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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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起蟹黄肥,这会儿是池水城吃金衣蟹最好的时分,一到吃饭的点,满城都飘着那股独有的香味。甚至会有一些千里迢迢从朱荧王朝赶来的老饕清馋,在各色关系交好的临水宅邸和酒楼,推杯换盏。不过距离书简湖最近的石毫国,今年少有人来此享口福,毕竟命都快没了。
  书简湖岛主会盟还有十来天就要举行,到时候会有百余个岛主,登上那座主人不在多年的宫柳岛,选举出一名江湖君主。青峡岛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自然是众望所归的人选。
  但这里是书简湖,是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酒宴才散尽,马上就有四百多个野修联手打杀那元婴境修士和金丹境剑修的书简湖。
  这两天池水城传出消息,那个顾小魔头要来城中吃蟹了,池水城少城主范彦,已经开始重金购买书简湖最肥美的金衣蟹,是金衣蟹中最罕见的“竹枝”,个头极大,蕴含充沛的水运精华,寻常渔夫一辈子都别奢望能够捕捉到一只——见都见不到,那是洞府境修士碰运气才能抓到的宝贝。
  如今如日中天的青峡岛,刘志茂最近一年停止扩张,就像一个疯狂进食的人,有点吃撑了,得缓缓,先消化,不然看似大好局面,实则还是一盘人心不稳的散沙,刘志茂在这一点上,始终保持清醒,对于前来投靠青峡岛的山泽野修,筛选得极为严格,具体事务,都是弟子中一个名叫田湖君的女修在打理。
  田湖君最早是顾璨的二师姐,这会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大师姐,大师兄已经被小师弟顾璨打死了嘛,总不能空着位置,不像话,传出去也不好听。
  如今顾璨身边,围绕着一大帮身份不俗的年轻修士和豪阀子弟,比如要举办酒宴款待“顾大哥”的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城主的独苗儿,给城主夫人宠溺得天王老子都不怕,号称这辈子不服什么陆地神仙,只佩服英雄好汉。简而言之,就是个没脑子的。快三十的人了,还喜欢称呼顾璨为顾大哥。池水城都喜欢把这个少城主当个笑话看。
  除此之外,还有青峡岛四师兄秦傕、六师兄晁辙,都是书简湖很出挑的修士,天资好,杀人从不手软,是截江真君四处征伐的得力干将。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小师弟吕采桑,与岛主师兄岁数差了好几百岁,因为是一个老祖闭关前收取的弟子,辈分奇高。黄鹂岛是青峡岛鼎盛之前,少数几个可以与青峡岛掰掰手腕子的大岛,当然如今声势是绝对比不上青峡岛了。还有鼓鸣岛少岛主元袁,昵称圆圆,父母是鼓鸣岛一对修士道侣,两名金丹境修士,妇人姓元,男人姓袁,是个倒插门。元袁的母亲,是一个泼辣蛮横到让刘志茂都头疼的存在,关键是这名女修,据说来头很大,早年是朱荧王朝一位元婴境剑修的宠妾。更有石毫国皇子韩靖灵,大将军之子黄鹤。
  顾璨、纨绔子弟范彦、秦傕、晁辙、吕采桑、元袁、韩靖灵、黄鹤,再加上那个不爱抛头露面、却唯顾璨马首是瞻的大师姐田湖君,除了田湖君是被顾璨强拉硬扯进来的,其余八人,意气相投,据说在顾璨的提议下,不知从哪里抓来一只大公鸡,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号称书简湖十雄杰。
  不说书简湖,其实连这其余八人都犯嘀咕,明明是九个人,为何对外宣称十雄杰?
  当时小魔头顾璨只是光着脚,站在第二把交椅上,蹦蹦跳跳,指着那把空缺的头把交椅,咧嘴笑,说这个位置先留着。
  顾璨年纪不大,可是到了书简湖后,个头跟雨后春笋似的,一年蹿一大截,十来岁的孩子,就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身量。
  有小道消息,说是那条喜好以练气士作为食物的蛟龙,能够反哺顾小魔头的肉身。青峡岛上,唯一一次距离成功最接近的刺杀,就是刺客一刀劈下,重重砍在顾小魔头的背脊上,若是凡夫俗子,肯定当场毙命,哪怕是下五境的练气士,估计没个三两年修养都别想下床,可不过半个月工夫,那小魔头就重新出山,又开始坐在那条被他称呼为“小泥鳅”的蛟龙头颅上,快活游荡书简湖。
  这天,从池水城高楼眺望书简湖,能够看到一艘巨大楼船缓缓驶来,楼船之大,与池水城城墙等高。楼船四周,除了船身碾压出来的水浪,百余丈外的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细微涟漪,不易察觉。
  有个少年模样的家伙,竟然身穿一袭合身的墨青色蟒袍,光脚坐在船头栏杆上,晃荡着双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习惯性抽一抽鼻子,好像岁月长了,个头高了,可脸上还挂着两条鼻涕,得将那两条小青龙收回洞府。
  他身后站着三人:大师姐田湖君,她如今操着青峡岛和藩属岛屿近万人的生杀大权,已经有了几分类似截江真君的威严气势;一左一右,站着她的两个师弟秦傕和晁辙。再之后,是一排十数位姿容秀美、气态各异的开襟小娘,只是出门游玩,换上了一身含蓄得体的衣裳而已。而楼船四周的湖水底下,是一条身长数百丈的“小泥鳅”。
  岸边渡口,早已被池水城少城主范彦霸占,驱逐了所有闲杂人等,鼓鸣岛少岛主元袁、黄鹂岛一大群白发苍苍老修士嘴里的小师祖吕采桑,还有来此避难已经长达半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正在岸边谈笑风生。唯独少了石毫国大将军之子黄鹤,没办法,黄鹤那个手握石毫国东南六万精锐边军的老子,据说刚刚在背后捅了石毫国皇帝一刀,投靠了大骊宋氏铁骑,还打算扶植皇子韩靖灵为新帝,忙得很,黄鹤也脱不开身,只是让人寄密信到池水城,要兄弟韩靖灵等着好消息。
  池水城城墙轮廓越来越清晰。田湖君走到船栏旁,小声道:“真要改变进城路线,故意给那拨刺客机会?”
  顾璨双手抱胸,咧嘴笑道:“不然你真以为我来这儿吃螃蟹啊?都他娘的快吃吐了的玩意儿,吃起来还贼烦,还不如家乡小溪里边的油炸螃蟹好吃,一口一个嘎嘣脆,筷子都不需要,那种滋味,才叫好。你们这帮书简湖的土鳖,懂个屁!兜里有几个臭钱,就瞎嘚瑟,你看我身上需要带银子吗?需要带一大帮子扈从吗?”
  田湖君笑了笑:“小师弟是人中龙凤,我们这帮俗人自然不好比。”
  顾璨身体后仰,扭过头,嘿嘿笑道:“大师姐啊,你就算这么说好话,也没资格当那开襟小娘,长得太丑,胸脯那儿又太小,真可怜,随便一面普通镜子,对你们这些姿容平平的女子而言,就是一面照妖镜。”
  田湖君尴尬一笑,她心底没觉得这是坏事。
  渡口远处一条幽静的湖边小径上,柳树泛黄,有个中年男人站在一棵柳树旁,远望书简湖上那艘楼船。他摘下了酒葫芦,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就是不喝酒。
  随着龙泉郡当地百姓越来越熟悉所谓的山上神仙,便有些人嚼出余味来,晓得了原来不是天底下所有的郎中,都能造出让人毫无痛觉、在难熬大病中安然合眼的药膏。尤其是不断有人被收入龙泉剑宗,就连卢氏王朝的刑徒遗民里头,都有两个孩子一步登天,成了神秀山上的小神仙。杨家铺子就热闹了。七大姨八大姑,都拎着自家晚辈孩子往药铺串门,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寻访神仙,坐镇后院的杨老头当然“嫌疑”最大。如此一来,害得杨家铺子差点关门,有一句祖训相传的现任杨氏家主,更是差点愧疚得给杨老头跪地磕头赔罪。
  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要不然就是镇上的熟悉面孔,七拐八弯的,总能攀上些关系。杨氏不在小镇那四大姓十大族之列,就只是寻常有钱的殷实门户,总不好让店里伙计赶人,再说除非狠下心见血,否则真赶不走。实在不行,药铺只好找人守在门口,苦口婆心劝说:杨老头根本不是什么老神仙,就是个怀揣着几张祖传秘方的老人。这种骗鬼的屁话,谁信啊。越是这样,越让人起疑心,越来越觉得那个喜欢吞云吐雾的杨老头,是个隐世高人。所幸杨老头好像不太在乎这些,也没让杨氏家主直接关了铺子,反而让药铺放话出去,他会些相面之术和摸骨称斤两,但是每次给孩子勘验是否有变成神仙的资质,得收钱,而且不便宜,一枚雪花钱。
  小镇百姓到底是穷惯了的,便是突然有了银子的门户,能够想到要给家族子孙谋一条山上路的人家,也不会是那种不把钱当钱的人。虽说有人砸锅卖铁,攒足了一千两银子,有人靠着向贩卖祖传之物骤然富贵的朋友借钱凑够了钱,好在还是有不少人选择观望,所以第一天带着钱去药铺的人不算太多,杨老头说了一通云遮雾绕的神仙言语,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杨老头只是摇头,没看中任何一个人。
  等到登门的人少了后,药铺又开始传出话,不收雪花钱了,只要在杨家铺子买包药就成,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的,一枚雪花钱确实贵了些。
  如此一来,登门的人骤减。杨家药铺是想钱想疯了吧?然后不断有人反悔,去杨家铺子讨要那枚雪花钱,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
  铺子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决,寸步不让,别说是一枚雪花钱,就是一枚铜钱都休想。天底下你情我愿的买卖,还有退钱的理由?真当杨家铺子是做善事的?
  所有人都碰了壁,结果突然有一天,一个与杨家铺子关系亲近的家伙,醉酒后说自己靠着关系,要回了那枚神仙钱,而且杨家铺子自己人都说了,那个杨老头,其实就是生搬硬套一本破烂相术书籍的骗子,就连起先的风言风语,也是杨家铺子故意传出去的,为的就是给药铺挣钱。
  炸窝了。杨家铺子一夜之间声名狼藉,杨氏子弟个个过街老鼠似的,埋怨不已,要求杨氏家主,让那个没本事就敢装神弄鬼的老家伙,从药铺卷铺盖滚蛋。杨氏家主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安抚好家族众人。
  在那之后,药铺总算是清静了。估计药铺和杨老头求着要给人摸骨看相,都没人乐意,不收钱都懒得搭理,除非给钱还差不多。以至于药铺更换了两个店伙计——一个出身骑龙巷的窑工少女,一个来自桃叶巷的孩子,已经没有人在乎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有缘之人看大道。
  一个消失了几年的小镇男人又出现了,是那个看大门的郑大风。郑大风除了变成了个驼背,既没有带回个媳妇,也没从外乡带回些银钱。他虽然不是店铺伙计,这段时间却经常端一张板凳坐在药铺大门口,不拦着谁,就是看热闹,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眼神贼兮兮的,一个劲儿往妇人胸脯、屁股上贴,越发给小镇女子们瞧不起。
  郑大风返回小镇后,除了看到这场闹剧,还看到了很多横财暴富的,一窝窝通宵达旦聚众赌博,天天厮混那几座新建青楼的,昂首挺胸进去,腿有些瘫软地走出来。还有兜里银子算是多到有些数不清了的,腰杆比当年的那棵老槐树还要硬,以往走在福禄街、桃叶巷都不敢喘大气的年轻汉子和老光棍,都有胆儿开始跟那些管事喝酒,商量着有没有可能,买一两个模样周正的婢女丫鬟,识得字、看得书的女子更好,若是妙龄少女,那就最好了。以往一袋子铜钱就是大爷,现如今银子都是咱的孙子,钱什么的,就是个屁!钱如流水,哗啦啦在不同的人手上流转。人心一样。
  入秋之后,郑大风有些忧愁。晒着秋天的和煦日头,郑大风更愁了,难道真要从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光棍,变成老光棍?
  没来由地想到灰尘药铺外边街上,那个自称姓姜的女子,体重估计能有两个郑大风。郑大风打了个激灵,姑娘是个好姑娘,可有些事情,真不是灭了灯就可以对付过去的,那么大一个姑娘,性情再好,再愿意做朋友,郑大风也不能亏待自己!
  在郑大风为自己这种念头,而对那个姜姑娘满怀愧疚的时候,阮邛突然出现在药铺后院,杨老头破天荒没有抽旱烟,在那儿晒太阳打盹,撑开眼皮子,瞥了眼阮邛:“稀客。”
  阮邛拎了两壶酒,扬起手臂。
  杨老头摇头笑道:“不好这一口。”
  阮邛搬了条长凳坐在正屋对面,与杨老头隔着一座天井院子。
  杨老头问道:“难得阮圣人心神不宁,怎么,担心阮秀?”
  阮邛点了点头。
  杨老头难得开玩笑:“收陈平安当女婿,就那么难吗?”
  阮邛喝了口酒:“陈平安,人不差,我虽然不愿收他为弟子,却并非不认可陈平安的人品。如果阮秀不是阮秀,换成是个寻常的闺女,就由着她去了。说不定……我还会经常跟这个女婿喝个小酒儿,想来不坏。而且还不用担心自己女儿受委屈,只有害怕自己女儿过于蛮横、女婿跑了的份。可我女儿,是秀秀。”
  杨老头点了点头:“事情太好,也有烦忧。我能理解。”
  阮邛喝着名副其实的愁酒,一大口下肚后,抹了把嘴,闷闷道:“因为先前老神君就聊过些,所以此次崔瀺大致的谋划,我猜得出一点苗头,只是其中具体的怎么个用心险恶,怎么个环环相扣、精心设置,我是猜不出,这本就不是我的强项,也懒得去想。不过修行一事,最忌讳拖泥带水,我家秀秀,如果越陷越深,迟早要出事,所以这趟就让秀秀去了书简湖。”
  杨老头道:“你肯投桃,崔瀺那么个顶聪明的人,肯定会报李,放心好了,会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天衣无缝,至少不至于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杨老头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一事:“投桃报李,李代桃僵,嗯,都有些嚼头,至于是嚼出了黄连滋味,还是糖水味道,就看人了。”
  阮邛一样不在这类哑谜上纠缠心思,别说是他,恐怕除了齐静春,所有坐镇骊珠洞天的三教人物,都猜不出这位老神君的所思所想、所谋所求。阮邛从来不做无谓的较劲,大好光阴,打铁铸剑已经足够忙碌,还要忧心秀秀的前程,哪里有那么多闲散工夫来跟人打机锋。
  杨老头本就是随口一说,转回正题:“你想要做个了断,借助泥瓶巷顾璨,再假借那只绣虎不为人知的谋划,让阮秀和陈平安之间心生嫌隙。两个人,心境越通透,就越喜欢钻牛角尖,犟起来,芝麻大小的瑕疵,就比天大了,所以我没拦着阮秀离开龙泉郡,这也是你阮邛为人父的人之常情。”
  阮邛没来由地感慨了一句:“这个崔瀺,真是厉害。”
  他阮邛希望女儿阮秀,不再在男女情爱一事上多作纠缠,安心修行,早日跻身上五境,好歹先拥有自保之力。
  想要睡觉就有人递过来枕头了。阮邛与崔瀺没有任何接触,崔瀺更没有暗示什么。一切都是阮邛自愿投身棋盘,与女儿阮秀一同担任崔瀺棋盘上的棋子。这就是崔瀺在人心上的精准算计和正确预测,这才是一名国手在棋盘外的棋力。
  杨老头笑道:“可别把昔年的文圣首徒不当根葱,那场决定整个浩然天下文脉走势的三四之争,一半的规矩,都等于是崔瀺制定的,你说能不厉害?只不过那会儿崔瀺已经是惊弓之鸟,又有些心虚,躲来躲去,很是辛苦,死活不敢现身,所以才失去了修补师徒关系的最后机会。当然了,这未尝不是文圣对崔瀺的一种无形庇护,你看我这大弟子如此欺师灭祖了,混得比至圣先师当年还要像一条丧家犬,你们亚圣一脉还好意思对他纠缠不休吗?你们不是自己嚷嚷着要有恻隐之心吗,那就把崔瀺当个屁放了吧。于是崔瀺就安然无恙跑到了咱们宝瓶洲。阮邛,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种耍无赖的事情,文圣是做得出来的。所以那么多陪祀圣人,我就只看这位先生顺眼一些。”
  阮邛扯了扯嘴角:“读书人的弯弯肠子,估摸着比浩然天下的所有山脉还要绕。”
  杨老头呵呵笑道:“加上道家的青冥天下、佛家的莲花天下和妖族的蛮荒天下,一样都比不上。”
  阮邛是第一次觉得跟这位老神君喝酒聊天,比想象中要好不少,以后可以常来?反正女大不中留,就算留在了身边,也不太把他这个爹放心上,每次想到这个,阮邛就恨不得自己在小镇上开家酒铺,省得每次去那铺子买酒,还要被一个市井妇人揩油和取笑。
  阮邛走后,郑大风走入后院。作为徒弟,郑大风回到小镇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拜见师父。
  那次见面,是郑大风这辈子头一次胆敢正视杨老头,心平气和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语,比如说这辈子就算是没出息了,以后要么继续去驿站混碗饭吃,要么去给陈平安的落魄山当个看大门的,而且他郑大风没觉得有啥丢人,安安稳稳,挺好的。
  杨老头就在那边吞云吐雾,既不说好,也不骂人。
  郑大风说完心里话,就离开了药铺后院,虽然还是有点心虚,可心中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继而觉得有些可笑,以前好歹是个八境武夫,都不敢跟师父这么讲话,每次讲话,师父说出口的言语,从来不会超过十个字。郑大风就害怕师父误以为自己是破罐子破摔,更看不起他。只是思来想去,郑大风觉得这样也好,留在小镇,隔三岔五,来药铺找找老头儿,何必管老头儿见着自己会不会烦。
  郑大风进了后院,坐在板凳上,也没说话,打算陪着师父坐会儿,然后就走。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可是师父的脾气,郑大风一清二楚,只要做了决定,别说是他、李二,恐怕天底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师父的心意。
  杨老头抽着旱烟,吐出一口烟圈,缓缓道:“回家的时候,不是带了支烟杆吗,怎么丢掉了?见不得人?”
  郑大风被天雷劈得外焦里嫩,第一件事就是开始掰手指头,惊喜道:“师父,你今天一口气说了二十二个字!”
  杨老头问道:“一个见着了师父都不敢正眼看的弟子,值得当师父的说几个字?当年的你,配吗?”
  郑大风正襟危坐:“是弟子让师父失望了。”
  杨老头接下来的言语,就一如既往地尖酸刻薄了:“没抱希望,何来失望。”
  八个字。这才是郑大风离乡之前,最正常的师徒对话。
  郑大风没觉着委屈,还是挺乐呵的,再加上这八个字,今天师父已经讲了六十二个字,以后见着了李二,一定要吹嘘吹嘘!
  杨老头伸手一抛,是被郑大风偷偷丢在小镇外边的烟杆,郑大风接在手中,发现竟是连烟草都装了。
  杨老头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其他人,配这么被崔瀺算计吗?”
  郑大风叹了口气,双指随手一搓,点燃烟草,如今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杨老头说道:“陈平安如果没有被打碎本命瓷,本就是地仙资质,不好不坏,只是算不得拔尖。如今他陈平安便是本心崩碎,断了练气士的前程,还有武道一途可以走,最不济,彻底心灰意冷,在落魄山当个失魂落魄却日子安稳的富家翁,有什么不好?”
  师徒二人都在吞云吐雾,郑大风突然说道:“这样不好。”
  杨老头讥笑道:“哦?”
  郑大风抬起头,鼓起勇气道:“他是陈平安!”
  杨老头在台阶上敲了敲烟杆,随口道:“之所以选中陈平安,真正的关键,是齐静春的一句话,才说动了那个存在,选择去赌一赌那个一,你真以为是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
  郑大风针锋相对:“齐静春,会挑选马苦玄,或是谢家长眉儿,去说服那个存在吗?我看齐静春都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所以按照陈平安的学说,想要弄清楚一个结果如何,要步步回推,齐静春的那句话,当然至关重要,可难道陈平安的资质、性情、天赋和境遇,就可以忽略吗?走出去,我才越发知道,外边的世道,原来比小镇百姓更信奉世间苦难,只要某人得到了回报,那就不再是苦难,那些身处苦难之中的漫长煎熬,那些人心起伏,原来都比不得他们眼中的一个境界、一件法宝、一把飞剑、一份机缘。”
  杨老头笑了笑,眼神冰冷:“这些蠢人,也配你我挂在嘴边?一群蝼蚁争抢食物的那点碎屑,你要如何与它们对话?趴在地上跟它们讲吗?看来你这趟出门远游,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赶紧转移话题:“师父押了不少在陈平安身上,就不担心血本无归?”
  杨老头摇头道:“自己眼光差,做买卖亏了,就别怨天怨地。”
  郑大风叹了口气。自个儿已经仁至义尽了,再为陈平安唠叨些有的没的,恐怕就会适得其反。
  杨老头瞥了眼有些怔怔出神的佝偻汉子,一语道破天机:“崔瀺这些所为所求,暗地里的那些学问,给出了一些好东西,让我大受裨益。以前绞尽脑汁,想了九千多年还是没能破开症结,想了很多,收效甚微,还不如跟崔瀺两次聊天来得多。这份额外收获,我得还给崔瀺。所以哪怕押注在陈平安身上的那点东西,赔了个底儿朝天,仍是关系不大。”
  郑大风问道:“师父,我很好奇,你收的那么多弟子当中,会有人让你特别开心或者特别伤心吗?比如说师兄李二,有望跻身十境中的‘神到’,师父会不会比较满意?”
  杨老头摇头道:“没有。”
  郑大风用手指着自己,笑嘻嘻:“我呢?弟子都这么惨了,就没丁点儿伤心?”
  杨老头只有讥笑。
  郑大风眼神哀怨:“师父,虽然早有准备,可真知道了答案,徒弟还是有点小伤心。”
  杨老头懒得跟这个弟子胡扯,突然说道:“为了活着,活着之后为了更好地活着,都要跟世界较劲,稚子无知,少年热血,匹夫孤勇,江湖侠义,书生意气,将军忠烈,枭雄豪赌,这可以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有人偏偏要跟自己拧着来,你怎么解开自己拧成一团的死结?
  “如今的修道之人,修心,难,这也是当年我们为他们……设置的一个禁制,是他们蝼蚁不如的原因所在。可当时都没想到,恰好是这种鸡肋,成了崔瀺嘴中所谓的星星之火……算了,只说这人心的拖泥带水,就像登山之人,穿着一件湿透了的衣服,虽不耽误赶路,但越来越沉重,百里山路,半于九十。到最后,怎么将其拧干,清清爽爽继续登山,是门大学问。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群蝼蚁,真的可以爬到山顶。当然,可能有人想到了,却为了‘不朽’二字,不在乎,误以为蝼蚁爬到了山顶,瞧见了天上的那些琼楼玉宇,哪怕长出了翅膀,想要真正从山顶来到天上,一样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到时候随便一脚踩死,也不迟。原本是打算养肥了秋膘,再来狩猎一场,饱餐一顿,事实上经过了无数年,确实依旧很安稳,无数神祇的金身腐朽得以减缓速度,天地的四面八方不断扩大,可最终结局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杨老头说到这里,并没有太多的悲愤或是哀伤,云淡风轻,像是一个局外人,说着天地间最大的一桩秘密。
  郑大风小心翼翼问道:“为何三教圣人不对师父斩草除根?”
  杨老头笑道:“如今的你,问这么大的问题,有意义吗?你不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不当个光棍吗?”
  郑大风讪笑道:“师父原来也会说趣话。”
  杨老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无奈神色,皱巴巴的脸庞越发褶皱:“还不是给李二那个神憎鬼厌的婆娘唠叨出来的。”
  郑大风轻声问道:“嫂子也是?”
  杨老头嗤笑道:“她要是,我会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猪狗不如?就因为只是个让你糟心的市井泼妇,我才不计较。”
  郑大风如释重负。
  杨老头说道:“顾璨之于陈平安,就是陈平安之于齐静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结所在。”
  郑大风皱眉道:“顾璨和陈平安,秉性相差也太远了吧?”
  郑大风摇头不已:“不一样,不一样。”
  杨老头笑道:“你若是不去谈善恶,再回头看,真不一样吗?”
  郑大风陷入沉思,眼神逐渐坚毅。
  杨老头摇头道:“别去掺和,你郑大风就算已经是十境武夫,都没用。这个无关打杀和生死的局,文圣哪怕想要帮陈平安,都是帮不了。这跟学问大不大,修为高不高,没关系。因为文庙的陪祀神位被砸碎了,文圣自身的学问根柢,其实还摆在那里。文圣当然可以用一个天大的学问,强行暂时覆盖住陈平安的当下学问并降伏那条心井恶蛟,但是从长远来看,得不偿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陈平安。”
  杨老头瞥了眼天空:“来做过客的那个陆掌教,倒是可以帮陈平安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是陈平安自己不会答应。
  “而且有一点陈平安猜得很准,那个陆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齐静春选中的那个陈平安,自然不是陈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给拐去了白玉京,好一点,成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没有可能;可要坏一点,估计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陆掌教的手掌心了,拿来观道。”
  郑大风嗯了一声:“这就像一个男人,得不到的女子,瞧着越好看,心中越别扭。得到了,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杨老头没来由地说了句:“如今小镇有不少青楼。”
  郑大风脸色涨红:“师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杨老头问了个好似全然无关正题的问题:“螃蟹坊那四块三教一家挂在小镇这边的匾额,分别写了什么?”
  郑大风回答道:“儒家的‘当仁不让’,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
  杨老头笑问道:“好好琢磨一下。”
  郑大风思量片刻:“‘当仁不让’,是陈平安身陷此局的关键死结之一……”
  杨老头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与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会说陆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陈平安一时一世,连人间都不去管了,还管一个泥瓶巷毛头小子的生死对错?文圣骂那个陆掌教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在我看来,其实不然,早年在浩然天下陆地版图求道的陆掌教,兴许是如此,可当他泛舟出海后,就已经开始不同了,真正开始得了意忘其形,无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为道祖最喜欢的弟子。至于那句佛家语衍生出来的佛法,看似是陈平安有望破局的一个法门,实则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对策。至于‘气冲斗牛’……”
  郑大风压低嗓音:“那她?”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说不定巴不得陈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陈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个极端,她都乐见其成。”
  郑大风挠挠头:“说来说去,陈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杨老头笑道:“到时候一个守着山头的富家翁,你守着他的山门,混吃混喝,不挺好?”
  郑大风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杨老头:“师父是故意要陈平安心中恶蛟抬头,以此淬炼剑心,再不去讲那些束手束脚的仁义道德,让陈平安只觉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剑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帮助那个存在,丢掉早先陈平安这个剑鞘,对不对?!”
  杨老头微笑道:“能够想到这一步,看来还是有点长进的。”
  郑大风颤声道:“这是她要求的?”
  杨老头摇摇头,露出一抹感慨和缅怀神色,喃喃道:“她哪里会在意这些呢,她都无所谓的。她……是她啊。”
  郑大风神色怆然:“可怜,真是可怜。”
  他想起了那个在灰尘药铺,与自己对坐在檐下长凳上的年轻人,嗑着瓜子,笑看着院子里的众人。他总觉得遭受过那么大一场无妄之灾后,那个年轻人,也该过几天舒坦惬意的日子了。哪里想得到,从离开老龙城开始,就有一个比飞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剑舟更可怕的局,在等着陈平安。
  入秋了。秋狩了。
  杨老头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随着大乱之世的到来,总有一天所有不爱讲道理的人,觉得知道了道理也无用的那帮蠢人,假借道理来满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恶人,都会跟着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饭会死人,不喝水更会死人。等到那个时候,就知道有人愿意讲道理的珍贵了。好在人的记性不好,吃过疼很快就忘。世道就这么反反复复,都过去一万年了,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郑大风颤声道:“好?怎么就好了?”
  杨老头笑了:“我是人吗?”
  郑大风无言以对。
  杨老头又问:“你就是人吗?”
  郑大风依旧默然无语。
  郑大风最后离开铺子,走了趟泥瓶巷,经过了陈平安的祖宅,也走过了顾璨的祖宅。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璨。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崔瀺给出了答案。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而能够给出那个答案的家伙,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书简湖的某个地方了。
  池水城一栋视野开阔的高楼顶层,大门打开,坐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与一个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边书简湖的壮丽景象。
  崔东山,崔瀺。
  如今的两个人,曾经的一个人,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
  崔东山神色肃穆,驾驭那把飞剑金穗在自己四周画出一座小雷池,用来提醒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走出这个圆圈。
  崔瀺看了眼崔东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学生,两个都喜欢画地为牢。”
  崔东山咬牙切齿道:“我输了,我肯定认;你输了,可别仗势欺人,翻脸不认!”
  如果不是崔瀺强行设置此局,并且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崔东山哪里愿意再上赌桌?他现在对“大师兄”这个说法,最是深恶痛绝,对于押大赢多的赌博,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可是崔瀺不答应,他崔东山又能如何?反过来说,如果崔东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做。自己岂会不懂自己?
  这次赌局,他崔东山和崔瀺,很简单,要分出一个主次,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这也是崔东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这恰恰也是崔东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个人”,会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崔瀺输了,从今往后,允许崔东山在大隋可以成为类似割地称王的存在,并且不单是他崔瀺,整个大骊宋氏王朝,都会押注陈平安。陈平安值这个价格。崔瀺上次见面,笑言:“连我都认为是死局的棋局,陈平安破得开,自然当得起我‘佩服’二字。这样的存在,又不能随便打死,那就……另外一个极端,竭力拉拢。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如果崔东山输了,就必须要出山,离开山崖书院,帮助崔瀺运筹帷幄,打下朱荧王朝,以及绕过观湖书院之后,调度大骊铁骑,或是在大骊以南、观湖书院以北,镇压各方,快速消化掉半个宝瓶洲的诸国底蕴,将其变成真正属于大骊的内在国力。崔东山还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为崔瀺事功学说的开山大弟子。
  青鸾国那艘仙家渡船,为何会那般磨磨蹭蹭?为何在老龙城,在青鸾国,在黄庭国,都没有直接去往书简湖的渡船?为何陈平安会在大隋书院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为何龙泉郡突然开始新一轮的买卖山头?都是为了书简湖的万事俱备,连那东风都不欠。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势,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东山亲自盯着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无理手。
  大骊,早已秘密渗透了书简湖,如今开始悄然收网。作为毗邻朱荧王朝的一块重地,书简湖早已是大骊国师眼里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刘志茂,要一统书简湖。一统江湖之后,交给谁?自然是售与帝王家,卖个天价。
  就是这个帝王家,离书简湖有点远。帝王家还会转手再卖,又是卖给谁?是桐叶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宝瓶洲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作为下宗的开宗地址。已经有三个选址:一个是龙泉郡,一分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个是靠近云林姜氏与青鸾国的某处;最后一个,就是书简湖。
  刘志茂本就是枭雄心性,这些年的凌厉出手和拉拢,恩威并济,已经有了独吞书简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杀手,又有大骊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锤定音。
  本该加上一个站在顾璨对立面的阮秀,本该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主推举出来,经历过一场不断有黄雀在后的连环厮杀。
  没关系。本来阮秀就不在棋盘之内,她在不在,无伤大雅,最多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原本陈平安应该到了龙泉郡,开开心心买下一两座山头,在落魄山竹楼练练拳,与两个小家伙聊聊天,其乐融融。然后他就会突然听闻一个来自书简湖的噩耗,书简湖一场大混战,拉开了帷幕,小小年纪的顾璨深陷其中,并且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在那之后,陈平安才会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过”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过魏檗的私人关系,耗费大量神仙钱,冒险穿过宝瓶洲版图上空,来到这座书简湖。等到那个时候,局势会比现在更加复杂难解,因为死人更多,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阮秀。
  崔瀺笑道:“还是没有关系,大局已定,就当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东山好了,省得你改换道路的过程,太过漫长,拖延了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崔瀺视线偏移,望向湖边一条小路,面带笑意,缓缓道:“你陈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处处、事事讲道理。难道要当一个佛门自了汉?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没有什么亲疏有别。那么你身边最在乎、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滔天大错,可那个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个理由,这时候你该怎么办呢,陈平安?你一直坚持的道理,还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还是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笔札上,或是所谓的警示名言上,找几个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东山冷笑道:“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年小镇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其实外物诱惑居多,不够纯粹,所以我们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我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够被齐静春选中,我,我们当初就该更加谨慎。于是当下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东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他在背后阴险算计,事实上,每一步,崔瀺都会跟崔东山直直白白说清楚。越是这样,崔东山越是觉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毙。所以当陈平安和画卷四人到达青鸾国后,崔东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崔瀺的附庸,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个静谧祥和的小村庄。
  在那之后,一直到陈平安到达山崖书院,崔东山有过两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样“自然而然”借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说及了法家学问,那次分别,他偷偷交给裴钱的那只锦囊里边的字条上写了一句话。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书院,劝说陈平安多读三教百家的那十几本“正经”,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荐给陈平安那几本佛家正经。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也要先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又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知道了君子屈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那些画卷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作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在这座书简湖,顾璨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原?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对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崔瀺继续道:“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更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饭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自己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作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的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他将酒壶别回腰间后,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楼船缓缓靠岸,船身过于巍峨巨大,以至于渡口岸边的范彦、元袁和吕采桑等人,都只能仰起脖子去看。
  船头那边,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栏杆,大师姐田湖君很自然而然地帮着他轻拍蟒袍,顾璨瞥了她一眼:“今天你就不用登岸了。”
  田湖君满脸忧虑:“那拨潜伏在池水城中的刺客,据说是朱荧王朝的剑修,不容小觑,有我在……”
  顾璨笑道:“有你在顶个屁用,难不成真有了生命危险,大师姐就会替我去死?既然肯定做不到,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讨好我了,当我是傻子?你看看,像现在这样帮我抚平蟒袍褶皱,你力所能及,还心甘情愿,我呢,又很受用,多好。”
  田湖君眼神黯然,不再坚持。
  秦傕和晁辙相视一笑。小师弟顾璨,是绝对不能当作一个孩子的。
  他们共同的师父,截江真君刘志茂,就曾在一次庆功宴上笑言,唯有顾璨,最得衣钵真传。
  刘志茂还阴恻恻环视满堂众人,坦言将来的青峡岛岛主,只会是顾璨,谁都别想去争抢,不然不用顾璨做什么,他就亲自动手清理门户,尸体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
  那会儿,顾璨瘫靠在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上,双脚踩着那条现出真身、但是身躯“纤细”了很多的“泥鳅”。顾璨听到那句话后,哈哈大笑,举起装着甘甜果酿的酒杯:“师父,吃酒吃酒。”
  最终下船之人,只有顾璨,两个师兄秦傕和晁辙,还有两名头戴幂篱遮掩容颜的开襟小娘。开襟小娘身材婀娜,曼妙诱人。
  池水城少城主范彦,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快步迎接顾璨一行人,弯腰抱拳,谄媚笑道:“顾大哥,你上回不是嫌弃吃蟹麻烦嘛,这次小弟我用了心,帮顾大哥专门挑选了一个……”
  说到这里,范彦一脸玩味笑意,做了一个双手在自己胸口画半圆的姿势:“如此这般的小娘子。事先说好,顾大哥瞧不上眼的话,就只让她帮着挑蟹肉,可若是看对眼了,要带回青峡岛当丫鬟,得记我一功。顾大哥你是不知道,为了将她从石毫国带到池水城,费了多大的劲儿,砸了多少神仙钱!”
  顾璨笑眯眯道:“该不会这个有机会接近我的女子,其实已经被人掉包,换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来刺杀我的仇家吧?”
  范彦呆若木鸡:“那咋办?小弟我那么多银子,打水漂啦?”
  投了一个好胎的元袁笑得幸灾乐祸。
  顾璨来到青峡岛之前,曾是书简湖上一任混世小魔头的吕采桑,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蠢货范彦的,只是白白多出个“谁拦着我砸钱,谁就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大头,没谁不乐意,书简湖的所有岛主,都需要几个花钱比挣钱更开心的钱袋子,何况池水城作为书简湖周边三座大城之一,兜里是真有钱。
  吕采桑是个身材纤柔的俊美少年,一身雪白。黄鹤曾开玩笑说,吕采桑便是稍稍涂抹些胭脂,给顾璨当那开襟小娘,都绰绰有余,只不过怀里得揣两个大馒头才行。结果吕采桑勃然大怒,大打出手,当场打死了一个拼死护在黄鹤身前的武道宗师,不过最后被顾璨劝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吕采桑和石毫国大将军独子黄鹤的关系破裂了。黄鹤事后,后悔不迭,想过很多法子,去修复关系,可是吕采桑都没给他这份面子。
  吕采桑细声细气,对顾璨说道:“璨璨,放心吧,我勘验过了,就是个下五境的修道坯子而已,长得真是不错,在石毫国名气很大的,你收拢在青峡岛大院里的那些娘们,比起她,就是些脏眼睛的庸脂俗粉。”
  顾璨一脚横扫,轻轻踢了吕采桑一腿,笑骂道:“你脑子进水了吗?干吗要多此一举,害我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吕采桑白了顾璨一眼,竟是有几分妩媚,看得秦傕和晁辙心中古怪不已,只是不敢流露出来。
  虽然大家都是书简湖十雄杰之一,可是人人心知肚明,这里头九人,谁有几斤,谁有几两,得有数,比如黄鹤就是心里没数了一次,误以为真是与吕采桑可以推心置腹的兄弟了,立即就碰了一鼻子灰,据说回到大将军府后,一开始还抱怨叫屈,结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
  被爹娘起了圆圆绰号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左右张望,纳闷道:“顾璨,你那条大泥鳅呢,不跟着咱们上岸?池水城道路,咱们去年走过一次了啊,足够让大泥鳅通行的。”
  顾璨双手笼在蟒袍大袖子里,笑眯眯道:“小泥鳅这次留在湖里,不跟咱们去池水城凑热闹,它最近得多溜达,多喝水,因为去年它吃了太多的练气士,又直接将两座大岛积攒了好几百年的水运精华,一股脑儿吞下了肚子,所以今年要经常在湖底闭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咱们是自家兄弟,我才与你们说这个秘密的,记得不要外传!小泥鳅很快就会是货真价实的元婴境喽,到时候咱们这座书简湖,我师父截江真君都不是小泥鳅的对手,嗯,可能就只有宫柳岛那个已经离开很多年的老家伙,才有资格跟小泥鳅打架了。”
  范彦愣愣道:“顾大哥,你答应过我的,哪天高兴了,就让我摸一摸大泥鳅的脑袋,好让我到处跟人吹牛,还作数不?”
  顾璨微微仰头,看着这个二愣子,天底下真有傻子,不是那种什么韬光养晦,就是真缺心眼,这跟钱多钱少没关系,跟他爹娘聪不聪明也没关系。顾璨微笑道:“作数啊,怎么不作数。我顾璨说话什么时候不作数?”
  范彦笑逐颜开,手舞足蹈,结果被顾璨一脚踹在了下身:“白瞎了这么大个子。”
  范彦疼得弯腰,仍是不生气,哀求道:“顾大哥,可别这样,我爹娘啥都好说话,唯独在传宗接代这事儿上边,不许我胡来的!你上次教我的那套措辞,说什么天底下的英雄好汉,不追求个孤独终老,都不好意思走江湖跟人打招呼,害我被气坏了的娘亲追着打了一顿,娘亲出手不重,我倒是不疼,只是娘亲红着眼睛,我反而开始心疼了。”
  顾璨踮起脚尖,拍拍范彦的脑袋:“傻人有傻福,以后肯定能跟你那个还没投胎的媳妇生一窝的小傻子。”
  范彦咧嘴自乐呵。顾璨翻了个白眼。好话坏话从来听不懂,好人坏人从来看不出。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范彦这种脑子缺根筋的家伙,真要离开了他爹娘的羽翼和视野,搁哪儿都是给人骗的份,但是顾璨对范彦是最宽容的,钱倒也骗,但不过分,也不许别人太过欺负他。
  吕采桑眼神熠熠,仿佛比顾璨还要高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稍后到了酒宴上,璨璨,我与你多喝几杯乌啼酒!”
  长了一张圆乎乎脸庞的鼓鸣岛元袁,是“兄弟”当中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对谁都笑脸相向,不管开他什么玩笑,都不生气,只是听到了这么大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后,措手不及地脸色一僵,不过稍纵即逝,瞬间恢复正常,啧啧道:“以后咱们几个,沾了顾璨的光,岂不是要在书简湖横着走才算符合身份?”
  顾璨笑道:“范彦,你跟采桑还有圆圆,带着我两个师兄,先去吃蟹的地儿,占好地盘,我稍稍绕路,去买几样东西。”
  范彦恼火不已,竟敢对顾璨瞪眼了,气呼呼道:“买东西?买?!顾大哥,你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兄弟?在池水城,瞧上眼的东西,需要顾大哥掏钱买?”
  顾璨跳起来一巴掌打在范彦脸上:“谁他娘的说买东西就要花钱了?抢东西,多难听?”
  范彦挨了巴掌,反而笑容灿烂,一手捂着脸,一手伸出大拇指:“还是顾大哥讲究!”
  顾璨大手一挥:“滚蛋,别耽误小爷我赏景。跟你们待在一起,还怎么找乐子?!”
  吕采桑板着脸道:“不行,如今书简湖乱得很,我得陪在你身边。”
  顾璨无奈道:“行行行,你就跟我屁股后头吃灰好了,跟个娘们似的。”
  吕采桑冷哼一声。
  双方在渡口分道扬镳,范彦当然给他的顾大哥准备好了豪奢马车。
  顾璨和吕采桑走向一辆马车,两个开襟小娘坐另外一辆。
  顾璨和吕采桑,在书简湖数万鱼龙混杂的山泽野修眼中,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两人都有个好师父了,可两人偏偏关系还不错。
  顾璨依旧双手笼袖,突然用手肘一敲身边的吕采桑,低声坏笑道:“你要是去了我家乡,如果又刚好没了修为,我敢说你走在小巷子里,肯定要被那些凑巧路过的色胚光棍,两眼放光,追着乱摸,到时候你就会哭哭啼啼跑到我家门口,使劲敲门,说顾璨顾璨,不好啦,有男人要扒我衣服啦。哈哈,真是想一想就贼开心。但是你知道更好玩的是什么吗,是那些王八蛋扒掉你的裤子后,破口大骂,他娘的是个带把的!最最好玩的,知道是什么吗?是一咬牙,一狠心,依然把你翻个身,就地正法……哎哟喂,不行了,我肚子疼。”
  顾璨低头弯腰行走,哈哈大笑。
  吕采桑脸色冰冷:“恶心!”
  两人先后坐入车厢,吕采桑这才轻声问道:“怎么换了这么一身行头?你以前不是不爱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吗?”
  顾璨闭着眼睛,不说话。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元袁这个人,城府很深,他母亲又跟朱荧王朝某位元婴境剑修沾亲带故的,书简湖不少人,觉得这是黄鹂岛故意吓唬人,但是我师父说过,这件事,千真万确。元袁母亲,最早的身份,就是那位厉害剑修最宠爱的侍妾,虽然没办法给一个名分,但是香火情肯定还在。你一定要小心。一旦打死了心怀叵测的元袁,就意味着你要被一位元婴境剑修盯上!”
  顾璨没有睁开眼睛,嘴角翘起:“别把元袁想得那么坏嘛。”
  吕采桑怒道:“我是为你好!你要是不上心,要吃亏的!元袁一家人,都是那种喜欢暗戳戳害人的坏种!”
  顾璨总算睁开眼睛,问道:“元袁再坏,能跟我顾璨比吗?”
  吕采桑蓦然掩嘴而笑。
  顾璨学他的口气,娇滴滴道:“恶心。”
  吕采桑突然有些伤感,看着顾璨,这个一年一变的“孩子”,谁能把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敢吗?就连他的师父,少数几个能够让截江真君心生忌惮的老修士,都说顾璨这个怪胎,除非是哪天暴毙,不小心真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屁话,否则一旦被他拢起了和青峡岛关系不大的大势,那就真是上五境神仙都未必敢惹一身腥了。
  吕采桑轻声问道:“顾璨,你哪天才能跟我交心?”
  顾璨从蟒袍大袖子里抽出一只手,掀起车帘子,漫不经心道:“你吕采桑就别想了。天底下就两个人,能让我掏出心窝子给他们瞧瞧。这辈子都会是这样。我知道对你不太公平,因为你是少数几个书简湖修士中真正把我当朋友的,可是没办法,我们认识得晚,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混出名堂了,所以你不行。”
  已经入城了,顾璨放下车帘子,对吕采桑笑道:“不过你放心,哪天你要是被人打死了,我顾璨一定帮你报仇。”
  吕采桑撇撇嘴。
  吕采桑靠着车厢壁,问道:“顾璨,你才这么点年纪,怎么做到的?”
  顾璨说道:“在家乡,我大概只有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看我娘亲跟人骂街和打架了,我学什么,都很快。”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头:“稍微大一点,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趴在垄头上一动不动,至少一个时辰,就为了钓上一条泥鳅,他都比不上我。”
  吕采桑好奇问道:“那个他,到底是谁?”
  顾璨眯起眼,反问道:“你想死吗?”
  在书简湖天不怕地不怕的吕采桑,这一刻,竟是有些犯怵。
  顾璨脸色蓦然而变,笑嘻嘻道:“元袁那小坏种,迟早有一天,我会给他来这么一句,换一个字而已,‘你想死妈’?摊上个元婴境剑修的便宜爹,有什么了不起的,惹了我,到时候我当着那个元婴境剑修的面,将元袁的娘亲脱光了衣服,挂在楼船的船头上,逛遍书简湖所有岛屿。”
  吕采桑一脸疑惑。
  顾璨再次掀起帘子,心不在焉道:“家乡方言,你听不懂。”
  池水城那座高楼顶层内,崔东山四周依旧是一圈金色雷池。
  崔东山叹息一声。
  崔瀺微微俯身,看着地上两幅画卷,微笑道:“是不是很失望,你心中最后的一点侥幸,也不存在了?这种心态可要不得,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崔瀺大概知道崔东山不会搭话,自顾自道:“这是两个死结扣在了一起,陈平安慢慢想出来的理,顾璨顺其自然而生的恶。你以为那个一,可能是在顾璨身上,觉得陈平安对这个小家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小家伙就能够幡然醒悟?别说这个道理难讲,哪怕这个情分很重,顾璨一样不会改变秉性。这就是顾璨。泥瓶巷就那么点大,我会不看顾璨这个‘骨气’极重,连刘志茂都提不起来的小家伙?
  “你崔东山是不是太小觑崔瀺自己了?连顾璨的本心都拎不清,就敢设置此局?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错误犯过一次,就不能再有了。不过不能怪你,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世人都喜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就是人性。事实上,当年我们还是一个人,我看到了,你自然也一样看到了,只是你现在方寸大乱罢了。”
  崔瀺指了指画卷上那个暗中跟随马车的陈平安:“你知道你更大的错,在哪里吗?”
  崔瀺自问自答:“当年齐静春在小镇那栋老宅子,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后,他放出过一句话,说是甲子之内,如果再敢算计陈平安,就要我们的境界跌跌不休。这自然不是齐静春在故弄玄虚,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我分离之后,你终究是残留着少年心性,不信邪,对不对?然后在那座客栈的井底,差点被井口上的陈平安以一缕剑气打杀了。在那之后,你又走入了另外一个极端,开始深信不疑这句话,这就是你崔东山当下紊乱的心湖上,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
  崔东山嘴角抽搐。
  崔瀺始终神色平静,凝视着画卷,自言自语道:“阴魂不散的齐静春,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啊。那我们不妨稳妥一些看待这个问题。假设齐静春棋术通天,推衍深远,已经算到了书简湖这场劫难,于是齐静春在死之前,以某种秘术,将魂魄一部分,放在了书简湖某个地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齐静春是什么样的读书人?他宁肯让被自己寄予厚望的赵繇不去继承他的文脉香火,也要赵繇安安稳稳求学远游。你觉得那个魂魄不完整的‘齐静春’,会不会就算躲在某个角落,看着陈平安,都只是希望陈平安能够活下去就行了,无忧无虑,安安稳稳,由衷希望以后陈平安的肩头上,不要再担负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你都心疼你的新先生,你说那个齐静春会不心疼吗?”
  崔瀺笑了笑:“当然,我不否认,即便齐静春当初魂魄一分为三了,我依旧还是有些忌惮的。如今嘛,他只要敢冒头,被我抓住蛛丝马迹,我不会给他开口说一句话的机会,一个字都不行。”
  崔东山转过头,痴痴地望着崔瀺,这个长大后、变老了的自己:“你说,我为什么要变成现在的你?”
  崔瀺微微一笑,偏移手指,指了指那辆马车:“这句话,陈平安跟顾璨见面后,应该也会对顾璨说的——‘为什么要变成当年最讨厌的那种人’。”
  崔瀺看也不看崔东山和那座微微晃荡的金色雷池,缓缓说道:“且不说凭你根本杀不掉我,就算杀了我,这个死局,还是死局,跟天下大势一样,改变不了的。所以你还是乖乖坐着吧,趁我还有些时间,没有返回大骊,许多你崔东山不懂的问题,还可以问我崔瀺。”
  当崔瀺不再说话时,楼内就变得寂静无声。
  崔瀺似乎想起了一件趣事,笑问道:“你不问,那我来问好了。你说如果顾璨这么回答陈平安那个问题,陈平安会是什么心情?比如……嗯,顾璨可能会理直气壮跟他说,‘我觉得我没有错,你陈平安有本事就打死我’,又比如……‘我顾璨和我娘亲给书简湖那帮坏人欺负的时候,你陈平安在哪里?’”
  崔东山视线蒙眬,呆呆地看着这个儒衫老者,这个一步步坚定不移走到今天的自己。
  崔瀺微笑道:“其实每个人长大后,不论读不读书,都会或多或少感到孤单,再聪明一些的人,冥冥之中,能够感知到天地人间,在刹那之间的某个时刻,好像不是寂然不动的,一些人扪心自问,会得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回应,愧疚,悔恨。知道这叫什么吗?你不知道,因为这是我崔瀺最近几年才想明白的。你崔东山逆水行舟,一退再退,我不说,你便不会明白的,那就叫一个人的天地良知。可是这种感觉,绝对不会让一个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只会让人更加难受,好人坏人,都是如此。”
  崔瀺继续道:“对了,在你去大隋书院挥霍光阴期间,我将我们当年琢磨出来的那些想法,说与老神君听了,算是帮他解开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你想,老神君这般存在,一个心头坎,都要耗费将近万年光阴才能迈过,你觉得陈平安需要多久?再有,如果换成是我崔瀺,绝不会因为陈平安一句无心之语的‘再想想’,因为是一个与老秀才截然不同的答案,就哭得稀里哗啦,就比如你现在这副样子。”
  崔东山抬起手臂,横在眼前。
  崔瀺笑道:“已经连骂我一声老王八蛋的心气都没有了啊,看来是真伤透了心,跟陈平安差不多可怜了,不过别急,接下来,先生只会比学生更加可怜,更加伤心。”
  崔东山后仰倒去,满脸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呜呜咽咽。
  崔瀺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么凄惨的心境,最早一次,很久远了,还是在家乡那座给爷爷抽走楼梯的书楼顶层。那次差不多就是跟你这副皮囊相似的岁数,跟爷爷怄气,故意撕了一本爷爷最推崇的圣贤书籍,拿来拉屎擦屁股,丢了下去,爷爷看到那些纸团后,没有恼怒,甚至没有说话,没有骂人,就只是将梯子重新架好,然后就走了。”
  崔瀺笑道:“我与老神君说的,其实只说了一半,就是孱弱人性隐藏着的强大之处,是那些被后世解释为‘共情’‘通感’‘恻隐之心’的说法,能够让一个一个人,不管个体实力有多么强大,前程有多么远大,都可以做出让那些高高在上、漠然无情的神祇无法想象的蠢事,会为别人慷慨赴死,会为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会愿意为一个明明才认识没多久的人粉身碎骨,一点点人心的火苗,就会迸发出刺眼的光彩。他们会高歌赴死,会心甘情愿以自己的尸体,帮助后人登山更高一步,去那山顶,去那山顶可见的琼楼玉宇,把它们拆掉!把那些俯瞰人间、把人族气运当作香火食物的神祇砸烂!”
  崔瀺又笑了:“可是,这只是一半。另一半人性,是一个人,天生就知道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我’不管多么卑微,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所以不计其数的‘我’,都想要活下去,活得更久,活得更好,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那个一,凭借曾经被神祇养蛊饲养的本能,去争去抢,既然只有一个一,那就只能去抢别人手里的,让自己的那个一,变得更大、更多,这种追求,没有止境。”
  崔瀺伸出手指,分别点了点陈平安和那辆马车:“顾璨未必知道陈平安的难处,就像陈平安当年一样未必清楚齐静春的想法。”
  崔瀺收回手,笑问道:“那么你猜,最后那次齐静春给陈平安撑伞,行走在杨家药铺外边的街道上,齐静春已经说出了让陈平安将来不要愧疚的理由。可是,我觉得最值得推敲的一件事情,是当时这个泥瓶巷少年,他到底是否已经猜到,自己就是害死齐静春的关键棋子?”
  崔瀺转过头去,笑着摇摇头。
  崔东山已经隔绝了所有观感神识。
  崔瀺继续观看两幅画卷:“老秀才,你如果看到这些,会说什么?嗯,是揪着胡子说一句,‘不太善喽’。”
  崔瀺突然嘲笑道:“偌大一个桐叶洲,竟然只有一个荀渊不是瞎子,真是匪夷所思。”
  崔东山直挺挺躺在那边,像个死人。
  崔瀺转过头:“你那锦囊里边,到底写了哪句话?这是我唯一好奇的地方。别装死,我知道你哪怕封闭了长生桥,一样猜得到我的想法,这点聪明,你崔东山还是有的。”
  崔东山一动不动,装死到底。
  就在池水城最人满为患的那条闹市街道,在一个本来最不该在此刺杀的地方,出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围杀。
  一个朱荧王朝的八境剑修,一个八境远游境武夫,一个布好了阵法的金丹境阵师。万无一失的布置。可是结果却让看客们很失望。一来刺杀太过突然,二来结局出现得太快。
  第二辆马车的车厢四散炸开,出现了一个头戴幂篱的“开襟小娘”。她任由八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刺透心脏,一拳打死了那个飞扑而至的远游境武夫,手中还紧攥着一颗从他胸膛剐出的心脏。她长掠而去,张大嘴巴,吞咽而下,然后追上那名剑修,一拳打在剑修后背心,硬生生打裂了那具兵家金乌甲,然后一抓,再次挖出一颗心脏,御风悬停,不去看那具坠落在地的尸体,任由修士的本命元婴携带那颗金丹远遁而走。
  这是主人与她事先说好了的,一口气杀完了,以后没得玩。而她这个“开襟小娘”,正是那条小泥鳅,已经悄悄跻身元婴境。
  蛟龙之属的元婴境,战力相当于一个九境武夫加上一个元婴境修士。更何况她还不是寻常的蛟龙之属,是世间仅剩的最后五个真龙后裔之一。
  她回到第一辆马车旁边,还在细细咀嚼那颗八境剑修心脏的滋味,堪称美妙,在书简湖已经很难吃到这么美味的大餐了。
  一身墨青色蟒袍的顾璨跳下马车,吕采桑紧随其后。
  顾璨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指,帮她擦拭嘴角,埋怨道:“小泥鳅,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许再有这么难看的吃相!以后还想不想跟我和娘亲一桌吃饭了?!”
  她腼腆一笑,转过头去,有些难为情。
  这一幕,看得吕采桑不寒而栗。
  顾璨大摇大摆,走到那个站在街道旁,丝毫不敢动弹的金丹境阵师身前,这个地仙四周人流早已如潮水散去。
  这不是那个阵师心智不够坚韧,给吓得挪不动腿,而是她已经被那个孽畜死死盯住了,只要敢动,就死。
  顾璨双手笼袖,绕着那个寻常妇人模样的金丹境修士走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前,哀叹一声:“可惜,这个婶婶你长得太寒碜,不然可以不用死的。”
  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璨,求你饶我一命!我从今往后,可以为你效力!”
  顾璨微笑着不说话,似乎在权衡利弊。
  那个没了幂篱但还穿着开襟小娘外出装束的小泥鳅打了个饱嗝,她赶紧捂住嘴巴。顾璨转过头,瞪了她一眼,然后对吕采桑笑道:“如何,没有白白跟在我屁股后头吃灰吧?”
  吕采桑点点头,笑容灿烂。
  不这样,也就不是顾璨之前书简湖最大的魔头了。
  顾璨一直扭着脖子,笑道:“吕采桑,那你给这个婶婶说说看,小爷我先前告诉过整座书简湖的规矩。”
  早年在青峡岛上,发生过很多次刺杀和偷袭,不知为何,顾璨竟然让怒不可遏的截江真君刘志茂,不要去顺藤摸瓜,不用追究那些刺客的幕后主使。
  可是书简湖的仇家也好,纯粹看不顺眼顾璨作风就聘请杀手的野修也罢,没一个傻子,不再花钱或是拼命,让人去青峡岛白白送钱送死了。
  吕采桑斜眼瞥了一下那个妇人,微笑道:“出了青峡岛的一切刺杀和挑衅,第一次出手的贵客,只杀一人。第二次,除了动手的,再搭上一条至亲的性命,成双成对。第三次,有家有室的,就杀全家,没有亲人的,就杀幕后主使的全家,若是幕后人也是个形单影只的可怜人,就杀最亲近的朋友之类,总之去阎王殿报到的路上,不能走得太寂寞了。”
  顾璨点点头,转过头,重新望向那个满脸惶恐和绝望的妇人,抽出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白白送死,何苦来哉。修士报仇,百年不晚。不过你们其实是对的,百年之后,你们哪里敢来触霉头?你们三个,太不济事了,记得前年在青峡岛上,有个刺客,那才厉害,本事不高,想法极好,竟然蹲在茅厕里,给小爷我来了一剑。真他娘的是个天才啊。如果不是小泥鳅下嘴太快,小爷我都舍不得杀他!”
  顾璨始终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伸着那三根手指:“在你前边,青峡岛外,已经有三次了。上次我跟那个家伙说,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的,不管在哪里,都要团团圆圆。第一次,谁杀我我杀谁;第二次再杀个至亲;第三次杀他全家;现在嘛,是第四次了。怎么说来着?”
  小泥鳅咽了口唾沫:“诛九族。”
  顾璨恍然大悟:“对,就是这么个说法。”
  顾璨收回手指,双手笼袖,微微弯腰,与妇人女子言语就是好,她们往往个子不高,不用他抬头说话,省劲。
  顾璨轻声笑道:“要被诛九族了哦。诛九族,其实不用怕,是大团圆唉,平时哪怕是逢年过节的,你们都凑不到一起的。”
  这个时候,从不远处的街道屋檐下,走出一个背剑挂酒壶的中年男人。
  他笔直走向顾璨。
  吕采桑转过身,眯起眼,杀气腾腾。
  顾璨也随之转过身,笑道:“别管,让他来。”
  吕采桑犹豫了一下,仍是让出道路。
  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走到一袭蟒袍的少年身前。那条已经化为人形的小泥鳅,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与她心意相通的顾璨刚皱了皱眉头,就被中年男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中年男人说道:“你再说一遍?”
  吕采桑张大嘴巴。街上所有人几乎都是如此。
  中年男人又是猛然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了顾璨脸上,颤声却厉色道:“顾璨!你再说一遍!”
  顾璨扭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然后歪着脑袋,红肿着脸颊,可眼神竟全是笑意:“哈哈,陈平安!你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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