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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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好似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变得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见五指。小镇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声响愈来愈频繁,当小镇因为天黑而寂静之时,就显得格外刺耳,这无疑又加深了小镇普通百姓的猜测,联想到之前那些载着大户子弟的牛车马车,市井巷弄里的老百姓一个个惶恐不安。四姓十族的高大门墙内,无一例外,每当有奴仆丫鬟想要自作主张,高高挂起灯笼时,很快就会遭受大声呵斥,一些脾气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当场就拍掉那些灯笼,将其一脚踩烂,脸色狰狞,以视若寇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于好心的下人。
  铁匠铺子这边,陈平安正和宁姚坐在井口吃午饭。天黑之后,陈平安虽然奇怪,但是不耽误他低头扒饭。铁匠铺的伙食相当不错,长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块食指长宽的肥腻红烧肉,外加一勺汤汁。饭管够,但是肉就只有一块。陈平安大概是两大碗米饭的饭量,所以每次从掌厨师傅那边分到一块肉后,因为有汤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饭不动肉,吃到最后,那块红烧肉就会从碗顶一点点滑落到碗底,然后跑去盛第二碗米饭,这才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块肉。宁姚每次看到陈平安那样吃饭,都有些想笑。阮秀倒是不会像宁姚这样,阮秀望向陈平安的眼神里,仿佛写着四个大字:同道中人。
  此时陈平安一手端着空荡荡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尽目力环顾四周,只能依稀看到两三丈距离以内的景象。
  最近这两天,除了给阮师傅的铁匠铺子做牛做马,陈平安会抽出三个时辰去练习走桩,白天一个时辰,午时到未时间,晚上两个时辰,亥时到丑时间。到后来陈平安尝试着走桩的同时,十指结剑炉桩,但是他发现如此一来,会让自己呼吸不畅,步伐更加不稳,遂果断放弃。陈平安只在劳作间隙,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锻炼剑炉来滋养身躯。其实对陈平安而言,只不过是把以往的烧瓷拉坯,换成了《撼山谱》里的立桩剑炉。
  午时到未时间那个时辰的走桩,一开始宁姚偶尔还会尾随其后,装模作样指点过几次后,就不再出现。陈平安不想惹来流言蜚语,白天这一个时辰的拳桩,会沿着小溪下游方向,跑出铁匠铺子一里地后,才开始练习。来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对于陈平安来说,这就算一条雷打不动的新家规了。
  此时坐在井口,宁姚望着覆盖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狭长双眉,微微皱起。
  陈平安小声问道:“是不是跟齐先生有关?”
  宁姚不打算告诉他真相,只给出一个模糊答案:“齐先生既然是这座洞天的主人,应该跟他有关系吧。”
  陈平安又问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说法,齐先生原本打算跟学塾书童赵繇一起离开小镇,为什么最后不走了?”
  宁姚摇头笑道:“圣人的心思,就像一条龙脉,能够绵延千万里,我可猜不到,也懒得猜。”说完这句话,她把碗筷往陈平安手里一丢,起身去往一栋独属于她的黄泥墙茅草屋。宁姚自己也很奇怪为何阮师对自己如此客气,难道阮师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极小才对。毕竟倒悬山并不位于东宝瓶洲;况且倒悬山与外界几乎没有牵连,名声很大,客人极少;再者倒悬山那边,对自己的身份也吃不准。只不过宁姚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剑劈出一条直路的性情,堂堂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大家阮师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纳了。
  陈平安拿着碗筷,刚想要去灶房那边,发现不远处有人要从这边走过,是一个袖子宽大的年轻男人,比读书人陈松风更像读书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像齐先生,又有点像当时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男人看到独自坐在井口发呆的陈平安与自己对视后,微微惊讶。他来到陈平安身边,笑容温醇道:“我找阮师傅有点事情,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陈平安这次没有像当初在泥瓶巷故意瞒着蔡金简、苻南华那样,而是直截了当给那人指明了方向。一来宁姑娘跟自己说过阮师傅的厉害,二来眼前这个男人,没有给陈平安一种阴沉且有城府的感觉。
  陈平安客气问道:“需要我带路吗?”
  年轻男人没有着急赶路,望着陈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几步路的事情,不麻烦了。谢谢你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走向灶房,那年轻男人则走向远处一间铸剑室。
  陈平安还了碗筷后,发现短工学徒们都聚在几栋屋内,点上油灯,在那里聊着为何会昼夜颠倒。有人言之凿凿,说是某座大山的山神过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恼了管辖溪涧的河神老爷,一场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辈人的说法来反驳,说咱们这儿,大山都给朝廷封禁了,哪里来的山神,再说了,那么点大的小溪,绝对出不了河神。陈平安没去掺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借着自己超乎寻常的眼力,独自去往最后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篓一背篓搬土出井。
  一次沿着木梯爬出井口后,恰好看到那个年轻男子从铸剑室返回,他也发现了陈平安的身影,并未走近,也没有停步,只是与陈平安遥遥挥手告别。陈平安有些感慨,不论此人是好是坏,至少他跟正阳山、云霞山两座山,还有清风城、老龙城两座城的外乡人,确实不同。
  陈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运土壤,最后一趟出井后,发现阮秀站在井口辘轳附近,手心摊放着一块巾帕,上面堆满了小巧糕点。等到陈平安出现后,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满身泥土、双手脏兮兮的陈平安笑着摇头,随后阮秀坐在井口上,低头吃着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精致糕点。阮秀迅速沉浸其中,整个人洋溢着满满的幸福欢喜。
  陈平安继续来来回回搬运积土,十数次后,阮秀已经不见踪迹,不过井口留着巾帕和一块糕点,是压岁铺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酿糕。陈平安愣了愣,只好摘下背篓,放在脚边,坐在巾帕附近的井口,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双指拈起糕点,放入嘴中。陈平安使劲点头,果然很好吃。毕竟自己吃的是整整十文钱啊,一想到这点,陈平安立即觉得更好吃了。
  之后几个时辰,天色依旧昏暗,天空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擂鼓声响,除此之外,小镇其实并无异样。阮师傅破例让自家铁匠铺的短工休息两天,让他们各回各家,不用待在这边等着“天亮”继续干活。陈平安也在此列,他干脆返回小镇,去了趟刘羡阳家,没发现少东西后,就赶紧熄灯,再锁好屋门,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为何,陈平安觉得如今的小镇,死气沉沉,没了生气。
  陈平安并不知道,当他跑过廊桥廊道的时候,桥底下的水面上,悬浮着一个衣袂飘摇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头发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脚肌肤亦是如羊脂美玉一般。她正歪着脑袋,以溪水为镜,一手绾发一手梳理,谁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小镇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骊将帅命人打造的一块沙盘,战事已经落下帷幕,决定弃之不用,就用黑布随意一遮。
  陈平安在自家宅子里点起一盏油灯,开始清点自己的家当,三袋子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赠,说是感谢让他撞见那条金色鲤鱼,顾璨留下的两袋,算是买泥鳅的钱。至于陈对原本答谢他的那两袋钱,陈平安在出山途中,恳请陈对转交给刘羡阳,陈对虽然疑惑,可是并未拒绝。兴许对陈平安的选择比较惊讶,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后心情不错,陈对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地说了些肺腑之言,让陈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这个颍阴陈氏嫡系子弟的许诺,绝对要比两袋子金精铜钱更值钱。陈平安其实对此将信将疑,不敢全信,只不过宁姚听说“颍阴陈氏嫡系子弟”后,私下让陈平安放宽心。
  齐先生先后两次赠送印章,共计四方。最早两方印章,“静心得意”和“陈十一”,是齐先生用自己私藏的蛇胆石刻的,之后两方印章,是齐先生根据陈平安赠送的蛇胆石,随形刻就,一小篆一隶书,巧合的是两方印章能够合拢,凑出一幅青山绿水图,一敦厚一纤柔,齐先生分别刻下“山”“水”二字,依照宁姚的说法,大概能够称之为一对“山水印”。
  陈平安把陆道长的两份药方三张纸放在桌面上。宁姚曾经嫌弃过陆道长的字寡淡无味,人气才气烟火气仙佛气,啥也没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举人秀才,为了科举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馆阁体,规规矩矩,低三下四。陈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轻道长陆沉这一手字的韵味深浅、造诣高低,也不会因为宁姚的评价不高,就轻视了这三张纸。再者陆道长临行之前亲口说过,小镇购书识字大不易,陈平安想要学字,可以从他的药方学起。
  此时陈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后一张纸,之前看过末尾朱红印文的“陆沉敕令”四字,并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达四方的印章,便觉得那几个小字,格外可爱可亲。陈平安想到以后自己兜里有了闲钱,哪天买了书,归入家中私藏,就在扉页或是尾页轻轻以“陈十一”印钤盖朱字。陈平安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咧嘴乐呵。只是很快陈平安就有些为难,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骑龙巷那间专门售卖糕点的压岁铺子隔壁就有一间什么杂物都卖的铺子,挂“草头”二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经常光顾这间铺子,所谓的文房四宝、书案清供都是那边买来的。陈平安犹豫片刻,觉得等到将来识字了,哪天遇见了一见钟情的书籍,再去买一盒印泥。除此之外,还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选出来的蛇胆石,七八颗,颜色各异,但哪怕出水这么长时间,依然颜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开,大如青壮手心、中如稚童拳头、小如鸽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样讨喜。
  陈平安本来希望把它们送给刘羡阳,宋集薪虽然是个言语刻薄的读书种子,但是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样一件小东西,摆在泥瓶巷外的摊贩手上,卖几文钱,还得费很大工夫,可要是摆在草头铺子的柜子里,就要三四两银子起步,顾客爱买不买,没钱滚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平安觉得宋集薪这话挺有道理,所以蛇胆石放在他这边,留在小镇上,估计撑死了也卖不出什么高价,可要是给了刘羡阳,拿去那什么颍阴陈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给人坑骗杀价,也绝对比陈平安得到的钱更多。至于是自己手握一栋茅屋,还是让朋友赢得一座金山银山,两者孰好孰坏,对陈平安来说,根本不用考虑。否则为什么要和刘羡阳做朋友?所以哪怕那个风雷园的刘灞桥,陈平安觉得这个人不坏,可不管刘灞桥嘴上如何跟自己称兄道弟,陈平安从头到尾都不会当真,也从不附和。
  陈平安最后拿起那支玉簪子,齐先生说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赠,是寻常之物,并非什么奇珍异宝。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个小字。宁姚解释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句话。
  “君子”,陈平安虽然没读过书,但依然觉得这个词语,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称呼。
  门口那边传来宁姚的嗓音:“你怎么不把这支簪子别上?人家既然愿意送给你,自然是希望你物尽其用。”
  怔怔出神的陈平安抬头望去,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宁姚坐在陈平安桌对面,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细查看过了,的确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没有暗藏玄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座小洞天呢。”
  陈平安一头雾水:“啥?”
  宁姚看着那一桌子陈平安的“压箱底传家宝”,解释道:“别有洞天,这个说法听说过吧?老百姓只当是读书人的修辞说法,没当真。其实这里头很有讲究,天底下洞天分两种,一种就是我们身处的这座骊珠洞天,属于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个洞天,有些疆域广袤,不知几千几万里。传说中,道祖拥有一座莲花洞天,虽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张荷叶的叶面,就比你们大骊王朝的京城还要大。”
  陈平安一惊一乍,怀疑道:“不可能吧?”
  宁姚笑着伸出大拇指,跷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将来我去亲眼看过之后,回来告诉你真假!”
  陈平安轻声道:“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吧?”
  宁姚呵呵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陈平安赶紧岔开话题:“宁姑娘你继续说洞天的事情。”
  宁姚随手拿起一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说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够贯通天地,灵气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实的仙家府邸。练气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不得占据,早已被三教百家里的佼佼者瓜分殆尽,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点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风景最宜人,以罡风洞天最为幽奇险峻,以骊珠洞天……”
  陈平安好奇问道:“我们这儿怎么了?”
  宁姚嘴角翘起,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道:“最小,就这么点大,弹丸之地,不值一提。”
  陈平安干脆盘腿而坐,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然后扬起一只拳头,依次竖起一根根手指,柔声笑道:“可是我在这里,遇到了齐先生、杨老头、刘羡阳、顾璨,当然还有你,宁姑娘。”
  宁姚也笑了:“还有一种小洞天,就是收纳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须弥芥子一说,道家则是袖有乾坤,其余百家也各有各的说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简而言之,就是说一点点大的物件,能够放下很多玩意儿,只是相较真正的洞天福地,这种冠以‘洞天’头衔的宝贝,放不得活物,我娘亲以前最值钱的嫁妆之一,就是一只玉镯子,里边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这栋屋子这么大的地方。”
  不知外边天高地厚的陈平安,便有些失望:“这么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莲叶,就有一座城池那么大呢。”
  宁姚恼羞成怒,身体前倾,伸手就想要给陈平安脑袋一巴掌,陈平安赶紧身体后仰,左右躲闪。
  宁姚出手数次也没能得逞,灵机一动,那只握有桃花色蛇胆石的手,作势要丢出石头。
  陈平安慌张道:“别扔别扔,要是边边角角磕坏了,肯定要少赚很多铜钱的!”
  宁姚撇撇嘴,放下蛇胆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吓得陈平安赶紧闭上眼睛,不忍心去看。啪的一声,将石头重重拍在桌面上,宁姚捧腹大笑。
  陈平安睁眼后,无奈道:“宁姑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啊。”
  宁姚一挑狭长眉毛,手肘一扫,那颗石头被扫落桌面。陈平安双手挠头,苦着脸。跟宁姑娘讲道理,讲不通啊。宁姚嬉笑一声,从桌面下伸出另外一只手,那颗本该摔落在地的石头,赫然躺在她白皙的手心。陈平安还是双手抱头,可怜兮兮。
  宁姚不再捉弄陈平安,正色问道:“你以后做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老实回答道:“帮阮师傅做完那些力气活,我想以后自己进山烧炭,还可以顺便采药,卖给杨家铺子。”
  宁姚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么除了正阳山的那只搬山猿,还有清风城许家的妇人,截江真君刘志茂,以及蔡金简和苻南华背后的云霞山和老龙城,你怎么应付?万一人家要找你麻烦,你往哪里逃?”宁姚不等陈平安说话,沉声道:“所以当初陆道长让你不管如何,都要厚着脸皮待在铁匠铺子,是一条正路。”
  陈平安忧心忡忡道:“那如果给阮师傅惹来一大串麻烦,怎么办?”
  宁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运转的圣人,还会怕这些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阮师傅,先把所有实情告诉他,看他还愿不愿意收我做长期学徒。”
  宁姚一手支撑着腮帮,一手翻翻检检那些蛇胆石,道:“在小镇这里,没有什么是一袋子金精铜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袋。”
  陈平安哭丧着脸道:“我心疼啊。”
  宁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脑给刘羡阳的时候,怎么不心疼?”
  陈平安摇头道:“两回事,不能比。”
  宁姚白眼道:“以后哪个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妇,我估计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真要有了媳妇,就是另一回事。我可不傻,不会让自己媳妇受委屈。”
  宁姚一脸不信,满满的讥讽神色。
  黑炭似的陈平安双手抱胸,盘腿而坐,难得有些嚣张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妇受了委屈,别说是正阳山老猿,就是你说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说,反正先砍了再说!”
  宁姚很是惊讶,目瞪口呆。她一直觉得陈平安不是个硬脾气的人,当然杀蔡金简、斗搬山猿除外,平时相处,陈平安好像永远也不会生气,性情也不偏执,不温不火的好脾气。这种话如果是苻南华、宋集薪这些天之骄子说出口,宁姚会觉得理所应当、毫不意外,可从陈平安的嘴里说出来,宁姚有点不敢相信,于是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陈平安咧嘴笑道:“我爹这辈子只跟人打过一次架,就是为了我娘。因为骑龙巷有人骂我娘,我爹气不过,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来的时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说,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护着自己媳妇,娶进门做什么?!”
  宁姚有些奇怪:“嗯?”
  陈平安挠挠头,赧颜道:“我爹烧瓷厉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时候鼻青脸肿,给人打惨了。”
  宁姚伸手扶住额头,不想说话。她沉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铺子。”
  陈平安问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宁姚没好气道:“不用。”
  陈平安没有强求,只是把宁姚送到院门口。宁姚没有转头,也知道陈平安一直站在门口。不迂腐的好人,他们的心,会格外温暖灿烂,如向阳花木。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无依无靠的陈平安,被那些个外乡人一口一个“泥腿子贱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蝼蚁”地说着,可是他终究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当然不是贪图享受,事实上陈平安从小就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单纯想着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们肯定就会放心。虽然陈家只有陈平安一个人了,但是一个人,照样也能过上好日子,这就意味着爹娘传下来的这个家,还不错,哪怕这个家只剩下一个人;哪怕有钱买了春联,需要他自己一人张贴,不会有人告诉他是歪了斜了还是正了;哪怕在门头上贴一个“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无人扶。人活一世,生死自负,不想着跟老天爷求任何东西。所以这种人看似好脾气,其实骨头格外硬,命也会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宁姚,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为了自己的不告而别。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对着油灯发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梦非梦。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桥南端,只依稀记得一路上漆黑,连他也看不到几尺外的景象。但是当他一脚踏上台阶之后,天地之间,骤然大放光明。
  陈平安浑浑噩噩走在廊桥过道,突然廊道中央那里,绽放出无比炫目的雪白光芒,仿佛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蕴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陈平安明明眼睛刺痛得流泪,但是不知为何,反而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那里的奇异风景。
  有一个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桥当中。和陈平安在小巷初见齐先生时有些相似,大袖飘摇,一身雪白,如神似仙。但是在脱缰野马一般混乱的潜意识当中,陈平安无比确定眼前之人,比齐先生更加虚无缥缈,就像他或是她距离人间更远。
  陈平安缓缓前行,耳边仿佛有狐魅女子细语呢喃,蛊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鸿运当头。”之后又有人威严大喝,震慑人心:“凡夫俗子,还不速速下跪!”又有中正平和的声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亲师,跪一跪又何妨,换来一个大道登顶。”还有沧桑沙哑的嗓音响起:“这一跪,就等于走过了长生桥,登上了青云梯,跨过了天地堑,休要迟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一声熟悉嗓音竭力响起:“陈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转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坚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承载多少斤两的神气意愿?不要逆天行事……”有点像是杨老头的训斥和告诫。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后边越低。与此同时,又有人温醇笑道:“陈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几步试试看?”这像是齐先生。
  陈平安本能地挺直腰杆,停下脚步,眼神茫然地向四周张望。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齐先生。
  许多嘈杂声音此起彼伏:“这是马苦玄应得的机缘!你这小子速速滚出去!”
  “便是马苦玄拿不到,也该顺势落入那天仙坯子宁姚之手,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这一支陈氏就是一摊扶不起的烂泥,早该香火断绝,也敢垂涎神物,厚颜无耻的小杂种!”
  “陈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宁姚和刘羡阳他们吗,转身返回小镇吧,把机缘留给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齐静春已经用他的一死来换取你们这些凡人的安稳,以后安心做个富家翁,娶妻生子,还有来生,岂不是很好?”
  “胆敢再往前一步,就将你挫骨扬灰!”
  陈平安一步踏出,廊桥轰然一震。天地寂静,杂音顿消。有叹息,有恐惧,有慌乱,有敬畏,有唏嘘,一团乱麻。
  陈平安一步走出之后,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齐先生与自己并肩而行。整座廊桥以及廊桥之外,突然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陈平安之前停步的时候,就已经不再被光线刺得流泪,这会儿没来由一下子哽咽起来,灵犀所至,问道:“齐先生,你是要走了吗?”
  “嗯,要走了。外边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选择。”
  “齐先生,那我们要去见谁?”
  “不是‘我们’,是你。你要见的是一个……老人?”
  砰然一声巨响,齐先生好像被人一击打飞,但是齐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后不忘沉声道:“陈平安,大道就在脚下,走!”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抬起脚准备踏出第三步。有一个极远、极高之地的嗓音响起,瞬间穿透一层层天地,微笑道:“事不过三,点到即止。”廊桥中间那边随之有人冷哼一声。
  陈平安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桌上,油灯还在燃烧,他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天亮了。
  陈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来到小院,抬头望去,烈日当空,视线尤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层层釉色的瓷坯,光洁可人。
  陈平安无意中察觉到自己呼吸有些凝滞,便坐在门槛上,屏气凝神,双手十指结剑炉拳桩。一炷香后,陈平安才感觉到气息平稳顺畅起来,刚要站起身,眼角余光一瞥,一屁股又坐回了门槛。他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时院子角落里安安静静躺着一块黑色石头,是世间最好的磨剑石,斩龙台!
  陈平安赶紧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端详,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这块石头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干脆利落地一分为二。陈平安揉着下巴,一点一点挪位置,换了一个方位蹲着,东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后,越发确定,正是“菩萨点头”那尊神像脚下的台座。这让陈平安悚然,宁姑娘虽然喜欢说一些口气很大的话,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语,绝对不会有半点作假。她说牢固异常的斩龙台,只能大剑仙花大代价才能劈开,陈平安就确信无疑。那么这块斩龙台是自己长了脚,然后一路跑到他陈平安家宅子?
  如今陈平安已经知道世上确有神仙鬼怪,还有不计其数的山魈精魅,但是石头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说了,它跑谁家里都能享点福,跑到自己这栋宅子,除了遭罪还能做什么,有这么笨的石头精吗?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喂,你能说话不?或者能听懂我说话吗?”当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陈平安摇晃脑袋,看不够。大概是之前那个梦境太过真切,他其实还没有缓过来,导致现在看什么都透着古怪。许多当年没有深思的小事,如今穿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齐先生说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衡量,宁姚更是说过外边天地光怪陆离。哪怕是姚老头,其实也早就零零碎碎说了许多,简简单单的入山一事,就有诸多讲究。姚老头曾经说过很多,比如那些个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还说天底下的山,无论大小,其实一脉相承,只不过有着祖孙之分。陈平安在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镇所在的骊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云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览无余?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头看着那块黑色石头,想着要把它搬去铁匠铺子,宁姑娘肯定用得着这块磨剑石。至于到时候宁姑娘如何处置石头,是选择自己磨剑,还是交给阮师傅,作为帮忙铸剑的谢礼,陈平安反正无所谓,他只是很好奇磨剑石到底如何磨剑,会不会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陈平安做事情从来不拖泥带水,下定决心之后就立即动手,伸出双手将磨剑石往上抬,能够抬离地面寸余距离,有些沉重,但还不至于搬不动,这就好办。于是陈平安去屋里找来一只箩筐。很快他就背着箩筐走在泥瓶巷,磨剑石之上覆盖着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后,陈平安发现大街上行人众多,估计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黑夜,让人瘆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阳,就都想着出来透口气。所以绝大多数小镇百姓都离开家门,走出巷弄来到大街,议论纷纷,时不时有人匆忙跑过,嚷嚷着铁锁井已经彻底干枯了,连那条悬挂于井中千百年的铁链,也不知被哪个混蛋偷偷搬走藏在家里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稚童孩子,三三两两,蹦蹦跳跳,满脸雀跃,乱七八糟说着那棵老槐树的变故。
  原来那棵老槐树“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满地的碎裂槐枝和枯黄槐叶。一开始很多附近百姓觉得别浪费了,就顺手捡了枝叶回家烧火,一些个惫懒青壮,被自家婆娘催促,不情不愿拎着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没有人阻拦,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槐树周边的小镇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对那些占这种缺德便宜的汉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骂,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说着老槐树跟小镇的渊源,说这棵树是有灵气的,这么多年来,连枯枝坠落也只挑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愿砸在人头上,更不要说每逢收成不好的时候,老槐树的槐花如米,填饱了多少人的肚子。不管用,那些青壮男人要么不理不睬,只管埋头砍树,脾气差一点的,就跟老人起了冲突,推推搡搡。总之有点乱。
  听到老槐树那边的动静后,陈平安背着箩筐,犹豫不决,于是放慢脚步,三步一回头,望向老槐树方向。直觉告诉他应该去老槐树那边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让他赶紧去铁匠铺子。
  突然他看到一个风一般的灵巧身影,从自己身边擦肩而过,是个身穿大红棉袄的小女孩,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小女孩肩膀上,扛着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长,小女孩脚步飞快,跟车轱辘似的,活泼俏皮得很。陈平安一眼就认出了她,是那个独来独往的小女孩,来去如风,喜欢在小镇四处逛荡。她跟顾璨属于不打不相识,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见过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边,好像跟那位年轻道姑关系尤其好,陈平安还送了她一小块蛇胆石。
  陈平安赶紧出声喊她,红棉袄小女孩转过头,看到是陈平安后,咧嘴一笑,一双会说话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说你有事快说啊,我听着呢,我还要忙着蚂蚁搬家!
  陈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个事,最多耽误你一会儿。”
  大红棉袄小女孩,扛着树枝雷厉风行地跑过来,微微侧身,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陈平安问道:“这根树枝,你是从老槐树那边搬来的吧?”
  小女孩使劲点头,遗憾道:“不快一点的话,要被人抢光了。我力气小,只搬得动这么点大的,我争取多跑几趟。”
  陈平安心思急转,试探性问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禄街那边,那就远了,你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这样你就可以来回多跑几趟。”
  小女孩默默权衡利弊,认真思量的同时,一直在观察陈平安的眼神和脸色,大概是觉得陈平安没坏心,她点头道:“那你要我做什么?事先说好,我可扛不动太大的树枝,很沉的,我现在肩膀就有点像是火烧着了。”
  陈平安掏出一串钥匙,摘下其中一把,递给小女孩:“这是我家院门的钥匙,你拿着。我不要你多做什么,只是让你抢槐树枝的时候,看看地上有没有没有变黄的绿色树叶,有的话就记得帮我收起来。”
  小女孩没有接过钥匙,瞪大眼睛:“就这?”
  陈平安笑道:“对,就这。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小女孩嗯了一声:“泥瓶巷左手边数起,第十二个宅子。”
  小女孩最后还是没有接过钥匙:“你家那边院墙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轻轻放进去,不用打开院门。”
  陈平安才收起钥匙,红棉袄小女孩已经转身飞奔离去。陈平安觉得她就像是进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串巷,自己则是翻山越岭。
  陈平安走出小镇,一直往南,等到靠近廊桥的时候,骇然发现廊桥不见了。已经恢复成记忆当中的那座老旧石拱桥。
  不知为何,廊桥虽然崭新大气,还挂着亮眼的金字匾额,可陈平安还是喜欢眼前的老桥。陈平安站在石拱桥这一头,没来由想起那个无法解释的梦,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斜坡。越是临近桥中央,陈平安就越是紧张,本就大汗淋漓,现在更是汗如雨下,只是等他走到了石拱桥那一头,也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陈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铁匠铺子走去。
  青牛背那边,杨老头坐在青色石崖边缘,大口大口抽着旱烟。杨老头脚下的水潭,涟漪阵阵,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摇晃,大太阳底下,仍是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阴森诡谲。水面上,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老妪面孔,但是她却拥有一头鸦青色的头发,在水中绽放,此时马婆婆如丧考妣,颤声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边啊,我试了好几次,一过去就像是钻进了油锅,比千刀万剐还难受。大仙,你就饶过小的吧,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杨老头冷漠道:“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你以后也一样,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过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争取了。”
  马婆婆幽绿色的脸庞随水晃荡,说不出的鬼气森森,听到这位大仙有意为自己指点一条明路,赶紧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杨老头缓缓说道:“如今小洞天已经缓缓落回人间,跟大地接壤,正处于落地生根的关键时期,过不了多久,就要与大骊王朝版图同气连枝。你现在之所以只能被称为河婆,而不是河神,是因为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个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并未真正获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别。”杨老头用老烟杆往石拱桥那边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于你辖境小,而在于你的地盘被拦腰斩断了,瞧见那座桥没,就是它把你的未来香火斩断了。你现在只要能够从桥底下游过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处的这条小溪,将来会成为许多重要河流的源头,别说是一头青丝长不过数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骊敕封为江神,发丝长达几千里,也不难。”
  马婆婆眼珠子微微转动。
  杨老头也不催促,笑道:“烂泥里躺着其实也蛮舒服的,对不对,为什么要别人扶起来,对不对?”
  马婆婆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应下,此时听到大仙的冷嘲热讽,心知不妙,立即讨饶,深潭溪水顿时翻涌。
  杨老头无动于衷,淡然道:“是继续做摇尾乞怜的泥鳅,还是化为坐镇一方水运的河蛟,在此一举。还有,别忘了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条路,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天底下没有一劳永逸的好事,说句难听的,小镇百姓谁都可以有善报,但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这位神通广大的大仙,越是如此云淡风轻,河婆马婆婆越是心里打鼓,最后狠狠一咬牙,迅猛潜入水中。片刻之后,马婆婆身影消失不见,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桥之间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绿暗影,歪歪扭扭奔向下游。这道暗影临近石拱桥后,速度放缓,最后简直就是乌龟划水一般。距离石拱桥那座深潭还有十余丈,河婆马婆婆的身影骤然加速,显然是富贵险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游而过,畅通无阻。马婆婆一口气冲出数十丈后,水下身影打了一个旋儿,为了庆贺自己劫后余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转动起来,一团青丝缠绕着那具已无血肉的干瘦躯壳。
  这位河婆站直悬停在溪水当中,抬头望向那座石拱桥,终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根老剑条。依旧锈迹斑斑,跟她还是孩提时、年少时、少妇时所见,并无半点异样。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剑条一眼的河婆马婆婆,一双眼珠子当场爆裂。
  哀号,溪水翻滚,浪花阵阵。
  许久之后,这一段小溪总算恢复风平浪静,老妪重新生出了一双眼睛,但是她变得气息孱弱,耳畔响起杨老头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烟,你别得寸进尺。以后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切记不要抬头了。”
  马婆婆嗫嗫嚅嚅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杨老头的嗓音幽幽传来:“你只管往下游去,试试看能游到哪里。经过那座铁匠铺的时候,也别太猖狂。不过不用太担心,你的存在,能够让这条溪水变得尤为‘阴沉’,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于铸剑淬炼,所以那位阮师,不会为难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说不得人家还会施舍给你一点机缘。骊珠洞天虽然碎裂了,灵气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还能延续个三四十年,阮师的圣人之位,稳固得很,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
  马婆婆松了口气,谄媚道:“谨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这边,有人言语中满是钦佩:“前辈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够自行敕封一方河婆,关键是还能够不惊扰到天道。”
  杨老头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头也不转,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云泥之别。你这种读书人,会不懂?”
  来者正是观湖书院最大的读书种子崔明皇,他应该会是最后一个离开此地的外乡人。
  这个丰神俊朗的英俊书生,笑道:“已经很骇人听闻了。在一条断头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来,这等手笔,由不得晚辈不佩服。”
  杨老头淡然问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摇头笑道:“山主事先并未告知,但是我勉强猜出一点端倪。”
  杨老头不耐烦道:“去去去,你小子还不够格与我谈,换成你们山主还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没有离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将腰间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击在石崖上。他抬头望着再无遮拦的蔚蓝天空,轻声道:“空有一身通天修为,为了护住这座骊珠洞天,不让天道渗透进来些许,竟是半点也不愿使出,到最后只能靠两个本命字,真正死撑到最后。杨老先生,你说我们这位齐先生,到底图什么?”
  杨老头只是抽着烟,神色阴沉。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图一个‘为生民立命’,那也太亏了。他是齐静春啊,山崖书院的山主,儒教第四圣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条命,换来六千多凡夫俗子的来生来世,划算吗?我看不划算,换成是我,绝对做不来。”
  杨老头吐出一口烟雾:“你这话,也就只能跟我唠叨,要不然传出去,你这辈子都别想当书院山主。看在你先说了几句心里话的分上,咱们随便聊聊?”
  崔明皇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辈求之不得。”
  杨老头望着水面:“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崔明皇点头道:“前辈问便是了。”
  杨老头缓缓道:“一步步把齐静春逼到那个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笔?”
  崔明皇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最后自嘲道:“前辈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杨老头没有转头,一团团烟雾在他身前袅袅升起:“我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心一事,还算凑合,所以你不该来这里的。”
  崔明皇笑着解释道:“哪怕是晚一些来算,从我儒家第四圣在文庙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为开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过而立之年,怎么说得通?”
  杨老头转过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说自己不过凑巧来这里取走镇国玉圭,又凑巧碰上这桩惨案而已,属于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无常,无巧不成书。”
  杨老头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愿继续空耗下去,开门见山道:“晚辈对那座披云山情有独钟,希望将它作为一座新书院的地址,晚辈来此是客,入乡随俗,于情于理,都应该跟杨老前辈打声招呼。不知道前辈有什么要求?”
  杨老头皱着脸,默不作声。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杨老头,缓缓起身,轻声道:“前辈放心,只要前辈一天不点头,晚辈的书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动工。如果哪天前辈觉得此事可行,可以让窑务督造官衙署那边,捎句话给观湖书院崔明皇即可。”
  杨老头嗯了一声,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崔明皇作揖告辞。
  无论是河婆马婆婆这种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还是观湖书院要在大骊王朝寻求一块围棋上的飞地,选中了那座披云山,其实杨老头并不太上心,因为无足轻重。他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齐静春到了廊桥,与阮邛说了什么,最后他独自坐在廊桥一夜,天亮之后才起身返回小镇,在那期间,齐静春又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杨老头拎着老烟杆站起身,低声骂道:“就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
  学塾内,四个蒙童面面相觑。
  孩子们没有见到齐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头都在扫地的老大爷,换上了一身跟齐先生装束相似的儒衫,腰间悬挂了一枚玉佩,霜白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头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齐先生的位置上,告诉四个孩子,齐先生已经辞去教书先生和书院山主的职务,所以之后就由他来带领孩子们游学。出门远游一事,是齐先生跟孩子们早就说好的,他们家中长辈也都点头答应下来了。
  老人不复以往的慈眉善目,气势威严,问道:“李宝瓶呢?为何没有来上学?”
  鬼头鬼脑的李槐,平时就跟那个李宝瓶不对付,立即告密道:“李宝瓶在来的路上,听说老槐树倒了,就非要跑去凑热闹,我拉不住她。她脾气差得很,我怎么劝都不听,她还要动手打人呢。”其余三个蒙童各自腹诽,李槐真是随他娘,睁眼说瞎话的能耐,比谁都厉害。
  老人转头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说道:“你去喊李宝瓶回来,我们今天就要离开小镇。”
  小女孩哦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小跑着离开学塾。
  李槐年纪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浇油,老气横秋道:“老马啊,李宝瓶这种顽劣学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齐先生不在了,老马你就要挑起担子来……”
  老人厉色瞪去,李槐吓得噤若寒蝉,乖乖闭嘴,只是在心里不断骂这个马老头不是个东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称大王。以前李槐很厌烦齐先生的规矩,如今倒是怀念起齐先生的好了。
  学塾课堂隔壁,属于齐静春的那间屋子,观湖书院的崔明皇坐在书案后,环顾四周,鸠占鹊巢的他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轻声道:“书也没有几本啊。”
  陈平安到了铁匠铺后,听到那个消息,有点蒙。
  宁姚天没亮就离开小镇了,阮秀说是倒悬山那边,飞剑传书,宁姑娘听说后急匆匆就离开了铺子。陈平安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宁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别的。
  陈平安背着箩筐,站在宁姚暂住的那栋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声道:“宁姑娘让我告诉你,那把剑鞘她先借用一段时间,以后会还你的。”
  陈平安摇头道:“没关系。”
  阮秀欲言又止,陈平安才醒悟这句话跟阮姑娘说,没什么意义,挠头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点点头。陈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记起一事,喊道:“陈平安,我爹说你这段时间就在铺子里安心做事,以后可能需要你帮忙打铁。”
  陈平安转头笑道:“谢了。”
  阮秀嫣然一笑。
  陈平安独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桥后,突然停下脚步,摘下背篓,坐在石拱桥边缘,双脚悬挂空中,装着沉重斩龙台的箩筐就放在身边。穿着一双草鞋的脚,轻轻晃荡。
  对于宁姑娘的离去,他没有太多感伤,因为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走的。只是有些话,来不及说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被桥底下一阵巨大的水花声响猛然惊醒,他赶紧转头,箩筐已经不见了!
  陈平安没有丝毫犹豫,双手一撑,任由自己摔入溪水。入水后,迅速转换水中姿势,头朝下,使劲向水底钻去。
  陈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点光亮,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站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轻轻跺脚,能够踩出一圈圈涟漪,但是镜面并未塌陷。
  陈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彻天地。等到光芒淡去,陈平安放下手臂,看到远处有一人悬空而坐,一脚屈起,一脚下垂,如同坐在悬崖边上,姿态懒散。那人整个人沐浴在洁白光辉之中,丝丝缕缕的光线,不断摇曳。陈平安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那人跟之前泥瓶巷家中那场梦中站在廊桥中央的人物,很相像。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头打了个哈欠,缓缓道:“那个叫齐静春的读书人,说对这个世界很失望。那么你呢?”
  陈平安在那个人开口后,呼吸困难,遂咬紧牙关。很快,陈平安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如有人擂鼓震天响,他满脸涨红,伸手使劲捂住心口。
  神人擂动报春鼓,告知天下春将至。鼓不响,春不来。
  那人随手一挥,大袖晃动如一条银河。石拱桥上,小鸡啄米的陈平安恍恍惚惚醒来,转头望去,箩筐仍老老实实放在自己身边。
  陈平安抱头道:“又来?!”
  陈平安使劲给了自己一耳光,疼。他慌慌张张站起身,背起箩筐就跑。
  陈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开院门,发现靠近院门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横七竖八躺着。心想那丫头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陈平安放下背篓,然后坐在院门口,擦着汗水。
  一抹红色从泥瓶巷一端快步跑来。小女孩满头大汗,看到陈平安后,咧嘴一笑。她以槐枝拄地,气喘吁吁,从腰间绣袋里捞出一把鲜艳欲滴的翠绿槐叶。陈平安接过后,低头一看,相比那次齐先生带他求来的槐叶,这些槐叶虽然也是绿色,但是叶脉已经枯黄,长久端详,也看不出有绿色莹光游走其中。
  陈平安看着左右张望的小姑娘,笑着伸出手。小女孩一脸茫然。陈平安没有收回手。小女孩坚持片刻后,神色懊恼地从绣袋里掏出最后一片树叶,重重拍在陈平安手心上。陈平安继续伸着手。她使劲鼓起腮帮,转身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片槐叶,哭丧着脸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忍住笑意,将那八片槐叶合拢在一起,不过抽出其中三张,递给红棉袄小女孩,柔声道:“送给你的。”
  小女孩没有接过槐叶,黑葡萄似的水润大眼眸,满是疑惑。
  陈平安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温声解释道:“你自己事先藏起来,跟我事后送给你,是不一样的。以后别忘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陈平安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稚嫩脸庞,笑道:“如果努力了,还是做不到,记得打声招呼。”
  小女孩虽然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可是这样自己多没有面子啊,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皱着小脸,气鼓鼓道:“你怎么跟学塾齐先生这么像啊。我要不喜欢你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我帮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气大,跑一趟就够了。”
  累惨了的红棉袄小姑娘,顿时眼睛一亮,笑得双眼眯成月牙儿:“那我可以多喜欢你一会儿!”
  陈平安虽然看着身形瘦弱,可是当他双肩扛起那些槐枝,一点也不勉强地轻松走在泥瓶巷时,把后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坚持,陈平安连她纤细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并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估计是冬天冻伤了脸颊,两坨腮红很惹眼,看到大摇大摆扛着槐枝的红棉袄小姑娘后,她闷闷道:“李宝瓶,不是说好了丢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学塾的吗?你是不知道,今儿马爷爷怪得很,穿得跟齐先生一样,说要由他来带着我们游学,去那山崖书院,到时候马爷爷朝我们发火的话,就怪你。”
  李宝瓶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从腰间绣袋里拈起一张陈平安送给她的翠绿槐叶,对着身边的同龄人,捻动旋转,得意扬扬,一脸“你没有吧,我有很多哟”的表情。
  羊角辫小丫头只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片破叶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宝瓶的那副模样,很欠揍。问题是学塾里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这样的刺头,也打不过李宝瓶。李槐曾经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装死,李宝瓶犹不罢休,扒掉李槐的裤子,再把那条裤子往树上一丢,高高挂在那里,光屁股李槐一路号啕大哭着回了家。李槐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二话不说就拽着李槐一起杀向福禄街,结果还没到李家,看着街道两边气派威严的石狮子、彩绘门神和高大院墙,妇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又将李槐暴打了一顿,连李家大门也没敲,就扯着自己儿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了小镇最西边的破落宅子,不过那晚妇人宰了只鸡炖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来晃去,吃得比谁都欢快,哪里还记得被李宝瓶按在地上拍脑袋的糗事。
  羊角辫小姑娘伸出双手比画了一下长短,满脸嫌弃道:“槐树叶子而已,有什么好神气的,我爹昨夜给了我一只金算盘,金子做的算盘,有这么大!”只可惜李宝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什么金算盘。她继续在伙伴眼前轻轻摇晃槐叶,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边的陈平安,说道:“他送我的,我袋子里还有哦。”
  羊角辫小姑娘唉声叹气,从她第一天认识李宝瓶起,李宝瓶就是这么个讨人嫌的德行。李宝瓶只说她想说的,只听她想听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在骑龙巷那边实在没几个同龄人,羊角辫小姑娘才不愿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时候,连齐先生也对李宝瓶无可奈何,因为李宝瓶总会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偏偏齐先生每次都会认真回答,只可惜经常说不出让李宝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时候齐先生想通了一个问题,第二天兴致勃勃打算跟李宝瓶好好授业解惑一番,结果李宝瓶自己都忘了昨天问了啥,一想到要钓泥鳅啊捉蟋蟀啊放纸鸢啊,撒腿就跑,就那么直接把齐先生晾在了一边。
  陈平安双肩扛着那些槐枝,不好转头,只能稍稍大声问道:“学塾现在有多少人?”
  李宝瓶正在吃力地换肩膀扛槐枝,之前已经来回换过很多次,火辣辣地疼。
  羊角辫伸出一只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个人啦,我,李宝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她闲着也是闲着,竹筒倒豆子,把学塾的境况一口气说了出来:“齐先生之前答应要带我们出去游学,最后要去山崖书院读书,当时我们学塾还有十四五个人,家里人都同意的。后来呢,那些大多住在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孩子,先是托病不来学塾,后来听李宝瓶说,他们直接离开小镇了,说是去投奔远房亲戚。当初听说要去山崖书院的时候,这拨人最高兴,我都不知道他们高兴什么,要跟着齐先生走那么远的路,不累啊。”小女孩说话稚声稚气,但是条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陈平安没来由就想起了顾璨,只不过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虫,还是不太一样的。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叫什么?”
  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陈平安无言以对。
  李宝瓶拆台道:“你喊她小石头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只奓毛的小猫,对李宝瓶怒色道:“不许喊小石头!李宝瓶你也不可以!”
  成天喜欢胡思乱想的李宝瓶,此时的想法念头,早已从小伙伴的绰号,转移到别处去了,所以根本没搭理石春嘉的反驳。石春嘉却是喜欢较真的性子,不厌其烦地跟李宝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为了摆脱“小石头”这个不讨喜的绰号,因为石春嘉知道,将来到了齐先生的那座山崖书院,只要李宝瓶开口喊她一次小石头,那么这个绰号估计就要彻底甩不掉了。
  听着身后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的鸡同鸭讲,陈平安在临近福禄街的时候,问道:“福禄街这边有很多户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边?”
  陈平安想着只要不是四大姓之一的李家宅子,都行。毕竟当时为了诱使正阳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禄街那棵子孙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墙头,说起来他还用弹弓打碎了李家的两只鸟食罐。
  石春嘉没好气道:“她啊,就是墙外有槐树的那户人家,以前每次家里不让她出门,怕她疯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墙,再沿着槐树落在福禄街上。有次她爹娘实在是气坏了,就把梯子搬走了,非要她从大门进入,没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后那个月她就没来学塾,后边两个月,一直是拄着拐杖来的。”
  李宝瓶并没有觉得丢人现眼,而是一本正经道:“我事后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势不对,不该直不楞登双脚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后,我再去试就……”
  石春嘉气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学半个月吗?”
  李宝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没事了。”
  石春嘉愤愤道:“那是因为一年后,你长身体了,个子蹿得很快,所以才经得起折腾,跟你落地姿势正确与否,没有半枚铜钱关系!”
  陈平安对于两个小姑娘的吵吵闹闹,没有掺和。一来是正在头疼,到时候自己会不会被李家认出来,一怒之下就关门放狗。再就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的幸福安稳,在家有长辈管束,在学塾可以读书。虽然头疼,陈平安仍是决定帮助李宝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门口。大概这就是现世报吧,刚刚跟她说过,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结果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罗网。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总算从打盹里睁眼醒来,觉得也该轮到陈平安时来运转了,门房并未认出他,李宝瓶也没有让他帮着把槐枝扛进府里,如释重负的陈平安刚要转身离去,李宝瓶就把自己肩头扛着的那根槐枝交给了他,说这算是她的报答。陈平安没有拒绝李宝瓶的善意,随意扛在肩上,挥手告辞。
  那个门房早就习惯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气,哪怕搬了一堆烧火都嫌弃的槐枝回家,也不觉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红色棉袄,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钱多了。自家这个小姐,不到五岁的时候,就能够自己去小溪抓来一只大螃蟹,到家后,一边流眼泪,一边高高举起小手,小手上头有一只死也不愿松开钳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给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壳青黑色、蟹钳却是赤红的螃蟹还养在她的大鱼缸里,小姐实在是不喜欢读书,有事没事就跟它聊天说话。
  看着陈平安离去的身影,石春嘉瞥了眼身边的李宝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颗大门牙?”
  李宝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后,双手握住她的两根羊角辫,准备往上提:“相信我,这次肯定行。”
  石春嘉吓得连忙蹲下身,闭着眼睛,双手胡乱在头顶挥动,以免自己又被李宝瓶扯住辫子往上“拔草”。
  李宝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石春嘉身边,自信满满道:“小石头,不疼的,你没有试过第二次,怎么知道不行呢?对不对?”
  石春嘉吓得哇哇大哭。那个门房于心不忍,忙为骑龙巷那间压岁铺子的小掌柜解围,说道:“方才学塾马先生让李槐来捎话,让府上这边准备好一辆马车,小姐你带上行李,先去学塾,然后离开小镇,与石小姐一起游学至山崖书院。当然,在去学塾之前,小姐可以顺路去趟骑龙巷,把石小姐的东西装上马车。”李宝瓶只好先放过石春嘉,满脸失望,一起走进大门的时候,还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劫后余生的石春嘉,默默下定决心今天就要拆掉辫子。
  “咦?”李宝瓶突然惊讶出声,抬头望天。
  石春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纳闷道:“不会下雨吧。”
  一大朵黑云从北往南从小镇上空飘过。
  刚走出福禄街的陈平安,也抬头望去。那一刻,陈平安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哪里是什么黑云,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飞剑,无数仙人御剑凌空。陈平安缓缓转动脖子,视线追寻着那朵剑云南下。
  骤然之间,有一粒黑点从南往北,与那些飞剑仙人背道而驰。那一粒黑点愈来愈大。最后,眼力极好的陈平安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见了鬼。小镇南边上空,有一人踩着飞剑倾斜向下,在距离小镇地面百余丈的时候,稍作停留,御剑之人低头俯瞰小镇,视线巡视四方,然后就对着福禄街这边一冲而下。转瞬之间,一日千万里的御剑飞行,裹挟着一股呼啸破空的风雷声,最终落在陈平安身前。剑悬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剑身之上,是一袭墨绿色长袍的英气少女宁姚,她双脚亦是悬停在飞剑剑身之上。
  风尘仆仆的宁姚咧嘴一笑,双手环胸,英姿勃发,道:“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再见,所以我来了。”
  只是不等扛着槐枝的陈平安说什么,腰间悬刀的宁姚心意一动,剑尖立即掉转方向,倾斜向上,一闪而逝。
  陈平安下意识伸出手,只是宁姚与飞剑早已没了踪迹。尴尬的陈平安悻悻然缩回手,挠挠头,往泥瓶巷走去,时不时抬头望天。
  陈平安一开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兴起来,原来宁姑娘是神仙啊。以至于经过骑龙巷一间铺子的时候,他破天荒花钱买了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吃着吃着,不知为何,他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陈平安很用心地想了想,难道是心疼铜钱的缘故?
  陈平安吃着将近十年没尝过滋味的糖葫芦,扛着槐枝返回泥瓶巷,经过一栋比自家祖宅还要破败的宅子时,陈平安心怀愧疚,想着是不是先跟阮师傅借些银子,把这栋屋子给修一修。虽说从小就生活在这条泥瓶巷,可陈平安从来没有见过这栋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顶追逐搏杀,故意将其骗到这里,害得屋顶被老猿踩出个大窟窿。陈平安觉得必须把这个烂摊子揽在身上,否则这栋宅子以后免不了要风吹日晒,受那下雨刮风的罪,可能宅子原本还能熬个二三十年光阴,现在恐怕连五年都撑不过去,房屋栋梁会腐朽得很快。这一点,跟陈平安被蔡金简强行“指点”的身躯极为相似,都是四面漏风的境地,所以陈平安越发心有戚戚然,想着怎么也要把这栋无主的宅子修好,不说多光鲜气派,牢固结实总是跑不掉的。
  陈平安不是没有想过拿出一枚金精铜钱,跟人兑换成真金白银或是铜钱,比如杨家铺子的杨老头,或是铁匠铺子的阮师傅,但是陈平安有一种直觉,金精铜钱这种东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少一枚,至于银子铜钱,到哪里都可以挣,无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陈平安决定先问阮师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铜钱来解决难题,心疼肯定会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已经一清二楚地摆在眼前,总不能假装视而不见,陈平安很怕亏欠别人。
  陈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李宝瓶赠送的槐枝,靠着院墙斜放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磨剑石依然还在箩筐里,不过当然不会就那么光明正大地丢在院子里,而是已经让陈平安搬去了屋内。如果不是时间紧迫,陈平安恨不得在院子里挖个一丈深的深坑,将那不起眼却值钱的磨剑石埋起来,斩龙台,只是听听这名字,就感觉比那三袋子金精铜钱还要珍贵。
  陈平安听到隔壁院子的鸡叫声,宋集薪和稚圭离开小镇的时候,顾不上的那一笼子老母鸡和鸡崽儿,估计这会儿有点饿伤了。陈平安去屋内拿起那串钥匙,再从自家带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门,打开鸡笼,蹲下身让稻米一点点漏出指缝。喂过了鸡,陈平安打开灶房的房门,想看看有没有稻米之类的余粮,以免白白放坏发霉。结果进了灶房,陈平安大开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开盖子一看,陈平安就饱了,橱柜里锅碗瓢盆,应有尽有,墙壁那边还挂着一排火腿和鱼干,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大小物件,杂而不乱。
  陈平安突然被灶台附近的一堆柴火吸引了视线,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的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稚圭根本不会砍柴,所以当时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换成是陈平安,三两下就能把约莫等人高的木人给劈烂。此时此刻,陈平安低头蹲着,发现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红点,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着老远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红点。陈平安拿起一截木人胳膊仔细望去,每一粒红点旁边,竟然还刻有极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红点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笔画就更加细不可见了,亏得是陈平安,换成寻常人,恐怕只看作是红点和墨点而已。
  陈平安尝试着将那些残肢断骸重新拼凑起来,没过多久,木人就重现原形,幸运的是木人并未缺少什么大件,遗憾的是许多拼接起来的地方,红点和墨字已经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尽,估计相对完整的朱点墨字,还剩下十之七八。
  陈平安起身打开窗户,让灶房光线更加通透明亮,这才继续蹲下身,仔仔细细看过去,不敢漏过任何一点细节,这就耗费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虽然陈平安不认识绝大多数的墨字,但是依然尽力记住它们的笔画结构。
  对于读书识字,陈平安内心深处一直怀有期望。做窑工的时候,许多次陈平安登上山顶后,远眺小镇,除了寻找泥瓶巷在哪个方位,往往第二个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学塾。年少时,有个黝黑消瘦的孩子,经常会去学塾,蹲靠在墙根,头顶就是书声琅琅,虽然听不懂在说什么,但是孩子会莫名觉得安心,心很静,一天受到的委屈,听着听着就没了。不过读书一事,对当时的泥瓶巷孤儿陈平安来说,是比糖葫芦还要奢侈许多的东西,远远看看就好。
  此时陈平安闭上眼睛,凭借记忆,在脑海当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木人。若是有记忆模糊的地方,陈平安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去查看实物,而是先行跳过,结果从头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处不确定的朱点墨字。将那些遗漏一一辨识记忆过去,陈平安深吸一口气,本想再来一遍,只是刚闭上眼,就脑袋发胀,有些晕乎,陈平安果断不再勉强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气就行的,否则只会越忙越乱。陈平安学习烧瓷之后,对此感触颇深,不是天资聪颖,纯粹是整天被姚老头破口大骂,不断挨骂后的心得之一。
  陈平安重新将木人打乱,堆放在灶台角落,走出灶房,关好院门后,想了想,还是要去一趟小镇东门,再找一次看门人。以后做了铁匠铺子的正式学徒,多半要住在那边,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陈平安想跟那个光棍汉打声招呼,不过之前找过一次,没找着。
  陈平安小跑来到小镇东门,那栋黄泥屋依旧是房门紧闭上锁的光景。他叹了口气,就坐在看门人郑大风经常坐的那只树墩子上,小镇不比进山,可没有什么山神座椅的讲究。陈平安坐在那里发着呆,难得忙里偷闲。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镇内的道路上,传来一阵阵车轱辘声,陈平安转头望去,当头一辆牛车,后边跟着两辆有车厢的马车,牛车上坐着一群孩子,当中有两张熟悉的脸庞,大红棉袄的李宝瓶,两坨腮红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来就是石春嘉所说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个学塾蒙童。
  牛车上五个孩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车夫是一张陌生的中年人脸孔,之前在学塾扫地的老人坐在车夫身后。
  陈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禄街四大姓之一李氏的李宝瓶,其余四个孩子,仅是穿着就有着天壤之别。石春嘉的祖辈,世世代代生活在骑龙巷,守着那间名叫压岁的老铺子,衣食无忧,但算不得大富大贵,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适暖和。但是石春嘉身边有个神色冷峻的同龄人,披着一件崭新名贵的黑色狐裘,脸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亲李二,是小镇出了名的窝囊汉,李槐还有个姐姐叫李柳,不过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个人寄养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样要离开家乡,跟随姓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书院。最后一名少年,春衫单薄,便穿了两件缝缝补补的外衫,满身穷苦气,一看就是穷巷子里长大的苦孩子。
  李宝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五个小镇蒙童,乘坐着无法遮风挡雨的牛车,驶向那个东宝瓶洲无数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山崖书院,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此时此刻,五个孩子肯定不会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图上,无数世代簪缨的豪阀高门,哪怕削尖了脑袋,用尽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随那些广袖博带的夫子先生们,学习儒家圣贤的修身治国平天下。他们自然更不会知道,能够喊齐静春一声先生,有多么难得。相反这些孩子当下只会觉得齐先生规矩多,经常板着脸,一点也不让人心生亲近,齐先生偶尔笑了,孩子们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对了什么,让先生如此开怀。
  李宝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树墩子上的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牛车,踉跄了一下,飞快跑到陈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却又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挺起胸膛,说了一句“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小脸上满是骄傲。
  头戴高冠的老人沉声道:“李宝瓶!”
  虽然不太高兴,老人仍是让车夫停下牛车。李宝瓶撇撇嘴,但还是转身跑向牛车,她突然听到身后那家伙喊了自己的名字,回头后,看到陈平安朝自己扬起拳头,轻轻晃了一晃,应该是要她努力。李宝瓶也朝他挥了挥拳头,示意自己会努力的。陈平安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红棉袄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书院处处都会留下她的足迹吧。
  陈平安抬头望去,在学塾见过几次的扫地老人,向自己点了点头,陈平安下意识就笑着还礼。与此同时,后边一辆马车上有人轻轻放下了窗帘。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陈平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正是去铁匠铺子找阮师傅的读书人。
  陈平安目送牛车马车缓缓驶出小镇。
  若是陈平安能够像宁姚那般御剑凌空,俯瞰这座刚刚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一定会被种种异象震撼。有不计其数的各类飞禽走兽,在这座骊珠洞天与大骊版图接壤的边界线外,盘踞不动,更外边,还有无数它们的同类在疯狂奔向此处,像是在汲取着什么。在那根无形的边界线外,它们既不敢向前跨过一步,也不愿往后撤离一步。
  还有一个老妪站在界线以内的溪水尽头,上半身露出水面,一头鸦青色发丝如瀑布一般泻下,在身躯四周蔓延开来,像一朵黑色的莲花。原本脸庞斑驳如枯树皮的马婆婆,此时此刻已是不到四十岁的妇人模样。
  又有那座披云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高。
  洞天破碎,降为福地。在昔日骊珠洞天内土生土长的小镇百姓,无论富贵贫贱,无论禀性善恶,皆有来生。
  陈平安回到铁匠铺子,劳作之后,趁着吃饭休息的时候,端着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师傅,陈平安说要借钱,可能要十五六两银子。阮邛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借钱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了一眼陈平安,蹦出两个字:“滚蛋。”
  陈平安赶紧乖乖跑路。
  阮秀皱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阮邛冷哼道:“没揍他就已经算很好说话了。”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这么辛辛苦苦给你当学徒,工钱一文钱也没收,天黑那段时间,所有人要么待在屋里呼呼大睡,要么就是闲聊,只有陈平安还在从井里搬土,一趟一趟,忙这忙那,一点也没闲着。这些时候谁做事最勤快,爹,你心里没数?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人家问你借十五六两银子,怎么就过分了?”
  阮邛黑着脸不说话,心想你爹我就是心里太有数了,才想砍死这个挖墙脚的小王八蛋。要是这少年有正阳山搬山猿的修为本事,我早就学那齐静春,将其打个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这里,阮邛就有些灰心丧气,虽说自己哪怕抛开此方天地的圣人身份,胜过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想跟齐静春那样一脚定胜负,显然不可能。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虽然是名义上的兵家剑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战阵厮杀的强弱高低,而是成为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铸剑师,铸造出一把有希望蕴养出自我灵性的活剑,使得天地间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轮回,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灵。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头望向天空,莫名其妙骂起娘来:“真以为齐静春死了之后,你们就能够无法无天了?我的规矩已经明明白白跟你们说了,现在既然你们不遵守,就拿出能够不守规矩的本事来,如果没有,那就去死吧。”
  眼见四周无人,原本蹲着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长虹炸起于大地,激射向高空云海。云海之上,有几个宫装女子、妇人和锦衣玉带的男子,联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风流潇洒的神仙中人,时不时俯瞰昔日骊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谓是名副其实的谈笑之间有风生。
  砰然一声巨响,雍容华贵的金钗妇人那颗脑袋崩裂开来,然后她身边的一个貌美少女,脑袋也开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无人例外。
  阮邛身形悬停在金光绚烂的云海之上,眼神凌厉,环顾四周,冷笑道:“怎么,就只用这么点小杂鱼来试探我阮邛的底线?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虽然就是个打铁的,远远比不得齐静春,可要说在此地斩杀一两个不长眼的十境修士,又有何难?那么从现在起,这儿规矩多出一条,诸位听清楚喽,哪怕你躲在边界线之外觊觎骊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样把你抓进福地上空,然后将你的脑袋打烂,信不信由你们。”
  阮邛才说完,往边界线外一闪而逝,下一刻只见他单手按住一个老人的头颅,抓回边界线之内后,五指一按,仙风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饶道:“阮师!阮师!有话好好说!老夫是附近紫烟河的……”不等老人说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师的脑袋,将尸体随手丢出自家福地版图之外,不过对那抹从尸体内逃窜而出的碧绿虹光,阮邛仅是冷冷瞥了一眼,并未痛打落水狗。那条长短不过三尺有余的碧绿虹光,疯狂飞掠将近千里,一头扑入一条淡淡紫烟升腾缭绕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壮观,远胜大骊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犹有血迹的阮邛高声道:“甲子之内,一律如此。”
  远处云海当中,有女子修士借着云雾隐匿身形,愤懑道:“手段如此血腥残忍,哪里是巍巍然坐镇一地气运的圣人所为。”
  阮邛气笑了:“哟呵,学聪明了,躲那么远才敢嘀嘀咕咕,觉得我拿你没辙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齐静春那读书读傻了的家伙,你跟我一个兵家剑修讲道德礼仪,你脑子里有坑吧?”
  阮邛一臂倾斜向下,双指并拢,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摇风,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刹那之间,天上地下有两处气息迅猛翻涌,如两座刚刚现世的泉眼。
  另一处有温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风雷双剑!兰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异于常人,并不蕴养在窍穴当中,而是存在于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间,跟随他的那两尊兵家阴神,四处游走……”
  云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绿色萤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萤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莹剔透的桃花萦绕盘旋,为主人护驾。这抹幽绿流光差不多一口气掠出八百里后,被从天而降的一根青色丝线,从头颅当中贯穿而过。
  为她仗义执言的那个男人,见机不妙,便早早以独门遁术消失了。天上为之寂静,再无人胆敢聒噪出声。
  阮邛冷笑一声,不再跟这群心怀不轨的鬼蜮之辈计较,身形落回铁匠铺附近溪畔。满身煞气和血腥气的铁匠,伸手在溪水中冲刷掉血迹。
  阮邛叹了口气,感伤道:“齐静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讲道理,何至于走得如此憋屈?”
  岸上,陈平安进行了一个时辰的走桩后,正在返回途中舒展放松筋骨。陈平安突然看到阮师傅从溪边走上岸,他犹豫了一下,放缓脚步,不去碰钉子。不知为何,陈平安总觉得阮师傅对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自己的眼神,跟姚老头有点像,透着股嫌弃。阮邛也没搭理陈平安,自顾自大踏步走回铁匠铺子。
  陈平安蓦然回头,望向溪水,溪水平静如常,并无异样。但是陈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紧,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当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诞的感觉。只是视线当中,溪水潺潺,欢快柔和。
  陈平安不死心,捡起几粒轻重正好的石子,转身沿着溪水往下游走去,仔细打量着溪水里的动静,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陈平安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给人一种阴气森森的观感。陈平安哪怕那么多次潜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过如此清晰的厌烦感觉。陈平安如今能够确定一点,世上有着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齐先生在小镇,所以万邪不侵,如今齐先生不在了,说不定当下就是鬼魅四处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哪怕阮师傅是下一任所谓的“圣人”,陈平安也不敢掉以轻心,说到底,陈平安还是更加信任齐先生,对于不苟言笑的阮师傅,敬畏之心肯定有,亲近之心则半点无。
  陈平安之所以胆敢跟着感觉走,主动查寻溪水中的古怪,在于阮师傅前脚才走,他不觉得如果水中真有鬼物,胆敢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扑杀自己。再说了,陈平安如今袖中藏着齐先生赠送的那对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他胆气尤为粗壮。
  陈平安先后丢完两把石子后,正要弯腰拾捡,不远处有人问道:“你在做什么?”
  少女青衣马尾辫,原来是阮秀。
  陈平安一直在全神贯注对付水中异物,没有察觉到阮姑娘的靠近,他没有藏掖,也不怕她笑话,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实回答道:“我觉得水里有脏东西,就想着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来。”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脸色一沉。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阮秀摇摇头:“看不出来。”
  陈平安笑道:“应该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声道:“你先回去,我要在这边吃点东西再回铺子,我爹问起的话,你就说没看见。”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记起一事,从地上找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问道:“阮姑娘,我能不能问你有些字是什么意思,怎么个读法?”
  阮秀顿时如临大敌。读书?书本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敌人。随便翻开一页书,每个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阵的大修士,对阮秀耀武扬威,阮秀实在是每次看到就头疼。原本她跟随父亲阮邛进入小镇后,是应该去学塾读书的,完全不用帮忙打铁铸剑,但是她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脑袋热,后天有可能下雨,大后天脚崴了……阮邛实在是懒得再听她那些蹩脚借口,才放她一马。只是今天阮秀不愿在陈平安面前露怯,强自镇定,笑容牵强道:“你先写写看。”
  当陈平安用石头在地面刻出两个字后,阮秀摇身一变,神采飞扬,自信笑道:“这两个字啊,太简单了,我很小就晓得它们了,一个‘神’字,一个‘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个人体穴位的称呼——‘神庭’,是所谓的窍穴之一。我们人之所以是万灵之长,许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后不得不幻化为人,就在于人之身躯最适合修行,三百六十五个大小窍穴,皆是金山银山似的宝藏。古人有云,窍穴,即是‘神气之所游行出入也’。我们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饭的小孩子,这家里吃一碗饭,那家里喝一碗水,然后不断温养孕育,成长壮大。”阮秀娓娓道来,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脑袋,微笑道:“至于这神庭,你顺着头上的发际线,往上五分距离,就在这里。这个窍穴,对于我和我爹这样的兵家剑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们的行话来说,便不属于‘兵家必争之地’,可有可无,倒是对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儿来说,此处窍穴至关重要。不过我爹说过,那些神神鬼鬼,没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宽,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不值一提。”
  陈平安全部听不懂,只能死记硬背,之后又分别问了“巨阙”“太渊”。阮秀也一一作答。阮秀虽然不爱读书,那也只是不喜欢那些儒家圣贤的经典书籍,对于兵家修行和铸剑练剑,她喜欢得很,这些窍穴名称,她自小就烂熟于心。
  不等陈平安开口求人,阮秀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后有空的时候,我把三百六十五个窍穴的名称、方位和用处,一一告诉你。”
  陈平安笑道:“麻烦阮姑娘你了。”
  阮秀问道:“那么多次让你帮我买糕点,你觉得麻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举手之劳,当然不麻烦。
  阮秀开心笑道:“这不就得了。”她突然有些遗憾惋惜:“窍穴这些东西,哪怕知道了,其实也意义不大。世间修行,之所以有那么多旁门左道和歪门邪道,就在于各自的养气、炼气路数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当然也有自己一脉相承的散气和养气两大心法,可是无法外传的,这不是我爹答应不答应的问题。陈平安,对不起啊。”
  陈平安又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赶紧笑着解释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想多认识一些字,没有想那么多。再说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谱可以练习,只是这个拳谱上的拳桩,我就已经差点练不过来了,哪能分心。”
  阮秀释然而笑,轻轻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颤颤巍巍,风景这边独好。
  陈平安赶紧收敛无心的视线,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头等你空闲了,我再来请教,我反正可以晚点回泥瓶巷。”
  阮秀跟着起身,点头笑道:“好的。”
  陈平安小跑向铁匠铺子。
  阮秀走下岸,来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块巾帕,丢了块糕点到嘴里,慢慢咀嚼回味。等到陈平安大约到达铁匠铺子后,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红色的镯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沉声道:“火龙走水。”那只手镯瞬间液化,有一活物苏醒,不断挣扎扭曲,最终变成一条通体火焰缠绕的小蛟龙,它首尾衔接,刚好环住阮秀的手腕。
  随着阮秀一声令下,这条原本长不足一尺的赤红蛟龙,一跃跃向溪水。一丈,三丈,十丈。火龙亦可走于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躯长达十丈的火龙不再继续增长,但是附近溪水已全部蒸发殆尽,不仅如此,上游溪水如同吓破胆的溃败士兵,死也不敢继续冲锋陷阵,于是簇拥积压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断上升,而下游溪水则继续一冲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静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干涸的溪水河床,跟随着那条十丈火龙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圣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随之消失,所以已经不禁术法神通。这也是阮邛为何要订立规矩并且一出手就雷霆万钧的根源。此处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当中占地最小的一个,也最不以天材地宝见长,但终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块福地,种种好处,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没了大阵牵制,一旦无人约束,外界修士蜂拥而入,鱼龙混杂,心思不纯,到最后小镇六千多人,除去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老乌龟大王八,其余凡人,估计一天之内就会死绝。
  兵家行事,其实也重规矩,但是更讲究变通,远比儒家要灵活多变,能够因事因地而异,便宜行事。
  约莫一炷香后,不断在河床当中左右扑腾的火龙好像终于逮住了那个狡猾的目标,一爪凶猛按下,缓缓低下头颅。阮秀走到火龙头颅附近,低头望去,火龙爪下,是一个蜷缩起来的妇人,被火龙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妇人有一头及腰的青丝,死死护住全身。
  阮秀好奇问道:“小小河婆,也敢在我家门口撒野?我爹当年连斩六位江水正神,你没听说过吗?”
  从干枯老妪变成年轻妇人的马兰花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经过此地,绝无害人之心啊。何况奴婢斗胆泄露阴神气息,是希冀着帮助阮圣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着能够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气,若是觉得小的相貌丑陋,碍眼惹人烦,小的以后便只敢在夜间游走……”
  阮秀直截了当问道:“你认识陈平安?”
  被火龙按住腰肢的马兰花,容貌迅速衰老,却只敢可怜呜咽,小鸡啄米点头道:“认识认识,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陈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儿,偶有交集,但是并无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边看到小镇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练拳,觉得好奇,便多瞧了几眼,哪里想到便惹来了此等泼天大祸,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规矩的分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挥挥手,火龙重新化为一只花纹古朴的红色镯子,戴在手腕上。
  阮秀依旧站在远处,身后就是汹涌而至的迅猛溪水。但是让马兰花心惊胆战的一幕出现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敌,未战先降,自动绕行,往下游涌去。更可怕的是,马兰花能够感知到这个青衣少女根本没有动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别发呆,说说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重获自由之身的马兰花,姿容皮囊开始缓缓恢复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骤然惊惧得忍不住尖叫起来,原来那一头鸦青色的瀑布青丝,在缩减长度,她撕心裂肺道:“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阮秀吃着糕点,含糊不清道:“啊?这样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是天生火神之体,与水是天敌。”
  马兰花强自冷静下来,默默垂泪哀求道:“求大仙大发慈悲,饶过奴婢的这次无心冒犯。”
  阮秀认真想了想:“以后我会喊你过来讲故事,放心,我到时候会隐藏本命气息。”
  马兰花哭丧着脸,不敢拒绝,只得答应下来。
  阮秀走向岸边,回头道:“下不为例啊。”
  马兰花连连说道:“不敢不敢。”
  阮秀上岸后摇晃着马尾辫,走向铁匠铺子。马兰花身躯没入溪水,一张脸庞充满狰狞怨恨,不过数次吃亏之后,她开始懂得死死压抑住这股戾气。
  一串起于别处的别人心声,却在她心头重重响起。
  “蠢货,收起你的无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将来证道契机为何事?就是杀尽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还敢对此人心怀杀心?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长脖子让你杀,最后也只会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对水中任何阴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锐?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没有猜错,她将来第一个要杀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来好好想一想如何补救,这桩原本灭顶之灾的祸事,亦是你得到大机缘的种子。”
  “这是最后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丝毫逾越规矩的举动,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兰花在声音消失后,痴痴呆呆悬停在水中,身躯摇曳生姿,却了无生气。大道缥缈不定,让人心灰意冷。
  阮邛在铸剑室看到自己女儿蹦蹦跳跳进来,没好气道:“欺负一个不成气候的河婆,很高兴吗?”
  阮秀笑容灿烂道:“那就等她成为江河之神,我再欺负她。”
  阮邛皱眉道:“秀秀,千万别不把河神江神当回事,到底是纳入一洲山川湖海谱牒的正统水神,虽然比不得各国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杀他们,并不轻松。”
  阮秀哦了一声,随口道:“那就让他们无水可栖嘛。”
  阮邛心头一震,随即迅速压下嘴角即将浮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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