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君子救与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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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刀房女冠离开后没多久,裴钱就蹑手蹑脚从屋里面走出来,额头贴着黄纸符箓。
  石柔站在屋门那边,神色紧张,即便已经察觉不到女冠的丝毫气机,仍是心有余悸。
  她是女鬼阴物,大摇大摆行走人间,其实处处是凶险。沐猴而冠,只是惹来耻笑,可她这种鸠占鹊巢、窃据仙蜕的歪门邪道,一旦被出身谱牒仙师的大修士看破根脚,后果不堪设想。
  裴钱到了陈平安和朱敛身边,瞥了眼墙根那边。
  朱敛笑道:“一根灵气殆尽的狐毛而已,也要捡起来当个宝?”他伸手一抓,将墙角那根支撑起狐妖障眼法幻术的黑色狐毛用双指拈住,递给裴钱,慷慨道:“想要就拿去。”
  裴钱躲在陈平安身后,小心翼翼问道:“能卖钱不?”
  朱敛以指尖搓动那根韧性绝佳的狐毛,竟然没能搓成灰烬,微微讶异,仔细凝视,道:“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很难有实实在在的用处,若是能够剥下一整张狐皮,说不定就是件天然法袍了吧。”
  陈平安提醒道:“这种话少说为妙。”
  朱敛笑道:“确实是老奴失言了。”
  这边的动静显然已经惊动其余两拨捉妖人,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一行,那对修士道侣,都闻声赶来,入了院子,神色各异。看待陈平安,眼神也有些复杂。本该半旬后露面的狐妖竟然提前现身,这是为何?而那抹凌厉刀光,气势如虹,更是让众人心惊。之前狮子园给出的情报,说狐妖飘忽不定,无论是阵法还是法宝,尚无任何仙师能够抓住狐妖的一片衣角。不承想那佩刀女冠修为如此之高,一刀就斩碎了狐妖的幻象。
  陈平安将狐妖和师刀房女冠的那场冲突,说得有所保留,女冠的身份更是没有道破。
  那名肩上蹲着一头火红小狸的老者,突然开口道:“陈公子,这根狐毛能卖给我吗?说不定我能借此机会,找出些蛛丝马迹,挖出那狐妖藏身之所。”
  陈平安笑问道:“价格如何?”
  老者一番权衡利弊,道:“狐毛已经完全失去灵性,其实本身已经不值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没有立即回答。
  独孤公子身后的那名貌美女婢,一双秋水长眸,泛起微微讥讽之意。
  眼前这位背负白鞘长剑、一袭白袍的年轻仙师,瞧着挺像山上人,实则市侩得很呢,一枚雪花钱的狐毛,还要做一做文章?不过她很快释然,所谓的谱牒仙师,可不就是这般道貌岸然?
  她跟随自家公子,一起游历山河,多次上山下水寻访仙人,又有几人能够让公子刮目相看?难怪公子会次次乘兴而往,败兴而归。
  这位婢女突然发现那人身后的黑炭小丫头,正望向自己。婢女对裴钱展颜一笑。裴钱咧咧嘴。
  陈平安对那老者说道:“我突然想起,原来自己也有些不入流的术法,能够以此搜寻狐妖,就不卖了。”
  老者洒然笑道:“大家都是降妖而来,既然陈公子自己有用,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就不勉强了。”
  他们走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对裴钱正色道:“知道师父为何不肯卖那根狐毛吗?”
  裴钱干脆利落道:“那人说谎,故意压价,心存不轨,师父慧眼如炬,一眼看穿,心生不喜,不愿节外生枝,万一那狐妖暗中窥视,白白惹恼了狐妖,咱们就成了众矢之的,打乱了师父布局,本来还想着隔岸观火的,看看风景喝喝茶多好,结果引火上身,小院会变得腥风血雨……师父,我说了这么多,总有一个理由是对的吧?哈哈,是不是很机智?”
  朱敛啧啧道:“某人要吃栗暴喽。”
  果不其然,陈平安随手就一记栗暴敲下去。
  裴钱转头怒视朱敛,咬牙切齿道:“乌鸦嘴!”
  朱敛笑道:“欺软怕硬?觉得我好欺负是吧,信不信往你最喜欢吃的菜里撒泥巴?”
  裴钱有些心虚,看了看陈平安,耷拉着脑袋。
  从藕花福地第一次见面起,到被臭牛鼻子老道人丢出,裴钱觉得陈平安是天底下对自己最知根知底的人了,用书上的话说,她就是劣迹斑斑,所以她有些怕。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轻声说道:“我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佛经上说,昨日种种,譬若昨日死,今日种种,譬若今日生。知道什么意思吗?”
  裴钱抬起头,轻轻摇头。
  陈平安笑道:“以后就会懂了。”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师父,这句话能不能刻在一枚小竹简上送给我?如果可以的话,再加上河伯祠庙那两句?”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然后就狐毛卖与不卖这件小事,比较少见地给她说了些大道理:“行走江湖,要多加小心。不可有害人之心,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时时刻刻都讲究表面上的待人以诚,对谁都掏心窝子,反而只会让江湖更加险恶。真正的待人以诚,自然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但是如何呵护好它,不伤人不害己,就需要自己积攒江湖阅历了。”
  朱敛微笑道:“心善莫幼稚,老道非城府。此等金玉良言,是书上的真正道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朱敛说得比我更好,还不絮叨。”
  陈平安取出最后三壶桂花酿中的一壶,递给朱敛。当初范家捎来不少桂花酿,只不过分两种,一种让陈平安路上喝,数量不少,只是这一路,今天给这位一壶,明天给那位一壶,这还没走到青鸾国京城,就快没了。另外一种极为稀少,据说是桂夫人在桂花岛上亲手酿造的,只有六坛,当时便是范峻茂都眼馋,死皮赖脸地顺走了一坛。
  听到陈平安夸赞朱敛,裴钱转头望向朱敛,好奇问道:“哪本书上说的?”
  朱敛哈哈笑道:“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
  裴钱最受不得师父给人压了一头,就对朱敛嗤笑道:“那我还学海无边,书囊无底呢,随便瞎诌几句谁不会?还是我师父说得好,好多了!”
  朱敛摇头晃脑喝着酒,有了好酒喝,就再没有跟这个丫头顶真的心思。
  陈平安对裴钱说道:“别因为不亲近朱敛,就不认可他说的所有道理。算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
  陈平安最后还是觉得急不来,不用一下子把所有自认为是道理的道理,一股脑地灌输给裴钱。像裴钱这种记性好的,背了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圣贤书,都不如她自己真正懂得一两句书上的教诲。
  朱敛在河伯祠庙有一句无心之言,圣贤书归还圣贤,让陈平安深思。陈平安开始自省,比起真正的读书人,自己读的并不多,但是比起市井百姓,却也不算少,那么仔细思量一番,这些年还给圣贤的圣贤书何曾少了?
  陈平安叹息一声,说是去屋里练习拳桩。在院子这边,太过惹眼。
  屋内女鬼石柔,听到陈平安说的那句佛经言语后,怔怔出神,最终微微叹息。她收了收心绪,屏气凝神,以崔东山传授的一门口诀,呼吸吐纳,点点滴滴,以水磨功夫,炼化这副仙人遗蜕。
  在陈平安关门后,裴钱小声问道:“老厨子,我师父好像不太开心,是不是嫌我笨?”
  朱敛笑眯眯问道:“要不喝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嘛。”
  裴钱双臂抱胸,气呼呼道:“我已经在崔东山那里吃过一次大亏了,你休想坏我道心!”
  朱敛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笑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有个屁的道心!”
  裴钱站起身,双手负后,唉声叹气,不忘回头用怜悯的眼神瞥一眼朱敛,大概是想说我才不乐意对牛弹琴。
  朱敛在她转过头后,一脚踹在裴钱屁股蛋上,黑炭丫头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裴钱双手一撑地面,转了个圈,立定后转身,恼羞成怒道:“朱敛你干吗暗箭伤人,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我身上可是穿了没多久的新衣裳!”
  朱敛问道:“想不想学我自创的一门武学,名为惊蛰。稍有小成,就可以拳出如春雷炸响,别说是跟江湖中人对峙,打得他们筋骨酥软,就算是对付魑魅魍魉,一样有奇效。”
  裴钱反问道:“你谁啊?”
  朱敛倒是不介意自己的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只是不想听这小家伙接下来的歪理,挥手道:“滚滚滚,练你的疯魔剑法去。”
  裴钱一肚子话语不得说,有些苦闷,就去自己屋内拿了行山杖出来,开始练习同样是她“自创”的这门武学。那次在路上降服了路边土狗后,她信心暴涨,这段时日除了老老实实跟随陈平安六步走桩,白猿背剑术和拖刀式都被她暂时搁置一旁,偶尔敷衍几下而已,更多是主攻这套威力极大、立竿见影的绝世剑术。
  裴钱乐在其中,看得身为远游境武夫的朱敛……那叫一个伤眼睛。
  朱敛环顾四周,并无异样。
  看来挨了那一记法刀后,狐妖长了些记性。
  小院另外两间屋内。
  石柔在以女鬼之魂魄、仙人之遗蜕修行崔东山传授的上乘秘法。
  陈平安则以天地桩倒立而走,双手只伸出一根手指,同时心神沉浸在那座炼化了“水”字印的“水府”当中。
  根据崔东山的解释,那枚在老龙城上空云海炼制之时出现异象的碧游府玉简,极有可能是上古某座大渎龙宫的珍贵遗物——由大渎水精凝聚而成的水运玉简。崔东山当时笑言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在散财一事上,颇有几分先生的风采。至于那些篆刻在玉简上的文字,最终与炼化之人陈平安心有灵犀,在他一念升起之时,它们即一念而生,化作一个个身穿碧绿衣裳的小人,肩扛玉简进入陈平安的那座气府,帮助陈平安在“府门”上绘画门神,在气府墙壁上描绘出一条大渎之水,更是一桩千载难逢的大道福缘。
  心高气傲如崔东山,都不得不坦言,除非是先生学生二人精诚动天,否则即便他这个学生殚精竭虑,万般谋划,在大隋炼化金色文胆作为第二件本命物,品相也很难很难与第一件“水”字印齐平。
  对于这些,陈平安自然看得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在这虚无缥缈的得失之间,陈平安还是喜欢家乡螃蟹坊匾额上面的四个字:“莫向外求。”
  求神拜佛,先要精诚求己,再谈冥冥天命。
  养剑葫芦内的小炼药酒已经被陈平安喝完,加上这一路的调养,如今陈平安已经恢复大半,武道修为,差不多相当于在藕花福地跟丁婴一战前的水准。
  在河伯祠庙墙上题字后,陈平安隐隐约约发现,体内那座宛如水府的窍穴,似乎生出某些感应。大渎之水流速提高些许,雾霭升腾,笼罩水面,偶尔甚至会流溢出“水道”,弥漫气府,只是在水府大门那边受到阻挡,重返墙壁上的水道,恢复平静。
  今天陈平安试图以粗浅的山上“内视”之法,好好观察一下。不承想身为主人,差点连府门都进不去,一时间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纯粹真气,汹汹杀到,大概有那么点“主辱臣死”的意思,要为陈平安打抱不平。陈平安当然不敢任由这条“火龙”破门而入,不然岂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门?这也是世间高人为何不愿兼修两路的关键所在。
  陈平安光是为了安抚那条火龙,就差点跌倒在地,只得将手指撑地换成了拳头。将火龙转移到别处脉络“驿道”后,陈平安的呼吸这才稍稍好转。与此同时,府门上的两尊门神,在身穿碧绿衣裳的玉简文字小人驾驭下,赶紧给陈平安打开了大门,对陈平安做出愧疚难当的作揖赔罪状。陈平安一点内视灵光走入后,别有洞天,惊艳之感,比起初见四面环山的狮子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炼化的玉简悬在这处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则在更高处悬停。
  那些绿衣小家伙,依旧在勤勤恳恳修缮屋舍各处,还有些个头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墙壁上的大水之畔,绘画出一朵朵浪花的雏形。
  不但如此,一些质地并不精纯的水雾从大门涌入府邸之后,大多缓缓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细若发丝的一丁点,飞入绿衣小人笔下“水花”当中,水花便有了神气,有了流动迹象。墙壁上这些身穿碧绿衣裳的可爱小家伙们,大多无所事事,它们其实画了许多浪花水脉,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数。所以当它们见着了陈平安,模样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炼些灵气啊。
  陈平安自知是长生桥一断,根骨受损严重,使得这座水府的源头之水,太过稀少,而且炼化速度又远远当不得“天才”二字,两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这些绿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阴,无法忙碌起来。陈平安羞愧地退出府邸。
  在陈平安走出水府后,几名个头最大的绿衣童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陈平安并未就此打断内视之法,而是开始循着火龙轨迹,神游“散步”。
  神识小如芥子,可是由纯粹真气凝聚而成的火龙却是转瞬百里,陈平安在经脉道路上行走,虽然知晓那条火龙身在何处,却追赶不及。
  不过这也与当下陈平安挨了吞剑舟一戳有关系,不然仍旧可以凭借一点灵光,驾驭那条真气火龙游弋而归,说不定还能让它担任坐骑,巡狩四方。
  最后陈平安便返回水府门外,盘腿而坐,开始淬炼灵气。
  勤能补拙,陈平安擅长这个,很擅长。
  陈平安如今还不知道,能够让阿良说出“万法不离其宗,练拳也是练剑”这句话,是一种多大的认可。
  天下武夫千千万,世间唯有陈平安。
  在一位待字闺中的少女的精美绣楼内。
  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坐在了梳妆镜前。虽然是一副病入膏肓的可怜模样,少女的眼神依然明亮有神,只要心中有着念想和盼头,人便会有生气。
  这个可怜人,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儿,柳清青。柳老侍郎按照家谱,是“敬”字辈,柳清青这一辈则是“清”字辈。
  大姐柳清雅虽已嫁为人妇,可是受她这个妹妹连累,如今和夫君滞留狮子园。
  二哥柳清山,原本经常会来与她说说话,自从闹狐妖后,已经好久没来这边看她了。少女与这个二哥关系最好,所以便有些伤心。
  三弟柳清郁,倒是经常来这边玩耍。她如今体弱,这个性情活泼的弟弟,年纪小,太吵,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主。她生怕弟弟一不小心就又打碎、糟蹋了某样自己的心爱物件,实在是让她头疼。
  柳清青的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儿赵芽——那个鼻尖缀着几粒雀斑的少女。见着了自家小姐这般要强,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赵芽忍着心中悲痛,安慰小姐道:“今儿瞧着气色好多了,如今天气回暖,赶明儿小姐就可以出楼走动了。”
  赵芽上楼的时候提了一桶热水,约好了今天要给小姐柳清青梳洗头发。
  此时柳清青坐在凳子上,抬臂摸了把消瘦的脸颊,对赵芽说道:“芽儿,今儿让它们来吧,你歇息会儿,给我读一段书。”
  赵芽细细“欸”了一声,蹑手蹑脚,打开书案上一只精致鸟笼的小门。里面虽然叽叽喳喳,看似热闹,其实嗓音细微,平时吵不到小姐。
  说是鸟笼,其实里边打造得如同一座缩小了的阁楼,这是青鸾国大家闺秀几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产“鸾笼”,里面栖息之物,可不是什么鸟雀,而是许多种身形小巧玲珑的精魅。
  有形若蜻蜓却是女子面容的梳头小娘,天生亲近洁净之水,喜好以小爪为女子梳头,极其仔细,而且能够帮助女子润泽发丝,防止女子早生华发。
  有被称为画眉的花蝶精魅,只要为它们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画笔,再给它们看过种种眉妆样式,它们就可以为女子描画出动人的黛眉。
  还有喜好吃胭脂的小精魅,鸟爪人身且有双臂,长有一双羽翼,可以为女子仔细涂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动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当婢女赵芽开门后,数十只住在鸾笼阁楼内的山野花草精魅,井然有序地飞掠而出,开始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无比熟稔。
  赵芽则在一旁翻书,嗓音软糯,为自家小姐读着最近风靡青鸾国朝野的一本诗集。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却不见有人走入。
  赵芽心中叹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读着书上那一首山水诗。
  微风拂过书页,一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后,以手指轻轻弹飞为主人梳洗青丝的小精魅,由他来为柳清青洗头。
  少女没有转身抬头,微笑道:“来了啊?”
  这个让狮子园鸡飞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道:“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轻轻摇头。
  狐妖轻声道:“别动啊,小心水溅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着不动,歪着脑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帮她梳理一头青丝,他的动作轻柔,让她心中安稳。
  狐妖帮柳清青洗头,涂抹胭脂,画眉。最后他们并肩而坐,柳清青轻声问道:“听芽儿说,家里又来了一拨人。”
  对外自称“青老爷”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浅,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还要难缠些。但是没关系,便是元婴境神仙来此,我也能来去自如,断然不会少见娘子一面。”
  柳清青脸色泛起一抹娇红,转头对赵芽说道:“芽儿,你先去楼下帮我看着,不许外人登楼。”
  赵芽点点头,合上书籍,关了鸾笼小门,下楼去了。
  柳清青竖起耳朵,在确定赵芽走远后,才小声问道:“郎君,我们真能长相厮守吗?”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温柔摩挲着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长地久,远远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道:“可是我爹怎么办?狮子园怎么办?”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爹答应了我们这桩天作之合的亲事,以后他就是我老丈人,我岂会亏待了狮子园?”
  柳清青娇娇柔柔地躺入他怀中,闭上眼睛,睫毛颤抖,道:“只求郎君莫要负我。”
  狐妖低头凝视着那张憔悴消减的脸庞,微笑道:“狐魅痴情,天下皆知。为何世间荒冢乱坟,多狐兔出没?可不就是狐护灵兔守陵吗?”
  当陈平安缓缓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掌撑地,而窗外已是夜幕沉沉。
  他轻轻一拍地面,颠倒身形,飘然站定,推门而出,发现朱敛坐在院中桌旁,头顶月明星稀。
  见到陈平安,朱敛笑着起身,解释道:“少爷处于类似道家记载的‘得意忘形’的大好状态,老奴这两天就没敢打搅。为了这个,裴钱还跟我切磋了三次,给老奴强行按在了屋内。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少爷的屋子半天了,等着少爷屋内亮灯。只是苦等不来,这会儿应该睡去没多久。”
  陈平安惊讶道:“已经过去两天了?”
  朱敛笑着点头。
  陈平安和朱敛一起坐下,感慨道:“难怪说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阴弹指间。”
  朱敛说道:“确实如此。还是我们武夫爽利,练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睁眼便杀人。”
  陈平安只当没听过什么睁眼杀人,问道:“最近狮子园有没有动静?”
  朱敛摇头笑道:“云淡风轻,花好月圆。只是注定要错过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辩了,老奴有些替少爷感到可惜。”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如果向往京城那边的盛事……也是不能离开狮子园的,少了你朱敛压阵,万万不行。”
  朱敛顺着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酿酒壶,笑得眉眼挤在一堆,问道:“那少爷就再打赏一壶?喝过了桂花酿,再喝狮子园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陈平安拒绝道:“你就别打我桂花酿的主意了,只剩下两壶,我自己都舍不得喝。”
  朱敛唏嘘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难全啊。”
  陈平安说起了正事,道:“世代积善之家,必有阴德庇护,此非虚言。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狮子园风水绝好,而柳氏家风又正,应当有香火小人诞生,也会有土地公庇护才对。只可惜我没有崔东山的修为和神通,无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话,可以知道那头狐妖更多的底细。”
  朱敛瞥了眼正屋那边,试探道:“老奴去问问石柔?”
  陈平安疑惑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会故意藏着掖着吧?”
  朱敛看了眼陈平安,喝光最后一口桂花酿,道:“容老奴说句冒犯言语,身边人兴许有可能做出的最坏举动,少爷大致都有估算,可对于心性一事,仍是过于乐观了,不如少爷的学生那般……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当然,这亦是少爷持身绝好,正人君子使然。”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那我明天问问石柔。对于别人的言语真假,我还算有些判断力。”
  朱敛摇头笑道:“何须明天?少爷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几句话还问不得?若是只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儿看美人,当然要怜香惜玉,话说重了都是罪过。可公子你看她不当如此柔肠百转吧?石柔的所作所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须知世间不开窍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货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钱远矣。”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然还会说裴钱的好话。”
  朱敛感慨道:“坏也纯粹,好也纯粹,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讨厌不起来。”
  正屋那边打开门,石柔现身。
  她来到两人身边,主动开口说道:“崔先生确实教了我一门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担心动静太大,让那头狐妖生出忌惮,转为杀心。”
  陈平安笑问道:“理由是站得住脚的,只是我想问一问稍稍前面的两件事,第一,你更多的是担心谁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还是我们三人?第二,既然懂得这旁门术法,能够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话为何不先说?”
  朱敛笑眯眯煽风点火道:“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游移不定。
  陈平安摆摆手,道:“你我心知肚明,下不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会把你请出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箓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旧可以恢复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敛嬉皮笑脸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打开后,从里边抽出一条折叠成纸马形状的小折纸,道:“崔先生在离别前,交予我这件东西,说哪天他的先生因为石柔生气了,就拿出此物,让他为石柔说说好话。对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嘱过我,说要给你先过目,上面的内容,说与不说,石柔姑娘自行定夺。”
  朱敛袖手旁观,却已心生杀意,而且并不对石柔掩饰丝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图报,一样很难保证是个好结果,因为小人可是升米恩斗米仇的。这个得了一桩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坏,说不得还曾是一个秉性不错的阴物,只是人心种种细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放大无数倍之后,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广厦倾倒朝夕间的祸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打开那只纸马后,她身躯微颤。石柔握拳,攥紧手心字条,对陈平安颤声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问究竟?”
  对于石柔的生硬转变,陈平安也没如何生气,点头道:“狐妖已经来过这里,挑衅在先,你将土地公敕令出来也无妨。”
  石柔把那字条收在袖中,然后脚踩罡步,双手掐诀,行走之间,从杜懋这副仙人遗蜕的眉心处和脚底涌泉穴,分别掠出一条熠熠金光和一抹阴煞之气。当石柔心中默念法诀最后一句“口吹杖头作雷鸣,一脚跺地五岳根”时,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箓图案一闪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气,后退几步。只见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涟漪起伏,然后猛然蹦出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妪,滚落在地。此老妪头戴一只翠绿柳环,脖颈、手腕、脚踝五处,被五条黑色绳索束缚,勒出五条很深的印痕。
  老妪站不起身,蜷缩在地,抬起头望向将她从牢笼中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恳请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师,救救狮子园!”
  石柔脸色冷漠,道:“你拜错菩萨了。”
  头戴柳环的老妪只要转动脖子,脖颈处那条绳索就勒紧几分,她却浑然不在意,最后看到了背剑的白衣年轻人,又苦苦哀求道:“小仙师,求你赶紧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她如今被那狐妖施加妖术,鬼迷心窍,并非真心痴爱那头狐妖啊!这头大妖,道行高深,而且手段极其阴狠,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运,转嫁到柳清青身上。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举,况且柳清青一个凡夫俗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够承受得起这些……”
  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当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个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柳清山,已经彻底断绝仕途。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伪。
  陈平安一拍养剑葫芦,掠出了如白虹一般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和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卖给了隋右边。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救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道:“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忍心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天壤之别。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的看法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高声道:“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搀扶老妪,道:“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嘴里仍然一迭声道:“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恐怕都经不起这个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这时,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变作一双金色眼眸,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恍然道:“原来是一只上品养剑葫芦,怪不得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个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如此最好。”
  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满是殷切期望,道:“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老朽为您带路。”
  这次无须陈平安搀扶,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便有些皱眉,责问道:“仙师为何不动身?救人如救火,若是迟了……”
  陈平安脸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还需要喊弟子起床,让她与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的闺阁绣楼,我总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两件事,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间——”
  不等陈平安说完,老妪急匆匆埋怨道:“剑仙前辈,你是山上人,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边,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那书呆子只会感恩戴德。他连家族都快覆灭了,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负后一手,由掌变拳,咯咯作响。
  陈平安突然问道:“听说过君子不救吗?”
  老妪呆若木鸡,有些惧怕了。
  只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妪松了口气。陈平安轻轻帮老妪擦拭袖子上的尘土,低头之时,轻声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宽心。只希望狮子园逃过此劫,若是遇上类似事情,量力而行后,也能救上一救。”
  陈平安让朱敛赶紧去与柳敬亭解释此事,让石柔去喊醒裴钱。
  到了那栋绣楼底下,朱敛已经返回,点头示意柳侍郎已经答应了,陈平安便登楼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钱只是跟在身后,额头上贴着黄纸符箓。只要跟在师父身边,倒是不怎么怕。石柔紧随其后。
  朱敛站在最下面,迟迟没有挪步,只是看着陈平安登高的背影。
  佝偻老人仰着脖子,挠挠头,觉得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登绣楼入闺阁。
  他让朱敛和裴钱待在门外,自己带着石柔步入其中。
  进入之前,陈平安先敲门,说是柳老侍郎希望他们来看看柳小姐的屋子,有无狐妖藏匿。片刻之后,柳清青梳妆打扮完毕,让婢女赵芽开门。
  陈平安认识这名婢女,老管家的女儿,一个性情温婉的少女,但他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了传言被狐妖魅惑的柳清青身上。
  第一眼看到柳清青,陈平安就觉得传闻可能有些偏颇。人之眉目为心之镜,想要装作黯淡无光,容易,可想要伪装神采清明,很难。
  陈平安既松了口气,又有新的忧虑,因为可能当下的燃眉之急,比想象中要容易解决得多,只是人心如镜,易碎难补。
  不过那就是这名少女自己的因缘造化了,陈平安救得了人,却补不了一名萍水相逢女子的心,也不会去做。
  柳清青虽是家族拘束不多的大家闺秀,见识过许多青鸾国士子俊彦,闺阁内还有一只饲养精魅的鸾笼,可是对于真正的谱牒仙师、山上修士,她还是十分好奇。所以当她看到来的是一个算不得多英俊却气质温和的年轻人,心中芥蒂就少了些。此地终究是少女闺阁,任由外人踏足的话,柳清青难免会有些不适,若再来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粗鄙武夫,或是些一看就居心不轨的所谓神仙,如何是好?
  陈平安抱拳致歉道:“我们此举于礼不合,但是柳老侍郎和狮子园土地公都担心柳小姐的身体,希望柳小姐见谅。我姓陈,随从姓石。”
  柳清青这才看见年轻仙师身后眼神有些冷漠的老者,她挤出一个笑脸,道:“陈仙师和石前辈是为救我而来,可以不拘小节,只管放开手脚搜寻。”
  婢女赵芽心中有些别扭,小姐也真是的,这拨人贸然拜访,小姐竟然放任他们四处走动,若那黑袍少年晓得,会不会心生不喜?
  对于那狐妖幻化而成的俊美少年,赵芽早先当然是十分畏惧,第一次见面,吓得她拿起剪子就要与那擅闯闺阁的登徒子拼命,结果被小姐拦阻下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赵芽几次劝说小姐无果,眼睁睁看着小姐日渐憔悴,只得强忍下心中悲恸,尽量服侍好小姐的饮食。
  陈平安拈出一张阳气挑灯符,符纸蓦然燃烧起来,只是火花不大。
  显而易见,狐妖确实来过此地。陈平安拈符缓缓走遍闺阁各个角落,发现黄花梨花鸟镜台和床榻两处,符箓燃烧稍快些。
  陈平安始终神色淡然。
  柳清青和赵芽都是修行门外汉,不知道符箓燃烧快慢意味着什么,而且其间些许差异,以她们的眼力未必可以发现。
  石柔则心中冷笑,对那看似娇柔端庄的少女柳清青有些腹诽。出身礼仪之家的千金小姐又如何?还不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有些涉及拘魂押魄,在窍穴培植邪祟种子的隐蔽手段,例如飞鹰堡邪修在堡主夫人心窍养育鬼胎,陈平安就不擅长破解,而石柔本身就是鬼魅,又有炼化仙人遗蜕的经验,再加上崔东山的暗中传授,她应该对这些阴险路数很熟稔,而且直觉更加敏锐。
  虽然自己一直将石柔视为枯骨女鬼,即便神魂入了仙人遗蜕,陈平安还是习惯将她视为女子,可石柔如今是以一副“杜懋”皮囊行走阳间,就有些麻烦。柳清青若是执意不愿让石柔触碰身体,死活不让石柔帮忙探查气脉虚实,一哭二闹三上吊,会很棘手。
  陈平安拈符走到赵芽身边,符箓并无异样,依旧缓缓燃烧。赵芽觉得神奇,得到陈平安许可后,她伸出手指靠近那张黄纸符箓,发现并无半点灼热之感。陈平安微笑着来到柳清青身边,所剩不多的小半张符箓,猛然绽放出巴掌大小的火焰,瞬间燃烧殆尽。
  陈平安问道:“柳小姐,那少年可曾赠送定情物件给你?柳小姐有没有不小心携带在身上?”这番言语,说得含蓄且不伤人。
  柳清青欲言又止。
  赵芽轻声道:“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
  看着赵芽满是祈求的可怜眼神,柳清青只得转过身去,拿出一只系挂怀中的彩丝香囊,上面绣有一对鸳鸯。
  陈平安问道:“能否交给我看看?”
  柳清青摇摇头,不答应。赵芽都快急死了。
  陈平安眼神清澈,道:“柳小姐痴情,我一个外人不敢置喙,可是如果因此将整个家族置于危险境地,万一,我是说万一,柳小姐又所托非人,你抛却一片心,对方却是有所图谋,到最后柳小姐该如何自处?即便不说这最极端的万一,也不提柳小姐与那外乡少年的真心相爱、海枯石烂,我们只说一些中间事,一只香囊,我看了,不会减少柳小姐与那少年的情爱半点,却可以让柳小姐对柳氏家族,对狮子园,良心稍安。”
  陈平安言语之间,其实想起了第一次远游大隋时,随行的朱河、朱鹿父女。少女朱鹿便是为了一个“情”字,心甘情愿为福禄街李家二公子李宝箴飞蛾扑火,毅然决然,不管不顾,什么都舍弃了,还觉得问心无愧。
  柳清青眼眶通红,颤颤巍巍递出那只心爱的香囊。
  她心中对情郎的愧疚越来越浓重,交出香囊好似剐了心肝,两手空空,心更是空落落的,扭头落泪。
  陈平安接过香囊,细看之下,五色彩丝,其中黑丝与先前飘落在地的狐毛材质相同,其余四种则暂时不知根脚。打开香囊,里面只是些乞巧物件,陈平安怕自己眼皮子浅,看不出里面的神神道道,便转头望向石柔,后者亦是摇头,轻声道:“香囊如同夜间亮起的一盏灯笼,可以方便那狐妖寻找到这位小姐。至于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有太多说头。”
  陈平安将香囊递给石柔,道:“你先拿着。”然后陈平安凭空取出那根在倒悬山炼制而成的缚妖索。这根缚妖索以蛟龙沟元婴境老蛟的金色龙须作为法宝根本,在世间千奇百怪的法宝当中,品秩算极高。石柔一手接过香囊,收入袖中,一手持着连瞎子都能看出不俗的金色缚妖索,心中稍稍少去些怨怼。香囊在她手上,可不就是引祸上身?只是多了这根缚妖索傍身,还算陈平安对她“物尽其用”之余,弥补一二。
  陈平安对柳清青说道:“还请柳小姐让我们把把脉。许多山上术法,隐蔽极深,只以望气之法,看不出端倪。”
  先是步入闺阁,再要她交出香囊,现在还要有那肌肤之亲。柳清青心中悲苦至极,满脸泪水,对陈平安怒目相视,哽咽道:“你们不要得寸进尺!是不是把脉之后,还要我脱了衣裳,你们才肯罢休?”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当然不会。”
  柳清青恼羞成怒,转身趴在花鸟镜台上,肩膀颤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我要见我爹……他如果在这里……不会任由你们这些人肆意羞辱我。”
  陈平安想了想,对石柔说道:“我替你护驾,你以本来面目现身,再帮她把脉。”
  石柔虽然对陈平安怀有种种成见,但是有一点石柔并无任何怀疑,那就是陈平安只要嘴上说了,就会做得很实在。
  于是婢女赵芽就看见从那老人身躯当中,飘荡出一名彩衣大袖的美人,亦真亦假,让她看得惊心动魄。
  赵芽赶紧喊道:“小姐小姐,你快看。”
  柳清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头,然后看到一名姿容犹在她之上的陌生女子站在面前,而先前那位老者则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在打盹酣睡中。
  石柔面无表情,道:“伸出手来。”
  柳清青痴痴呆呆,抬起手臂,石柔抓住柳清青好似一截雪白莲藕的手腕。
  在石柔查看柳清青体内气机流转之时,继续仔细打量这间屋子的陈平安,突然发现那婢女在朝自己使眼色。顺着赵芽暗示的方向,陈平安看到了一只尚未收入抽屉的精美小盒,好似女子装胭脂水粉的盒子。陈平安默不作声,挪动脚步,走上前拿起小盒,打开一看,里面装有几颗药丸,散发出微微的荤腥气息。陈平安便假装刚刚凑巧发现,转头对柳清青问道:“敢问柳小姐,里面这些药丸,是狮子园自家补药,还是外来仙师赠予的?”
  赵芽觉得这位背剑的年轻公子,真是心思活络,更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人着想。换成之前那些仙师,个个趾高气扬,恨不得在自己额头贴着“神仙”二字不说,还喜欢当着自家小姐的面,一口一个狐妖孽障,让小姐听见,如何不刺耳伤心。
  柳清青怯生生道:“是他送我的定心丸,说是能够温补身子,可以安神养气。”
  石柔其实早早闻到了那股刺鼻药味,瞥了一眼后,冷笑道:“定心丸?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定心丸吗?这是世间养鬼和制作傀儡的旁门丹药之一,服用之后,活人或是鬼魅的魂魄逐渐凝固,器格定型,原本游走不定、自由自在的三魂七魄,就像制造瓷器的山野土壤,被人一点点捏成了器物坯子。温补身子?哼!”石柔的嘴边挂着讥讽的笑意,道:“当然,柳小姐的情郎,也有可能会说这是山上仙家修补家族晚辈先天不足、根骨不全的一门上乘秘法,帮助没有修行资质的凡夫俗子,一步登天。这种话,不全是假,只不过舍得这么做的山上洞府,要么是出息不大的小门小户,要么是处境不妙、忧患重重,必须多出些走捷径的后进修士。服用了又名为‘断头丹’的定心丸,后患无穷,被天地厌弃,人是半死人,鬼是半活鬼,人不人鬼不鬼,成为承载山水灵气的容器之后,再给人打碎了容器,将容器里面的山水灵气一扫而空,至于破碎容器的下场如何,呵呵,要么魂飞魄散再无来世,要么死后一点灵光不散,必成厉鬼。”
  石柔说得直白,赵芽听得脸色惨白。
  柳清青先是心中大怖,只是仍然不愿死心,很快就帮自己找到了合理解释。
  陈平安脸色阴沉。这种仙家手法,与骊珠洞天的烧制本命瓷,难道不一样?
  如果说陈平安起先改变路线,不去京城,选择来狮子园蹚浑水,是因为河伯祠庙递香人说的那个读书人,是因为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是因为陈平安想着那龙虎山外姓天师好朋友张山峰。若是张山峰没有跟随师父去往龙虎山,听闻此事,一定会来此打抱不平。
  那么现在陈平安是因为不信邪了,一个说不定连狐妖身份都是伪装的祸害,竟然为非作歹,不光搬弄山水气运,觊觎柳氏一家文运,还要害人性命,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歹毒,简直就是死上一次都不够。
  陈平安去门口那边,先让裴钱走入闺阁,再要朱敛立即去跟狮子园讨要朝廷官家金锭,研磨成粉,制作出更多更好的金漆。
  他要画符厌胜!
  身为狮子园一带土地公的老妪,没有跟着去往绣楼,理由是闺阁有了陈仙师坐镇,柳清青肯定暂时无忧,她需要庇护包括柳老侍郎在内的众多柳氏族人。
  在柳氏祠堂内,身上没了五条狐妖绳索的老妪,神完气足。
  事实上,柳氏历代家主,都认识这位年岁比狮子园还大的柳树娘娘,每年祭奠先祖的丰盛香火供奉当中,都有一大份给这位庇护柳氏的神灵。
  此时祖宗祠堂内,人满为患,许多原本没有资格走入其中的仆役,柳老侍郎也让管家老赵把他们一并带来。此事若是传出去,柳老侍郎少不得被戴上一顶“有辱斯文,亵渎祖先”的高帽。
  柳老侍郎和二十余个柳氏族人,此刻都在祠堂僻静处相聚,许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柳树娘娘。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在这座狮子园居住多年的外姓人,站在最边缘的地方,没有对柳氏家事指手画脚。
  狮子园有家塾,在三十年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士林大儒辞任后,又聘请了一个寂寂无名的教书先生。
  这也是一桩奇事,当时庙堂和文林,都好奇到底哪位硕儒,能被柳老侍郎看得起,担任为柳氏子弟传道授业的师长。
  只是后来柳老侍郎的长子,科举顺遂却不瞩目,虽是进士出身,名次却很靠后,笔下的制艺文章,以及诗词歌赋,都算不得出彩,比起妙笔生花的柳老侍郎,可谓虎父犬子,所以众人对于那个新先生身份的猜测,就都没了兴致。倾心教出来的弟子如此一般,当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至于柳清山,年幼时就如父亲柳敬亭一般,是名动四方的神童,文采飞扬,可这是自家本事,与先生学问关系不大。
  这会儿柳敬亭与柳树娘娘起了争执。
  柳树娘娘的看法,是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甚至可以不惜脸面地要求那陈姓年轻人出手杀妖,铲草除根,不留后患,万万不可由着他只救人不杀妖。
  柳敬亭便说了女冠出手,灭去狐妖幻象的事情。
  柳树娘娘报以冷笑:“一个外乡道姑,狮子园若是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大女儿柳清雅便弱弱地说了句:“可是那陈仙师也是外乡人啊。”
  柳树娘娘斜眼看了一下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吓得后者赶紧闭嘴。
  老妪斩钉截铁道:“那陈姓年轻人,好歹是个读书人!”
  柳敬亭经过一番权衡后,仍是不愿以各种违心的龌龊手段,将那陈姓年轻人与狮子园绑在一起。
  柳树娘娘便毫不留情面地指着这位老侍郎的鼻子大骂,道:“柳氏七代,辛苦经营,才有这份光景,如果香火断绝在你手上,你柳敬亭死后,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吗?你对得起狮子园祠堂那些牌位上的名字吗?为保唐氏正统死谏,杖毙而死;为救骨鲠忠臣,落了个流徙三千里而死;为官造福一方,殚精竭虑、心血耗尽而死,需要我给你报上他们的名字吗?”
  柳敬亭满脸愁苦。
  老妪继续骂道:“你要是脸皮不厚,端着狗屁老侍郎的架子,那你们柳氏就绝对迈不过去这个坎。你柳敬亭死则死矣,还要害得狮子园改姓,子女流散,藏书楼那么多孤本善本,到了柳清山这一辈人的暮年,最后能够留下几本?”
  柳敬亭无言以对,其他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沉默许久,氛围凝重。
  这时,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向前走出数步,对老妪说道:“柳树娘娘,你似乎说错了一点。”
  老妪眯起眼,不屑道:“哦?小娃儿何以教我?”
  柳清山沉声道:“我柳氏能够传承至今,香火不绝,正是先祖立身之正,留下祖训家规,子孙恪守之严,才有今天狮子园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若是今日违心行违礼事,就算侥幸保住了这座狮子园,可我柳氏家风,从今日起,就已不正。”
  老妪大笑不已,讥讽道:“小娃儿别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有本事与老朽聊这些有的没的。人都死光了,百年之后,除了那本《狮子园文集》,谁还惦念你们落难的柳氏?”不给书生柳清山说话的机会,老妪继续笑道:“你一个无望功名的瘸子,也有脸皮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屁话?哈哈,你柳清山如今站得稳吗?”
  柳清山当初为了救妹妹,与道观老神仙一起偷偷离开狮子园,去寻觅真正的正道仙师,却在半路惨遭祸事。腿伤是身体之痛,而就此仕途断绝,所有抱负都付诸东流,这才是柳清山这个读书人最大的苦痛。为此,婢女赵芽都没敢跟小姐提起这桩惨事,不然从小就与二哥柳清山最亲近的柳清青,一定会愧疚难当。事实上柳清山在被人抬回狮子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父亲柳敬亭对妹妹隐瞒此事。
  这会儿被柳树娘娘这位庇护狮子园两百多年的土地公当场揭开心头的伤疤,饶是柳清山这个腿伤之后在所有外人面前不曾有半点失态的读书人,此刻也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老妪继续在年轻书生伤口上撒盐:“瘸腿之前,我还敬你三分;瘸了腿,你柳清山这辈子,就注定是个躲在狮子园混吃等死的废物。我劝你还是趁早摘下书斋那副对联吧,不怕让人笑话?”
  柳敬亭黑着脸,沉声道:“柳树娘娘,请你老人家适可而止!”
  老妪冷哼一声。
  柳敬亭拍了拍二子的肩膀。柳清山泪眼蒙眬,对生平最敬重的父亲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低下头去,满脸泪水。
  人生天地间,大丈夫泪目,必是心碎时。
  狮子园家塾有两位先生,一位不苟言笑的迟暮老者,一位温文尔雅的中年儒士,后者皱眉。
  老者对中年儒士轻轻摇头,中年儒士默然。
  一直等在绣楼底下的管家老赵匆忙跑入祠堂,到了柳老侍郎和柳树娘娘这边,抹了一把额头汗水,笑道:“陈公子要我们狮子园准备画符用的金漆,需要用官家金锭研磨成粉末。陈公子说是多多益善,然后在小街绣楼那边画符。”
  老妪厉色道:“那还不快去准备,这点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
  老管家转头望向柳敬亭。
  老侍郎点头道:“去吧。”老侍郎突然喊住老管家,快步走出,道:“老赵,我随你一同前往,再叫上些胆大的青壮汉子,不过都要他们自愿才行。”
  不承想老妪一把按住老侍郎肩头,阻止他道:“你去?柳敬亭你失心疯了不成?万一那狐妖破罐子破摔,先将你这主心骨宰了再跑,即便你女儿活了下来,届时狮子园仍是糜烂不堪的破摊子,靠谁支撑这个家族?靠一个瘸子,还是靠那个当个郡守都勉强的庸才长子?”
  柳敬亭满脸怒气,真当他柳敬亭这么多年的宦海生涯是吃干饭的吗?眼前这土地公如此火急火燎,归根结底,还不是担心狮子园柳氏那点香火断了,会牵连她的金身大道?
  老妪见柳敬亭罕见地动了肝火,微微犹豫,口气软了下来,好言相劝道:“书生不也告诫你们读书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柳敬亭一介文弱书生,比不上任何一名在狮子园护院打杂的青壮男子,你去了又有何用?能够搬动几颗金锭?就不怕狐妖将你抓住,胁迫狮子园?”
  柳清山猛然抬头,眼神坚毅道:“我去,即便搬不动多少金锭,可在一旁盯着,总能免去些纰漏。”
  柳敬亭帮这个儿子正了正衣襟,道:“小心些。不当官,又如何?心术不正却窃据高位的读书人,早已不算真正的读书人。我儿子腿残了,当不了官,却还是能够当一辈子读书人,既然无法治国平天下,那就做好修身齐家,做得到吗?”
  柳清山终于有了笑意,道:“爹,这个不难。”
  柳清山跟着老管家,带上一拨几乎人人踊跃的狮子园青壮仆役,神色慷慨激昂,离开了这座祠堂。
  柳敬亭看也不看那老妪,走到两位岁数差了一个辈分的外姓先生身前,作揖致谢道:“感谢伏夫子、刘先生,为我柳氏教出一位能够以一身正气传家的读书人。”
  伏夫子依然神色木讷,甚至连轻轻点头都没有,好在狮子园对此见怪不怪,老人在谁面前都是这般刻板面容。
  中年儒士笑了笑,道:“为弟子传道授业解惑,是教书匠职责所在。”
  一间小院里住着四名远道而来的侠义之士,比陈平安更早成为狮子园的座上客。
  复姓独孤的年轻公子哥,与名为蒙珑的贴身美婢,加上那各自豢养有小狸、碧蛇的师徒修士。
  双方偶遇,一起镇压过一座妖魔横生的山头。独孤公子主仆出力更多,却只拣选了些与文雅沾边的寻常物件,其余的几件珍贵灵器、一大堆神仙钱,都留给了师徒二人。
  师徒私底下掂量了一下,觉得两人性命加起来,应该不值得那位公子哥放长线钓大鱼,便厚着脸皮与这对主仆一起厮混,之后还真给他们占了些便宜,两次斩妖除魔,又有几百枚雪花钱进账。当然,这其中老修士多有小心试探,那位自称来自朱荧王朝的贵公子,确实是不与人争钱财的脾气。
  公子哥从未出手,说他自己就是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的江湖莽夫,师徒二人又不傻,自然不信。而那婢女几次出手,真是够吓人的。
  她是一名剑修。不仅如此,竟然还能够使出传说中的仙堂术法,驾驭一尊身高三丈的夜游神!
  婢女蒙珑,可不是什么童颜永驻的老妖婆,确实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子。
  拿一名极有希望成为地仙剑修的天才,当作端茶送水的丫鬟,并将其视为天经地义,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独孤公子的身世背景,深不见底。
  只可惜老者绞尽脑汁,都没有想出朱荧王朝有哪个姓独孤的大人物,往南往北再搜罗一番,倒是能翻出两个豪阀、门派,要么是一国庙堂砥柱,要么是家中有金丹坐镇,可比起年轻人已经浮出水面的家底,仍是不太符合。
  思来想去,只当是那座剑修林立的朱荧王朝,沉在水底的老王八太多,年轻人来自某个不喜好张扬的仙家府邸。
  这会儿,独孤公子站在窗口,看着外面不同寻常的天色,道:“看来那个狐妖是给那姓陈的年轻人踩痛尾巴了。如此更好,不用我们出手,只是可惜了狮子园的那幅字画和那只梅花瓶,都是一等一的清供雅物啊。不知道姓陈的得手后,愿不愿意割爱卖给我。”
  婢女蒙珑笑道:“识货的人,都是相中了那件留在柳氏手中是鸡肋的祖传法宝,公子倒好,只想要那不值几枚神仙钱的玩意儿。”
  独孤公子叹了口气,道:“此间事了,咱们又得奔波劳碌了。”
  蒙珑愁眉不展,道:“公子,咱们这么找人找线索,无异于大海捞针,似乎有些难。”
  独孤公子无奈道:“又没有其他便捷门路,只能用这种最笨的法子。我们就当散心好了,一边逛,一边等待山上的消息。”
  蒙珑有些气愤:“愿意说话的,我们找到了,结果什么都不知道。不愿意开口的,一个个来历不小,咱们不好公开身份,招惹不起。那些家伙眼睛不是眼睛的,鼻子不是鼻子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北俱芦洲身份,仗着多活了几百年,如今境界高一些嘛。要我看呀,不用三十年,公子就可以一只手对付他们。”
  独孤公子没有理会婢女的抱怨,道:“先找到那个年轻女子再说吧。”
  蒙珑坐在桌旁,闲来无事,摆弄着桌面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把它们胡乱移动,一边道:“只知道个姓名,又是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面,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修士而已,线索实在是太少了。如果不是那位云游僧人说起她,我们更要像苍蝇打转。公子,我有些想家了。可不许诓我,找到了那个小修士,咱们可就要打道回府了哦。”
  独孤公子转头打趣道:“呦,你一个下五境练气士,好意思说别人是小修士?”
  蒙珑笑眯眯道:“可奴婢好歹是一位剑修欸。”
  独孤公子瞪眼佯怒道:“剑修这貔貅,吃钱伤感情,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蒙珑掩嘴娇笑:“这话别人说得,公子可说不得。奴婢已经吃掉的神仙钱,且不说将来肯定赚得回来,放在公子家中,还不是九牛一毛?”
  独孤公子摇摇头:“等你真正跻身了中五境,就不会这么讲了。一个地仙剑修,修行路上耗费的天材地宝,至少是一般陆地神仙的双份。”
  蒙珑点点头,轻声道:“主公和主母,确实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咱们不比老龙城苻家逊色。”
  独孤公子气笑道:“胆肥了啊?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爹娘的不是。”
  蒙珑撒娇道:“公子人好嘛,奴婢怕什么?”
  独孤公子笑道:“迟早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公子我就是个冤大头。”
  蒙珑摇头道:“才不要嫁人,嫁给那些绣花枕头作甚,奴婢这辈子只跟着公子了。”
  独孤公子不置可否,转头继续望着天色:“那头狐妖,行事处处透着古怪,很不好对付啊。希望那个年轻人,联手那用刀的女冠,可以有惊无险吧。”
  蒙珑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
  独孤公子自嘲道:“我是想着只花钱不出气力,就能买到那两件东西,至于狮子园里里外外,是怎么个结局,没什么兴趣。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是自找的。”
  约莫过去半个多时辰,绣楼那边,朱敛、老管事和柳清山三人赶到,各自端着一罐酒壶大小的特制金漆。
  绣楼内,石柔阴魂已经返回仙人遗蜕,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裴钱等得百无聊赖,只恨自己没办法抄书,不然今天就少去一件功课。后来赵芽见小女孩额头贴着符箓,十分有趣,便凑近搭讪,一来二去,带着早就心动却不好意思开口的裴钱,去打量那座鸾笼。裴钱细看之后,大开眼界。
  老管事和柳清山都没有登楼,一起返回祠堂。离开之前,柳清山对绣楼高处作了一揖。
  屋内,陈平安接过毛笔,朱敛在旁边端着装满金漆“墨水”的陶罐“砚台”,率先在一根柱子上画符——都是陈平安从李希圣赠送的那本《丹书真迹》上学来的符箓。
  笔尖蘸了金漆,笔毫饱满。
  无须陈平安多说,朱敛便抖肩笑道:“公子请。”
  陈平安脚尖一点,手持毛笔飘荡而起,一脚踩在双膝微蹲的朱敛肩头,在柱子最上边开始画宝塔镇妖符,一气呵成。然后再以法袍金醴和水府积蓄灵气,同样一张镇妖符,换了一种方式,再画一张。
  两张之后,陈平安又踩在朱敛肩头上,在屋梁各处画满符箓。
  落地后,在闺阁墙壁、窗户上继续画符,除了最有针对效果的镇妖符之外,还有其余三种——《丹书真迹》上最入门的静心安宁符和祛秽涤尘符,再就是在门口那边画出的几张阳气挑灯符。
  其间朱敛轻声问道:“公子要不要休息片刻。”
  陈平安摇头不语:“说不定那头大妖已经在赶来路上,不能耽搁,多画一张都是好的。”
  闺阁内画符完毕,陈平安才用去大半罐金漆。然后去了屋外廊道,在栏杆美人靠那边继续画镇妖符,以及尝试性画了几张敕剑符和斩锁符,相对比较吃力。
  符胆成了,只是一张符箓大功告成后,灵光持续多久是一回事,能够承受多少大妖术法冲击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只能如一名勤恳的庄稼汉,自家土地瘠薄,不是良田,每亩地的收成有效,那就以量取胜。
  罐内还剩有金漆,陈平安脚踩屋外廊道栏杆,与朱敛一起飘上屋顶,在那条屋脊上蹲着画符。
  裴钱总算找到了显摆机会,之前陈平安刚开始画符,她就跟婢女赵芽炫耀,双臂抱胸,高高扬起脑袋:“芽儿姐姐,我师父画符的本事厉害吧?你觉得有些个花鸟篆,写得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有大家风范?”
  赵芽又不是修行中人,看不出陈平安这一手符箓的功力深浅,可她是小姐柳清青的贴身丫鬟,对于琴棋书画是颇有见地的,真没觉得那位白衣仙师符箓中的古篆字体,写得如何入木三分,不过裴钱都这么问了,她只好敷衍几句,争取不让小女孩失望罢了。
  不料裴钱听完赵芽几句干巴巴的附和言语后,摇头晃脑道:“芽儿姐姐啊,你不懂,我师父的字,好在……有仙气儿!”裴钱对自己这个临时蹦出的说法,很满意。
  赵芽忍俊不禁,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怪我眼拙,没办法,毕竟不是你们山上神仙,看不出真正的门道。”
  裴钱一眼看穿她仍然在敷衍自己,偷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什么,继续趴在桌案上,瞪大眼睛,打量那只鸾笼里边的风景。
  大眼瞪小眼。鸾笼内许多古怪精魅都飞出了阁楼,一起看着这个黑炭小女孩。
  赵芽走到柳清青身边,惊讶道:“小姐,你感觉到了吗?好像屋内清新、亮堂了许多?”
  柳清青苦涩道:“我没感觉。”
  赵芽搬了凳子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自家小姐的冰凉小手。
  陈平安和朱敛飘落回屋外廊道,两手空空的朱敛,让石柔去抱起剩余两罐金漆。石柔虽不明就里,但仍是照做。这位八境武夫,她如今招惹不起,先前小院朱敛杀气冲天,全无掩饰,矛头直指她石柔,让她十分惊恐。
  裴钱看到满脸汗水的陈平安,赶紧跑过去:“师父,我给你擦擦汗?”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要和石柔去狮子园各地继续画符,如此一来,一有风吹草动,符箓就会响应。这边有朱敛护着你们,不会有太大危险,狐妖即便来此,只要一时半会撞不开绣楼门窗,我就可以赶回来。”
  裴钱拍了拍腰间的竹制刀剑,点头道:“师父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的!”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轻声道:“先保护好自己。”
  裴钱笑开了花。
  朱敛微笑不语。方才在屋顶上,陈平安就悄悄叮嘱过他,一定要护着裴钱。那份言下之意,让朱敛觉得很舒心。
  真要跟了个一步步走向道德圣人、志在文庙神位的少爷,朱敛只会糟心不已。
  陈平安带着石柔一起从绣楼飘落到院子。
  陈平安要石柔将其中一只陶罐交给他:“你去提醒独孤公子那拨人和那对道侣修士。如果愿意的话,去祠堂附近守着,最好挑选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处,说不定狐妖很快就会在某地现身。”
  石柔默默离去报信。
  在狮子园一处拱桥,两头分别站着黑袍少年和法刀女冠。
  俊美少年一手按住桥栏,手下栏杆化作齑粉:“臭道姑,你真要铁了心拦我?”
  女冠站在桥栏上,摇摇头:“拦阻?我是要杀你取宝。”
  俊美少年脸色微变。
  师刀房女冠冷笑道:“贪图人间文运,你这妖物,越过雷池可不止一步半步。”
  俊美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就不好奇为何我作为妖物,却能够在这唐氏皇帝卧榻之侧的京畿之地,大摇大摆谋划此事?”
  中年女冠按住腰间那把法刀:“世俗琐碎,与我无关。”
  自称青老爷的俊美狐妖,突然问道:“你这外乡婆姨,真是那名扬中土神洲的师刀房道人?”
  中年女冠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意思,一手摸着刀柄,一手屈指轻弹头顶鱼尾冠:“怎么,还有人在宝瓶洲冒充我们?要是有,你报上名号,算你一桩功劳,我可以答应让你死得痛快些。”
  以一己之力搅乱狮子园风雨的黑袍少年,啧啧出声:“还真是师刀房出身啊,就是不知道吃掉你的那颗宝贝金丹后,会不会撑死大爷。”
  女冠嘴角翘起:“不愧是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只要是跟练气士沾边的,一个个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对了,我叫柳伯奇,之所以来此,一开始是为了狮子园柳氏这个姓氏,结果发现运气糟糕了一路的我,总算时来运转。我得谢你,所以要与你说这些,好让你这头真身为蛞蝓的妖物死个明白。”
  少年脸色剧变,打破脑袋都想不出这可恶婆姨是如何识破真身的。
  它并不清楚,陈平安腰间那只朱红色酒葫芦,其上有能够遮蔽金丹境地仙窥探的障眼法,女冠施展神通后,一眼就看出了这是一枚品相不俗的养剑葫芦。
  中年女冠仍是平淡无奇的口气:“所以我说那柳树精魅与瞎子无异,你这么多次进进出出狮子园,仍是看不出你的底细,不过凭着那点狐臊味,外加几条狐毛绳索,就真信了你的狐妖身份,误人不浅。支持你祸害狮子园的幕后人,一样是瞎子,不然早就将你剥去狐皮了吧?这点柳氏文运的兴衰算什么,哪里有你肚子里边的家当值钱。”
  曾经扬言被元婴追杀都不怕的少年,破天荒地心生怯意,以商量的口气问道:“我若是就此离开狮子园,你能否放过我?”
  中年女冠答非所问,大概是不屑回答这种脑子拎不清的问题,掌心轻轻敲击刀柄,自顾自说道:“这把随身悬佩的法刀,名为獍神,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至于我的本命之物,仍是刀,名为甲作。不过你放心,你见不着我的本命物,是你的天大福气。”
  少年膝盖一软,他可怜兮兮道:“我吃掉的这个狐妖,本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想要借姻缘证道结金丹,想着借机蚕食柳氏文运,竟然还痴心妄想,想要参加科举。我杀了他,囫囵吞下,其实已经算是为狮子园挡了一灾。此后不过是青鸾国有位老仙师,垂涎狮子园那枚柳氏祖传的亡国玉玺,便联手京城一位手眼通天的庙堂大人物,我呢,就顺势而为,三方各取所需而已,小买卖,不值一提。姑奶奶你大人有大量,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若是打搅到姑奶奶你赏景的心情了,我将狐妖那颗半结金丹,双手奉上,作为赔罪,咋样?”
  师刀房女冠柳伯奇笑了:“是不是觉得我肯定找不出你的真身,所以一直在这儿装疯卖傻?”
  少年蓦然换上一副嘴脸,哈哈笑道:“哎哟喂,你这臭婆姨,脑子没我想象中那么进水嘛。师刀房咋了?倒悬山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刀獍神又咋了?别忘了,这里是宝瓶洲,是云林姜氏身边的青鸾国!丑八怪,臭八婆,好好与你做笔买卖不答应,偏要青老爷骂你几句才舒坦?真是个贱婢,赶紧去京城求神拜佛吧,不然哪天落在大爷我手里,非抽得你皮开肉绽不可!说不定那会儿你还满心欢喜呢,对不对啊?”
  柳伯奇竟是半点不怒,笑容玩味:“老话说,庙小妖风大,真是一语中的。跟你这蛞蝓聊天,挺有意思,比起我以往出刀后,那些妖魔巨擘拼命磕头求饶,或是临死疯狂叫嚣,更有趣。”
  俊美少年看似嚣张跋扈,实则心里一直在犯嘀咕,这婆娘磨磨蹭蹭,可不是她的风格,难道有陷阱?
  可没有人知道他在身为土地公的柳树精魅身上,动了手脚,狮子园一切动静稍大的风水流转,他会立即感知到。
  若说在绣楼那边有阴谋,大不了他暂时隐忍,先不去摘果子吃掉那女子身上的蕴含文运就是,看谁能耗得过谁。你这师刀房道姑,与那背剑年轻人,难不成能够守着狮子园一年半载?
  那又是什么自己预料不到的依仗,能够让这个丑道姑凭空生出如此多的耐心和定力?到现在都没有像之前小院墙头那次,一刀劈去自己的这副幻象?
  柳伯奇侧身站在桥栏上,伸手示意妖物只管走过拱桥,她绝不阻拦:“你如果走到绣楼,就知道真相了。”
  先前柳伯奇拦阻,他很想冲过去,去绣楼瞅瞅,这会儿柳伯奇放行,他就开始觉得这座拱桥,是刀山火海。
  人心鬼蜮,可比他们妖物更可怕。他在漫长的岁月里,就吃过好几次大亏,不然如今兴许都可以摸着上五境的门槛了。
  这个吃了狐妖、以狐魅皮囊作为障眼法的俊美少年,之所以让柳伯奇如此不依不饶,有大讲究。这不仅是因为其真身为稀少的蛞蝓。
  还因为他是“天地运转,造化无穷”的化宝妖之一。蛞蝓本就成精极难,能够变成一头化宝妖,更是世间罕见。蛞蝓喜好吞食各种精怪鬼魅,最出奇的地方,不是极其擅长伪装、隐匿和逃遁,以及极难被法宝斩杀,而是此妖可以在吞食众多精怪鬼魅后,修行路上,好似接纳了那些食物的修道气数,可以几条路途,齐头并进,以原先妖丹作为阶梯,一步步结出多颗金丹。
  简直就是陆地版图上的一条吞宝鲸,谁能打杀谁发横财!
  故而哪怕是柳伯奇这么高的眼界,对于这条可笑的蛞蝓地仙,仍是志在必得。若是那个姓陈的年轻人胆敢争抢,她的腰间法刀獍神,以及本命之物古刀甲作,可就真不长眼睛了。
  柳伯奇见这家伙畏畏缩缩,环顾四周,笑道:“我知道你的真身就在这附近某处的地底深处,靠着山根气脉,躲避我的探查。”
  少年歪着脑袋:“你既然这么牛气冲天,怎的不直接出刀一通劈砍,那点山根水脉藏身之所,可经不起你半炷香工夫的挖地三尺,到时候我岂不是无处藏身?为何不这么做呢?是有在乎的事情吧。”他自问自答,“哦,我猜到了一种可能性,毕竟这段时日你的一举一动,比那将剑修当丫鬟的公子哥,更让我上心嘛。”
  柳伯奇眯起眼。
  少年举起双手,笑嘻嘻道:“知道你不会让我说出口。来吧,给大爷来一刀,干脆点,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走着瞧!”
  柳伯奇果然一刀就将桥头那边的少年幻象斩碎,依旧是一根狐毛飘落坠地。
  柳伯奇远望四方,狮子园四周皆是青山。她见青山多妩媚,一见钟情。
  柳伯奇有些脸红,所幸四下无人,而且她皮肤微黑,不显眼。
  收起这份思绪,她重新换上那副冷硬面孔,感受着四面八方的细微气机流转。柳伯奇等着看热闹了,那条一身宝贝的蛞蝓,这次要栽大跟头。
  既然是帮人帮己的形势,那么柳伯奇就抽出那把师刀房著名的法刀獍神,身形长掠,在狮子园一连串地方,开始精准出刀,要么切断山根与水脉的牵连,要么对一些蛞蝓最有可能藏匿的地点刺上一刺,再就是故意折腾出一些动静,罡气大振,把狮子园的风水暂时搅浑,继续为那个腰系养剑葫芦的白衣年轻人,拖延时间。
  摊上蛞蝓妖魅这种好杀不好抓的狡猾货色,柳伯奇只能捏着鼻子做这种无聊事。
  在一间房门紧闭的书斋外头,俊美少年的幻象再度现身,他双手负后,一脚踹开大门,跨过门槛。
  嗅了嗅鼻子,微微有些不适,他翻了个白眼,嘀咕道:“真不知道这柳氏祖上积了什么德,有这么浓郁的文运气息,在狮子园徘徊不去。也难怪那头龙门境狐妖眼红,可惜啊,命不好,白搭。”
  他开始东敲敲西摸摸,不停跺脚,看看有无机关密室之类的,最后发现没有,便开始在一些容易藏东西的场所,翻箱倒柜。
  那件宝贝,的的确确是在这间书斋才对。
  此次狮子园劫难,幕后那两个大佬,他都打过交道,当然是难缠的货色,一个修为高,一个权柄大,连他都不怎么愿意深交。
  那个喜欢收藏宝瓶洲各国玺宝的老家伙,鹰钩鼻,笑起来比鬼物还阴森,阴阳家总结出来的某种面相之说,很适合此人——“鼻如鹰嘴,啄人心髓”,一针见血。
  老家伙走的是大隐隐于朝的扶龙路数,最喜欢搜刮亡国遗物,跟末代皇帝挨得越近的玩意儿,老家伙越中意,出价越高。
  据说那人已经收藏了近百枚历朝历代的皇帝玺宝,应有尽有,但是他唯有两大憾事,一件是某整套玉玺,唯独缺了一块,有小道消息说这块玉玺曾在蜂尾渡那边现身,只是老家伙对那条出过上五境修士的巷子,好像比较忌惮,没敢披张皮就去打家劫舍。
  第二件憾事,就是苦求不得狮子园世代珍藏的这枚“巡狩天下之宝”。此宝是宝瓶洲南部一个覆灭大王朝的遗物。这枚传国重宝,其实不大,才方二寸的规制,黄金质地,就这么点大的小小金块,却敢篆刻“范围天地,幽赞神明,金甲昭昭,秋狩四方”。
  他偶尔会抬起头,看几眼窗外。那个臭婆娘果真不愿罢休,开始用最笨的法子找自己的真身了,哈哈,她找得到算她本事!
  他沾沾自喜,这要归功于一本江湖游侠演义小说,上边说了一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稳的地方”,这句话,他越咀嚼越有嚼头。
  他继续搜寻那小金块,有些烦躁。这个柳小瘸子藏东西挺在行啊。
  虽说即便给他找到了,暂时也带不走,但是先过过眼瘾也好。
  说来荒诞,如今与狮子园风水有了些瓜葛渊源后,他竟然成了那小小金块都搬不起的可怜家伙。
  若是不计后果,倒也行,可他不乐意,妖物修行路上,最不缺的,就是光阴。
  这大概就是老天爷对妖族更难修行的一种补偿吧,成精开窍难,是一道门槛,还要幻化人形去修行,又是门槛,最后找寻一部直指大道的仙家秘籍,或是走了更大的狗屎运,直接被“封正”,属于第三道门槛。根据历史记载,龙虎山天师府就有一头幸运至极的上五境狐妖,只是被天师印往皮毛上那么轻轻一盖,就挡下了所有元婴破境该有的浩荡雷劫,蹦蹦跳跳,就跨过了那道几乎不可逾越的天堑,浩然天下的妖族谁不羡慕?
  他只是道听途说,就快羡慕死了。
  他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那高挂墙壁的书斋对联,是小瘸子柳清山自己写的,至于内容是照搬圣贤书,还是瘸子自己想出来的,他才读了几本书,不晓得答案。
  一边是“笔下千军阵,诗词万马兵”,一边是“立德齐今古,藏书教子孙”。
  一个气势外放,一个意气收敛。这点小意思,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他抬起头,一左一右,朝墙上对联各吐了口唾沫,然后他哈哈大笑。
  看到一个饱读诗书、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跌落泥泞,比落汤鸡、落水狗还不如,真是大快人心啊。
  他大摇大摆绕过摆满文人清供的书案,坐在那张椅子上,脑袋后仰,扭了扭屁股,总觉得不够惬意,又开始骂娘:“他娘的读书人真是吃饱了撑着,连做一张舒服的椅子都不乐意,非要让人坐着必须挺直腰杆受累。
  他直愣愣盯着上方,想起了另外那个幕后大佬,手握青鸾国权柄的一位唐氏老人。
  此人对柳敬亭看不顺眼很久了。
  这就奇了怪哉,连他这么个局外人,都晓得柳敬亭之类的清流能臣,是一根撑起庙堂的栋梁,你一个当今唐氏皇帝的亲叔叔,咋就对柳敬亭视若仇寇了?这两年,有多少南渡衣冠,是冲着柳老侍郎的这么个好名声而来?
  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倒是想起了去年末在狮子园,一场被他躺在横梁上偷听到的父子酒局。
  柳敬亭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喝酒聊天,不外乎柳敬亭的忧国忧民,大儿子的最新见闻,以及柳清山的针砭时政。
  记恨柳敬亭最多的文人文官,很好玩,不是政见不合的庙堂敌人,而是那些试图依附柳老侍郎而不得、竭力吹捧而无果的读书人,然后是那些明明与柳老侍郎的门生弟子争执不休,在文坛上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恼羞成怒,转而连柳敬亭一起恨得刻骨铭心的人。
  柳敬亭可能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其实他待人接物,一向不以对方官位高低、出身好坏而区分对待,最多就是对一些过火的溢美文字不予置评,对一些刻意的讨好不予理会,可恰好是柳敬亭的这种态度,最戳某些人的心窝子。柳敬亭辞官退隐后,一次与大儿子闲聊官场事,那个给外人印象远远不如弟弟柳清山出彩的小小县令,将这些道理,给父亲说通透了,当时柳敬亭唯有饮尽一杯酒而已。柳清山则不以为然,直言不讳,反过来就说了自幼就关系莫逆的兄长一通。
  好在那位兄长知道柳清山的脾性,故而并不生气,只说自己是进了官场大染缸,希望柳清山以后莫要学他。
  好一个父慈子孝、兄友弟悌的融融洽洽。
  他那会儿其实心中冒出个念头,那头被自己吃掉的狐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想要融入狮子园柳氏家族?之所以想要参加科举,是想有朝一日,以柳敬亭女婿的身份,在庙堂和文章上都有所建树,最终反哺柳氏文运?
  只不过他当时光顾着嘴馋,一口吃掉了那头尚未结出金丹的狐妖,记得自己还打了几个饱嗝来着。
  他转过头,感受着外边师刀房臭婆娘注定徒劳无功的出刀,恶狠狠道:“长得那么丑,配个瘸腿汉,倒是刚刚好!”只可惜他不是那口含天宪的儒家圣人。
  哀叹一声,他收回视线,无所事事,在那些不值钱的文房四宝诸多物件上,视线游弋而过。
  他突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摸一方长木镇纸旁边的小盒子,烫手!
  他赶紧缩回手,心情舒畅,笑骂道:“好你个柳清山,真贼!”
  柳氏祠堂那边。
  两位家塾教书先生之一的老人留在柳敬亭身边。
  柳敬亭苦笑道:“连累伏先生了。”
  老人只是摇头。
  除了教书,这位老夫子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脸色变化。狮子园上上下下,其实都有些怕这位老夫子。
  而那位中年儒士刘先生,虽然也不算平易近人,规矩更多,几乎所有上过学塾的柳氏子孙和仆役子弟,都挨过此人的板子和教训,可仍是比伏姓老人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这会儿中年儒士悄悄走到了祠堂门口,等着柳清山回来。看到柳清山安然无恙地从绣楼返回后,这位刘先生面无表情,直到一瘸一拐的柳清山对他行学生礼后,才点头致意。
  柳清山跨过门槛,去往父亲柳敬亭那边。
  中年儒士一直站在门口,之后视线上移,看到了藏书楼那边的两道身影——一对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主仆。
  中年儒士不知是目力不及,还是视而不见,很快就转过身,返回祠堂里边。
  藏书楼檐下廊道栏杆处,婢女蒙珑笑问道:“公子,你说那伏昇和这姓刘的,会不会跟咱们一样,其实是世外高人啊?”
  独孤公子给逗笑了:“你先给公子解释一下,我们什么时候成了世外高人了?”
  蒙珑会心一笑,趴在栏杆上远眺。
  在宝瓶洲,他们难道不算吗?公子自谦罢了。
  她所在的那座朱荧王朝,剑修林立,数量冠绝一洲;国势强盛,仅是藩属国就多达十数个。
  早早下定决心放弃皇位的龙子龙孙当中,有一名十境剑修,与曾经的宝瓶洲元婴境第一人风雷园李抟景,切磋过三次,虽然都输了,可没有人胆敢质疑这位剑修的战力。东瓶洲有几位地仙,敢去挡李抟景的一剑?李抟景,硬是一人一剑,力压正阳山数百年。那么这位朱荧王朝剑修,落败之后,能够让李抟景答应再战两场,剑术之高,可见一斑。
  还有九境剑修两人,是一对无视血缘亲近的神仙眷侣,为此与朱荧王朝决裂,至少台面上如此。夫妻二人极少露面,潜心剑道。传言其实朱荧王朝老皇帝的国库,交由这两人打理,他们跟最南边的老龙城几个大姓关系密切,财源滚滚。
  蒙珑气恼道:“公子,北俱芦洲的修士,真是太霸道了。尤其是那个挨千刀的道家天君。”
  独孤公子微笑道:“在那些被咱们一锅端的山头妖魔眼中,我们何尝不是太霸道了?难不成那些死在你那尊夜游神脚下的杂役丫鬟,都犯了死罪?自然不是,只不过我们懒得计较罢了。”
  蒙珑一时语塞,只得气咻咻地用脚尖踢着高楼栏杆。
  陈平安带着石柔,没有在绣楼附近画符,而是直奔狮子园大门那边。
  两尊彩绘门神灵气稀薄,已经无法支撑它们庇护柳氏。陈平安碎碎念叨些道歉言语,然后开始在两扇大门上,画宝塔镇妖符。
  不同于绣楼的“小打小闹”,府门这两张镇妖符,各自一鼓作气,大开大合,宛如泼墨。
  站在陈平安身后的石柔,暗暗点头,如果不是手中毛笔材质普通,陶罐内的金漆又算不得上乘,其实陈平安所画符箓,符胆饱满,本可以威力更大。
  陈平安画完之后,退后数步,与石柔并肩而立,确定并无破绽后,才沿着狮子园外墙石板路走去,隔了五十余步,继续画符。
  行走途中,陈平安对一直沉默不语的石柔说道:“我画符期间,必须聚精会神,未必可以第一时间发现那头妖物的踪迹,所以你多留心。”
  石柔淡然道:“不提为主人分忧解愁的职责,还涉及奴婢自己的身家性命,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主人多虑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一个人穷怕了,突然有钱,反而会吝啬起来?”
  石柔听出其中的微讽之意,没有反驳的心思。不是她心虚或是愧疚,而是那张字条的缘故。
  她拆开崔东山留给朱敛的纸马后,字条上的内容,简明扼要,就一句话,六个字:“老妹儿,别找死。”
  看似调侃,但是让石柔这具仙人遗蜕都忍不住遍体发寒。
  陈平安一次次画符极快,应该是下过苦功夫的,要不然就是师从高人。陈平安的韧性,无论是每一口精气神的稳,还是身躯体魄的定,都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缺一不可。
  画符耗神,是符箓派一句流传很广的至理名言。
  一刻钟后,石柔趁着陈平安画完一张符箓,背靠墙壁,急促呼吸,轻声问道:“主人在结阵?”
  陈平安瞪了她一眼,赶紧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天机不可泄露,挪步前行的时候,大概是实在恼火,又瞪了眼口无遮拦的石柔。
  一手一个装着黏稠金漆的陶罐,石柔老老实实跟在陈平安身后,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也有慌张的时候,她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只是被她很快压下。
  狮子园占地颇广,于是就苦了试图悄然画符结阵的陈平安,为了赶在那头大妖察觉之前完成,陈平安真是拼了老命在白墙上落笔。
  不比跟人捉对厮杀来得轻松半点。
  石柔跟画卷四人不同,没有经历过一场接一场的风波,更没有跨越两大洲的长久游历,所以对于陈平安的真正实力和心性,远远不如朱敛他们熟悉。关于陈平安的家底厚薄,石柔倒是了解颇多,一副飞升境大修士的阳神身外身,一个学生弟子崔东山,这两项,就已经不能再多了。
  当下陈平安尝试着关门打狗,再联系之前柳氏绣楼和祠堂的安排,石柔由衷佩服这个家伙的行事风格——滴水不漏。
  若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那么陈平安就是一旦打定主意走向危墙,且不谈初衷,之后种种布局,肯定是恨不得将撑上伞、戴斗笠、披挂甲胄什么的都准备妥当。
  陈平安当然不会揣测石柔的心思。一物降一物,石柔交给崔东山对付就是了。
  陈平安绕着狮子园走了一圈,画完最后一张符箓,仍然觉得未必妥当,又重新绕了一圈,将许多早早画好却没有派上用场的珍藏符箓,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一浇灌真气,贴在墙壁墙头各处。
  血本无归的赔钱买卖。
  陈平安掠上墙头,心想回头一定要找个理由,扯一扯裴钱的耳朵才行。
  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么(没)得关系!
  陈平安伸了个懒腰,笑着环视四周,已是春末,青山渐青。
  石柔还捧着两只陶罐,站在陈平安身边。看到陈平安的异样神色后,石柔有些奇怪。
  陈平安双手往后绕过肩头,十指交错,掌心刚好贴在背后那把剑仙的剑柄上。
  背着一把剑仙,那么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剑仙呢?
  记得以前在一艘渡船上俯瞰宝瓶洲某处版图,有人笑语嫣然,伸手指向大地,说咱们脚下打生打死的两个王朝,还不算什么,渡船再往南,就有个朱荧王朝,剑修是你们宝瓶洲最多的,只是比起我的家乡,毛毛雨而已。她还让陈平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先看过了朱荧王朝,再去北俱芦洲走走看看,就会知道那边才是名副其实的剑修林立,冠绝天下,哪里是什么冠绝一洲可以媲美的。
  陈平安对那座北俱芦洲,有些向往。
  缓缓收起心底的思绪,陈平安摘下那枚养剑葫芦姜壶,却发现没酒了,有点尴尬。
  他将姜壶默默收好,希望石柔没看到。
  石柔觉得好笑,很不合时宜地问道:“不然我给主人拿壶酒来?”
  陈平安摇摇头,一跺脚,狮子园外墙之上,一张张符箓骤然间从符胆处,灵光乍现,如奉敕令,同时绽放出耀眼金光。
  刹那之间,如有一条金色蛟龙,环绕狮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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