絮岛修士秋后算账,才发现主笔那份邸报的家伙竟然跑路了。原来那家伙正是柳絮岛一个大修士手底下众多冤死鬼中的一个晚辈,在柳絮岛蛰伏了二十年之久,就靠着一个字,坑惨了整座柳絮岛。而负责校勘邸报文字的一个观海境修士,虽说确实失责,可如何都算不得罪魁祸首,却仍是被拎出来当了替死鬼。
  陈平安听到比较难得的敲门声,听先前那阵稀碎且熟悉的脚步声,应该是那个朱弦府的门房红酥。
  他赶紧起身去打开门,拥有一头青丝的老妪红酥,婉拒了陈平安进屋子的邀请,犹豫片刻,轻声问道:“陈先生,真不能写一写我家老爷与珠钗岛刘岛主的故事吗?”
  陈平安微笑道:“好吧,那下次去你们府上,我就听听马远致的陈年往事。”
  红酥虽然面容苍老,沟壑纵横,且不知为何,会有浓厚的阴煞之气单单凝聚盘踞在她的脸庞上,才使得她如此面目丑陋,可其实她若是汲取了神仙钱的灵气,姿色并不差,而且她有一双颇为灵秀的眼眸。这会儿她眨了眨眼睛,壮着胆子,轻声问道:“陈先生是故意拒绝我家老爷的吧?是因为猜到了我家老爷会再让奴婢来找先生,好给奴婢这么大一个功劳,对不对?”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可以了。
  月辉下,女子嫣然一笑,月光皎皎。
  红酥望向眼前这个有些消瘦的年轻人,提起手中一壶酒,黄纸封,壶身以红绳缠绕,柔声笑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黄藤酒,以糯米、粳米酿造而成,是我故乡的官家酒,最受女子喜好,也被昵称为加餐酒。上次与陈先生聊了许多,忘了这一茬,便请人买了些,刚刚送到岛上,若是先生喝得习惯,回头我搬来,都送给先生。”
  红酥突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赶紧说道:“方才奴婢说那妇人女子爱喝,其实家乡男子也一样喜欢喝的。”
  陈平安接过那壶酒,笑着点头道:“好的,若是喝得惯,就去朱弦府找你要。”
  红酥走后,陈平安不但没有喝酒,还将那壶酒放入咫尺物当中,是不敢喝。不是信不过红酥,而是信不过青峡岛和书简湖。即便这壶酒没问题,一旦开口讨要,根本不知道哪壶酒当中会有问题,所以到最后,陈平安肯定也只能在朱弦府门房那边,与她说一句酒味绵软,不太适合自己。这一点,陈平安不觉得自己与顾璨有些相似。
  为了那个万一,顾璨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一万。陈平安也是害怕那个万一,只能将红酥的好意,暂时搁置、封存。
  只不过两者看似相仿,到底是一个相像的“一”衍生出来的大不同。
  只要顾璨还死守着自己的那个“一”,陈平安与顾璨的心性拔河,是注定无法将顾璨拔到自己这边来的。陈平安也已经暂时放弃了。
  连两个人看待世界,最根本的心路脉络,都已经不同,任你说破天,一样无用。
  顾璨没有见过陈平安与藕花福地画卷四人的相处时光,也没有见过其中的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与最终的好聚好散,最后还会有重逢。虽然这未必适合书简湖和顾璨,可顾璨终究是少看了一种可能性。
  在逐渐熟悉了书简湖一部分高高低低、复杂交错的脉络后,陈平安相信顾璨如果将一部分心思放在杀人之外,哪怕是学一学刘志茂笼络人心、培植势力的手段,他与他娘亲都可以在书简湖活得更好、更长久。
  只是陈平安如今看到了更多,想到了更多,但是却已经没有去讲这些“废话”的心气。
  不说,却不意味着不做。恰恰相反,需要陈平安去做更多的事情。
  道理讲尽,顾璨仍是不知错,陈平安只能退而求其次,止错。
  只要他身在书简湖,住在青峡岛山门口当个账房先生,至少可以争取让顾璨不继续犯下大错。
  顾璨既然不知错,坚信自己是最对的,自然更不会改错,陈平安为了一饭之恩,和一部拳谱,两次大恩,皆有回应。
  一次为了过心坎,不得不自碎金色文胆,才可以尽量以最低的“心安理得”留在书简湖,接下来的一切所作所为,就是为顾璨补错。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顺序,就是做起来并不容易。尤其难在第一步,陈平安如何说服自己?那晚金色文胆破碎,与金色儒衫小人作揖告别,就是必须要有的代价。
  人生在世,讲理一事,看似容易其实最难,难在就难在那些需要付出代价的道理,还要不要讲?与自我内心的良知,拷问与答复之后,如果还是决定要讲,那么一旦讲了,付出的那些代价,往往不为人知,甘苦自受,无法与人言。
  在这两件事之外,陈平安更需要修补自己的心境。不能补救到一半,他自己先垮了。
  陈平安走出屋子,这次没有忘记吹灭书案与饭桌上的两盏灯火。
  过了青峡岛山门,来到渡口那艘渡船。站在湖边,陈平安并未背负剑仙,只穿着青衫长褂。
  天地寂寥,四下无人,湖上仿佛铺满了碎银。入冬后的夜风微寒,这让陈平安在练拳跻身第五境,尤其是身穿法袍金醴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人间节气冷暖。
  随着江湖越走越远,尤其是看过了越来越多的官场和山上光景,陈平安就越来越佩服阮师傅对于师徒关系的看法,也越来越佩服崔东山教他的那场棋外棋。
  阮邛收取弟子,不是为了师父哪天与人争执,弟子在旁起哄,大肆攻讦对手,或是不问是非,毅然决然投身战场。阮邛曾言,我只收取那同道中人做弟子,而不是收取一些只知道为我卖命的徒弟门生。
  人生之难,难在意难平,更难在最重要的人,也会让你意难平。不过这只是好人之难。到底是更多的人,从来不思量这些的。
  世道打了我一拳,我凭什么不能还一脚?世人胆敢一拳打得我满脸血污,害我心里不痛快,我就定要打得世人粉身碎骨,至于会不会伤及无辜,是不是死有余辜,想也不想。这是不对的。
  修力是立身之本,修心是登高之路。大道之上,仗剑直行也好,负笈游学也罢,偶尔总要给人让让路。
  陈平安面容愁苦,只觉得天大地大,这些言语,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没有人会听。
  陈平安心思微动,想了想,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块黑炭。
  他在渡口画了一个大圈,然后弯腰在圆圈之中缓缓画出一条直线,将圆圈一分为二。
  陈平安蹲在那条线旁边,久久没有动笔,眉头紧皱。神色萎靡的账房先生,只得摘下腰间养剑葫,喝一口乌啼酒提神。这才在那条直线上下,各自写了一个“善”和“恶”。
  陈平安今夜要在那个曾经在心路上停步、不愿深思、也无力去深究的“一”字上,跨出一步。就像泥瓶巷草鞋少年,当年走在廊桥之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在那条直线上,在“善”“恶”二字之间,轻轻写下“以人为本”四个字,喃喃道:“暂时只能想这么多。”
  陈平安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酒,睁开眼睛,站起身,大步走到“善”那个半圆的边缘,一气呵成,到“恶”这个半圈的另外一段,画出了一条斜线,挪步,从下往上,又画出一条斜线。最终,一个圆圈,已经被陈平安切割成六块,交集只有那个圆心一点。
  之后,陈平安好像豁然开朗,快步走到那条直线上的“善”字半圆当中,在这三块区域居中的那块扇形上,手中炭笔挥洒如飞,自言自语道:“若说这是本心向善的赤诚之心,且最为坚定,心智不易移动,那么在这块地方的世人,三教学问,诸子百家,甚至哪怕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教之‘书上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就是最好的学问,因为听得进去,甚至无需任何一位圣贤苦口婆心说道理,因为这类人,愿意听,也愿意坐而闻道,起而行之,无论世道如何困苦,也会坚守本心!”
  陈平安快速起身,退到与那个半圆写满炭字区域“针锋相对”的“恶”之半圆居中地带。
  蹲下身,一样是炭笔哗哗而写,喃喃道:“人性本恶,此恶并非一味贬义,而是阐述了人心中另外一种本性,那就是天生感知到世间的那个‘一’,去争去抢,去保证自身利益最大化,不像前者,对于生死,可以寄托在儒家‘三不朽’、香火子孙传承之中。在这里,‘我’就是整个天地,我死天地即死,我生天地即活,个体的我,这个小‘一’,比整个天地这个大‘一’,分量不轻半点,朱敛当初解释为何不愿杀一人而救天下,正是此理!同样非是贬义,只是纯粹的人性而已,我虽非亲眼见到,但是我相信,一样曾经推动过世道的前行。
  “心性全部落在此地‘开花结果’的人,才可以在某些关键时刻,说得出那些‘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宁教我负天下人’‘日暮途远,倒行逆施’。可是这等天地有灵万物几乎皆有的本性,极有可能反而是我们‘人’的立身之本,至少是之一,这就解释了为何之前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那么多‘不善’之人,修道成为神仙,一样毫无阻碍,甚至还可以活得比所谓的好人更好。因为天地生养万物,并无偏私,未必是以‘人’之善恶而定生死。”
  喝了一大口酒后,陈平安起身走到上边半圆的最右手边:“此地人心,不如邻近的右边之人那么心志坚韧,比较游移不定,不过仍偏向于善,但是会因人因地因时而易,会有种种变化,那就需要三教圣人和诸子百家,谆谆教诲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警示以‘人在做天在看’,劝勉以‘今生阴德来世福报、今生苦来世福’之说。”
  陈平安写到这里,又有所想,来到圆心附近的“善”“恶”二字附近,复以炭笔缓缓补充了两句话,在上边写了“愿意相信人生在世,并不都是‘以物易物’”,在下边则写了“若是任何付出,只要没有实质回报,那就是折损了‘我’这个‘一’的利益”。
  收起炭笔,陈平安喃喃道:“一旦感知到受损,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就会产生极大的质疑和焦虑,就要开始四处张望,想着必须从别处讨要回来,以及索取更多。这就解释了为何书简湖如此混乱,人人都在辛苦挣扎,再就是我先前所想,为何有那么多人,一定要在世道的某处挨了一拳,就要在世道更多处,拳打脚踢,而全然不顾他人死活,不单单是为了活着。就像顾璨,明明已经好好活下去了,还是会顺着这条脉络,变成一个能够说出喜欢杀人的人,不只是书简湖的环境造就,而是顾璨心田的田垄纵横,就是以此而划分的。当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大的天地时,比如当我将小泥鳅送给他后,来到了书简湖,顾璨就自然会去攫取更多属于别人的‘一’,金钱,性命,在所不惜。”
  陈平安来到上半圆的最左手边:“此地人心,最为无序,想要为善而不知如何为之,有心为恶却未必敢为,所以最容易觉得‘读书无用’‘道理误我’,虽然身处这边的半圆,却一样很容易从恶如崩,因此世间便多出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连佛经上的佛祖,都会忧心末法的到来。此处之人,随波逐流,活得很辛苦,甚至会是最辛苦的。我先前与顾璨所说,世间道理的好,强者的真正自由,就在于能够保护好这拨人,让他们能够不用担心下半圆中的居中一拨人,不会由于后者的横行无忌,而遭受众多无缘无故的灾厄,不用害怕所有辛苦勤劳积攒出来的财富,朝夕之间便毁于一旦,让这些人,哪怕不用讲道理,甚至于根本不用知道太多道理,更甚至是他们偶然的不讲理,微微动摇了儒家打造出来的那张规规矩矩、原本四平八稳的木椅子,都可以好好活着。”
  陈平安起身挪步,来到与之相对应的下半圆最右手边,缓缓写道:“此地人,你与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与邻近居中的那拨人,注定都只是空谈了。”
  虽然下边半圆,最左手边还留有一大块空白,可是陈平安已经脸色惨白,竟是有了筋疲力尽的迹象,喝了一大口酒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手中木炭已经被磨得只有指甲盖大小,陈平安稳了稳心神,手指颤抖,写不下了。他强撑一口气,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汗水,想要蹲下身继续书写,哪怕多一个字也好,可是刚刚弯腰,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陈平安一手将养剑葫随便放在地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手指,仅剩的那点木炭滚落在地,他就那么仰面躺在渡口上。
  “儒家提出恻隐之心,佛家推崇慈悲心肠,可是我们身处这个世界,还是很难做到,更别提时时刻刻做到这两种说法,反而是‘赤子之心’与道祖所谓的‘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似乎好像更加……”
  陈平安竭力站起身,退出那个尚未补全炭字的圆圈,死死盯着那个大圆,最后视线凝聚在圆心地带、自己最早写下的“善”“恶”二字之上。
  陈平安摇摇晃晃,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抓住整个圆圈。
  他几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此时此景,形骸俱忘矣。
  “是不是可以连善恶都不去谈?只说神人之分?本性?不然这个圆圈还是很难真正站得住脚。
  “这就需要……往上提起?而不是拘泥于书上道理,不是拘束于儒家学问,单纯去扩大这个圈子?而是往上拔高一些?
  “若是如此,那我就懂了,根本不是我之前琢磨出来的那样,不是世间的道理有门槛、分高低。而是绕着这个圈子行走,不断去看,是心性有左右之别,同样不是说有人心在不同之处,就有了高下之分、云泥之别。故而三教圣人,各自所做之事,所谓的劝化之功,就是将不同区域的人心,‘搬山倒海’,牵引到各自想要的区域中去。
  “若是,先不往高处去看,不绕圈平地而行,只是借助顺序,往回退转一步来看,也不提种种本心,只说世道真实的本在,儒家学问,是在扩大和稳固‘实物’区域,道家是在向上抬升这个世界,让我们人能够高出其余所有有灵万物。”
  陈平安闭上眼睛,取出一枚竹简,上边刻着一位大儒充满苍凉之意却依旧美好动人的文字,当时只是觉得想法奇怪却通透,如今看来,只要深究下去,竟是蕴含着一些道家真意了:“盆水覆地,芥浮于水,蚂蚁依附于芥子以为绝境,须臾水干涸,才发现道路通达,无处不可去。
  “道家所求,就是不要我们世人做那些心性低如蝼蚁的存在,一定要去更高处看待世间,一定要异于世间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
  “那么佛家呢……”
  陈平安伸出双手,画了一圆:“配合儒家的广,道家的高,将十方世界,合而为一,并无疏漏。”
  陈平安最后喃喃道:“那个‘一’,我是不是算知道一点点了?”
  砰然一声,耗尽了浑身气力与精神的陈平安,后仰倒去,闭上眼睛,满脸泪水,他伸手抹了把脸,伸出一只手掌,微微抬起,泪眼视线蒙眬,透过指缝间,浑浑噩噩,将睡未睡,已是心神憔悴至极,可心中最深处,满怀快意,碎碎念道:“云散天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陈平安闭上眼睛,缓缓睡去,嘴角有些笑意,小声呢喃道:“原来且不去分人心善恶,念此也可以一笑。”
  在陈平安第一次在书简湖,大大方方躺在这座画了一个大圆圈、来不及擦掉一个炭字的渡口,在这青峡岛呼呼大睡、酣畅香甜之际,有一个依旧落拓不羁的青衫男子,与一个越来越动人的青衣马尾辫姑娘,几乎同时来到了渡口。
  两人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视线交会都没有。
  那个没有在太平山祖师堂提笔回信,而是亲自来到别洲异乡的读书人,捡起了陈平安的那粒木炭,蹲在那个圆圈下边最左手边的地方,想要落笔,却犹豫不决,他非但没有懊恼,反而眼中全是笑意:“高山在前,难道要我这个昔年书院君子,只能绕道而行?”
  阮秀则站在直线一端尽头的圆圈外,吃着书简湖畔绿桐城的新糕点,含糊不清道:“还差了一点点神人之分,没有讲透。”
  读书人手持木炭,抬起头,环顾四周,啧啧道:“好一个事到万难须放胆,好一个酒酣胸胆尚开张。”
  阮秀也说了一句:“寸心不昧,万法皆明。”
  青衫男子这才转头望向小口小口啃着糕点的阮秀:“你可莫要趁着陈平安熟睡,占他便宜啊。不过若是姑娘一定要做,我钟魁可以背转过身,这就叫君子有成人之美!”
  阮秀这才看向他,疑惑道:“你叫钟魁?你这个人……鬼,比较奇怪,我看不明白你。”
  钟魁伸手绕过肩头,指了指那个鼾声如雷的账房先生:“这个家伙就懂我,所以我来了。”
  钟魁看着这座在他眼中与世人绝不一样的书简湖,嘀咕道:“世间岂能唯我钟魁一人是君子。那世道得是多大的一个粪坑?”
  阮秀脸色淡然:“我知道你是想帮他,但是我劝你,不要留下来帮他,会帮倒忙的。”
  钟魁问道:“当真?”
  阮秀反问道:“你信我?”
  钟魁点了点头。
  阮秀吃完了糕点,拍拍手,走了。
  钟魁想了想,轻轻将那点木炭放回原处,起身后,凭空而写,在书简湖唯余八个字而已,然后也跟着离去,返回桐叶洲。
  已经不再是书院君子的读书人钟魁,乘兴而来,乘兴而归。
  他留下的那八个字,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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