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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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遇愣了愣,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你知道他叫爱尔维斯?”
  陆沉笑了,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
  “雄主,和你刚认识时,我对你的过去便不是一无所知。”
  决定去喜欢一个虫时,陆沉希望做到万无一失。
  他能从一个低到烂泥坑里的雌虫爬到现在这一步,全靠的是万无一失的理性。
  在彻底摔下来之前,那场克斯星叛军之战,陆沉对战局的把控也是万无一失的。
  但他没算到机甲被虫动过手脚。
  他没做到万无一失,彻底摔了下来。
  这算是陆沉万无一失的理智下出现的意外,是他没有算到的意外。除此以外,陆沉没有算错过一步,做出任何一个不能保证万无一失的选择。
  顾遇是唯一一个例外。
  这是他明知可能会失败,败得一塌涂地的可能性还非常之高,仍然选择背弃万无一失的理智,做出的选择。
  *
  刚认识顾遇那一会儿,陆沉就派虫将他的一切底子查了出来。
  家世,亲属,感情经历。
  其中尤以雄虫在大学那段肆意风流、隔一月一换男友的经历格外光辉,引虫瞩目。
  陆沉当时看完后,花了他有生以来最长的时间思考做出一个决定:是否和这只看上去就像渣虫、且按经历几乎可以断定为渣虫的白发雄虫,继续接触下去。
  陆沉有阴影。
  童年的经历几乎可以影响一个虫接下来的一生。
  陆沉不想活在过去,但他的确还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那个记忆里高大的雄虫,指挥雌虫举起长而粗的鞭子,朝他和他的雌父打来。
  一鞭又一鞭。
  鲜血淋漓。
  年幼的他哀嚎着“父亲,父亲”,被打得没有生息的雌虫回应不了他,高高在上、坐在不远处的雄虫明明可以回应,却拒绝回应他。
  一股带着咸味的凉水浇来,他被绑在冰冷的柱子上,腥甜味漫入嘴里,是他自己血的味道。有粗大的针管插入他纤细的手臂,血液流失的感觉格外清醒。
  “这个杂种还用验血吗?”雄虫的雌君声音尖利。
  “肯定是这个贱奴不知勾搭了哪家的雄主,活活打死都算雄主您对他们心善!”
  那是一场无理由的虚构。
  仅仅因为他的雌父曾以雌奴之身,得了他雄父一段时间的宠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后来即便化验结果出来,证明一切都是构陷,这段丑闻已经被闹得沸沸扬扬。
  雄虫的名誉,与一个低贱的雌奴和他低贱的雌虫儿子比起,谁更重要。
  那只雄虫,理所当然选择了前者。
  陆沉对那个家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雷电交加的暴雨里,雨砸在他身上脸上,混杂泥土的腥味。
  他的雌父跪在大门前,求雄虫饶恕他的罪过。头不停地在泥土里磕着,陆沉至今印象深刻,他亲眼所见,一只雌虫可以对一只雄虫卑微到何种地步。
  那只雌虫,还是他的雌父。
  可即便如此,那扇大门仍死死紧锁,再未打开。
  陆沉也再没有回过那个家。
  在十五岁考入帝国国立军校后,他将屈辱、仇恨、肮脏的过往全抛在了脑后,眼里看见的只有军功、军功和晋升、晋升。
  偶尔在军中他也会听其他雌虫谈论起雄虫,谈论自己如何努力赚取军功,争取将来有资格嫁进一个雄虫家去。
  比起亚雌,一般雌虫更难入雄虫眼。而比起那些工作稳定的一般雌虫,作为军虫想入雄虫眼,更难上加难。
  但陆沉不理解,一个火坑为何还有这么多虫争着往下跳。
  他对雄虫的印象已经深植在童年的阴影之上。
  不过是生理上的需求罢了,陆沉想,理智克制不了,找个雌虫不也一样?
  虫族雄雌比例严重失调,那么多雌虫找不到雄主,还不是一样有跟雌虫搭伙过日子的。
  就算将来想要孩子,还不是可以去向帝国政府申请分配雄虫精.子,再移植到雌虫生育器官里培养。不一样是怀胎十月?
  对一个虫低声下气,乞求他的一点爱和怜惜,陆沉实在无法想象那会是自己。
  但在他二十二岁升为少将,授封绝无仅有的“帝国骑士”勋章那年,上流阶层觥筹交错、虚伪应付的宴会上,陆沉遇见了顾遇。
  后来调查清楚顾遇的底细后,陆沉花了一天时间与自己做斗争。
  要不要和这个雄虫继续接触下去?
  他很可能会爱上这个雄虫。也很可能在未来某一天被他厌弃,如同他过去隔一月一换的男友一样。
  那一切犹豫,在得知顾遇即将满二十岁,被帝国强制婚配的消息,选择了孤注一掷。
  在那个虫生的岔路口上,陆沉做出了迄今为止唯一一场豪赌。
  赌注的两个天平上,赢了他就是国王,输了他将是一无所有的乞丐。
  *
  顾遇眨了眨眼,后知后觉从陆沉没头没脑的话里悟出了点味道。
  和他刚认识时,陆沉对他的过去便不是一无所知?
  陆沉的手指在他发间穿过,垂着幽深的眼睑,问他:“我是不是很可怕?”
  顾遇与他对视着,顿了顿,起身,一把将陆沉拦腰抱起。
  陆沉抱住了他脖颈,身体紧贴着顾遇滚烫的温度,一时有些意料不到。
  胖乎乎还在顾遇脚边转悠,催促他快换拖鞋。顾遇直接脱掉鞋子,穿着袜子踩在木质地板上,穿过门厅,来到沙发上。
  他脱掉了陆沉的鞋子,拿来枕头垫在他身后,将他放在沙发上。
  客厅里也没有开灯,周遭黑漆漆的,偌大的落地窗洒入皎洁清冷的月光。
  “雄主?”陆沉唤了他一声。
  顾遇没说话,站在沙发沿,一只腿半跪在沙发上。陆沉感受到沙发的陷入,雄虫的身影逐渐靠近。
  顾遇的脑袋轻轻搁在了他一边肩上,脸紧贴着他脸庞的一侧,脖颈相贴,唇擦过他的耳廓。
  陆沉有些发痒,软软的发丝蹭着他也有些痒意。
  “遇遇?”陆沉又唤了他一声。
  顾遇的身体同时贴了上来,亲密无间,彼此的温度滚烫了彼此的肌肤。
  除了雄虫两到三个月一次的特定发情期,顾遇平时的欲望其实并不强,很多时候都是陆沉主动提出。
  所以现在,陆沉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发情期提前到了。
  “遇遇?”陆沉又唤了一声。
  他平时因为老干部做派,很少喊顾遇这种甜到掉牙的昵称,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声正经结婚虫士才能喊的“雄主”。
  “遇遇”这种称呼,一般都是顾遇床上逼他喊的小情趣。
  所以顾遇贴着陆沉耳廓的声音有些沙哑:“少将,快别喊了。”
  再喊就遭不住了。
  陆沉学着他的样子歪头,有些不解地看他。
  顾遇要遭不住了,反击他:“陆沉,就这?简直可怕死了。”
  陆沉后知后觉,他在回应刚刚自己问他的话。在这种情形下,这话就完全变了味道,陆沉面上八风不动,耳朵尖却红了起来。
  顾遇轻轻咬在他耳朵尖上,厮磨着他耳廓悄声说道:
  “就这?少将?”
  “你可怕到我现在就想睡了你。”
  说完后,顾遇也觉得这话忒有些老流氓,发丝下的耳垂也悄悄红了。
  他一时有些束手束脚,面对已经从他的攻势下缓了下来,渐渐恢复了从容淡定姿态的陆少将,更加束手束脚,像个刚谈恋爱的傻小子。
  陆沉忽视自己耳朵尖上的滚烫,揪住顾遇的衣领,把白发雄虫扯下来。
  他启唇,牙齿轻轻咬在顾遇的喉结上,没咬下去,只是轻轻厮磨着。
  这样简单的动作,顾遇也被他搞得面红心跳。
  “遇遇,就这?”
  陆沉厮磨着顾遇喉结的唇里带出话语,沙哑而低沉。
  “想睡我?”
  面对这样的陆沉,顾遇更加难以招架。在不干实事,只搞挑逗这一方面,有时候外表老干部的陆沉比他更像老流氓。
  顾遇的喉结吞了吞。
  突然他有些尴尬地道:“陆沉……我饿了。”
  “……哪种饿?”
  陆沉正在解顾遇的领带,没理解到他是哪种意义的饿了。雄虫在家一般穿得很随意,今天是因为出门面试,换上了一身正式的西装三件套。
  陆沉正在解下的领带,还是今早他亲手替顾遇系上去的。
  顾遇稍稍动了动,埋着脑袋不说话了。
  陆沉觉得奇怪,停下动作正要细问他,就听见了雄虫肚子里传来的那阵“咕咕”声。
  陆沉:“……”
  他哑然失笑,揉了揉不好意思的雄虫的脑袋:“原来是这个饿了。”
  “我给你热热菜,今天还剩了一些,我煮多了。”
  陆沉正要起身,被顾遇按了回去:“热热嘛!小事,我来。”
  他领带被陆沉解了一半,也懒得搭理随它去了,穿上胖乎乎送过来的拖鞋,开灯去往厨房。
  冰箱里果然还剩了一些菜。
  “我最喜欢的辣香排骨!”厨房里传来顾遇的惊喜声,“还有粉丝丸子汤!”
  “柳真今天来我们家吃饭,竟然都没有吃完!”
  陆沉指挥光脑将轮椅移过来,又坐在沙发上看他忙里忙外,若有所思道:“你今天晚饭没有和爱尔维斯吃?”
  顾遇正守在微波炉前,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道:“那饭吃不下去。”
  说着,他语气还带了点委屈:“陆少将,他对我心怀不轨。”
  那就是主动投怀送抱了。
  陆沉可太清楚这些雌虫为了勾搭雄虫,都能做出什么事。从某种方面来说,爱尔维斯都算是手段比较光明磊落的了。
  说起来他对这个爱尔维斯印象还挺深刻的。
  当年调查顾遇时,陆沉就明显注意到了爱尔维斯这个名字。顾遇第一个交往的男朋友不说,交往时间还超过半年,是雄虫任期最长的交往对象。
  当时陆沉还拿爱尔维斯比对过自己。
  爱尔维斯不是亚雌,他也不是亚雌。爱尔维斯长得好看,他也算长得好看。爱尔维斯很温柔,喜欢微笑,他……
  不温柔,也不喜欢笑。
  怎么看他都不属于雄虫会长期交往的类型。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他也高估当年顾遇与雌虫交往的标准了。他雄主明显是哪个上来告白,看得又顺眼就同意,然后看腻了又换掉了,完全没有标准而言。
  现在想来,当时拿爱尔维斯来比对自己,的确是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傻子才会干的事。
  微波炉“叮咚”一声响。
  陆沉操控轮椅,从门口拿好琴箱和花枝回来。
  这些天他已经完全熟练掌握了如何操控轮椅,早已从刚开始连脚刹都不知道关,变成了如今的得心应手。
  如果有操纵轮椅大赛,陆沉铁定能跟他在机甲大赛上大获全胜一样,横扫轮椅操纵大赛。
  他做任何事情,都会卯足劲做到最好,直到无可挑剔。
  顾遇正把热好的菜放在餐桌上,回头看见陆沉拿了东西过来。他在餐桌前坐下,有些可惜道:“花好像有点蔫了。”
  陆沉找了个花瓶将花枝放进去,仔细看了看,道:“还好,洒点水还可以开一会儿。”
  他们家由于陆沉常年在外,顾遇在家但懒得动弹,几乎很少放花啊草啊之类的东西。不好打理,也懒得打理。
  现在添了这么一株淡粉的花枝,放在雪白墙面前的高脚桌上,多了那么些生气。
  顾遇看了也觉得好:“我随手那么一折,少将你这么一打理,就好看了好多。”
  陆沉望着那瓶花,沉吟道:“糙汉的审美?”
  顾遇散漫地挑着盘子里的菜,挑眉道:“怎么,还不许糙汉有审美?”
  陆沉失笑:“快吃你的吧。”
  顾遇夹了一筷子肉丸塞进嘴里,忽然想到:“啊,对了!陆沉,我光脑落地上摔坏了,你帮我看看。”
  陆沉接过他递来的光脑镜片,瞧了瞧:“问题不大,我修一修就好了。”
  陆沉原本是开机甲的,这年头开机甲也还得会修机甲,毕竟战场无眼,万一哪天流落荒星机甲坏了,还没地方修,只能坐等完蛋。
  陆沉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所以业余时间学的机械修理,水平也远远够修个光脑了。
  顾遇也爱掰扯机甲,比起陆沉的考量,他就纯粹是因为兴趣爱好。
  顾遇边看陆沉修他的光脑,边吃饭,忽然回忆道:“陆少将,你当年泡我,好像就用的教我学机甲这招?”
  陆沉修光脑的手顿了顿。
  他脸不红心不跳,十二分的淡然,继续修理,并承认道:“愿者上钩。”
  顾遇也感慨道:“我也没想到,我对机甲的那一点兴趣,竟然还能持续到我俩结婚后。”
  他很少对一件事物抱有长期的兴趣,对小提琴如是,对摇滚也如是。但机甲,的确是他从刚上小学开始就保持到现在的兴趣了。
  冥冥中还替他俩牵了红线,挺神奇的。
  他吃完了这顿迟来的晚饭,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四肢懒散瘫在椅子上。
  他一只手在桌上支着脑袋,边看陆沉修光脑,边因为吃累了歇一会儿。
  胖乎乎和圆滚滚伸出长长的机械手,将桌上的盘子收走。
  半晌,陆沉道:“修好了,过来试试。”
  顾遇终于动了动,懒洋洋地慢慢走过去,扑倒在陆沉怀里,又渐渐滑落在他双膝上,两只腿跪在了软绵绵的地毯上。
  他整个脑袋窝进了陆沉怀里。
  陆沉轻轻拍拍他的白毛脑袋:“雄主,试一试。”
  顾遇一头白毛的脑袋稍稍动了动,就彻底没动静了。
  陆沉见他实在累极,趴在他膝盖上就睡着了,又想起雄虫今天一天丰富的经历,也替他雄主觉得累。
  真是奇怪,找个工作都这样了,居然还没说要放弃养家。
  陆沉的手轻轻抚摸过他的长发,细致地一寸一寸。
  陆沉原本注视着雄虫一转不转的目光,渐渐落到了自己的腹部。
  他渐渐目光幽深。
  他不该松懈的。摆在他面前的,除了双腿瘫痪,还有另一个越不过去的坎。对生育繁衍至上的虫族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罪了。
  如果顾遇知道。
  如果雄虫保护协会知道。
  比起被强制婚配,比起那点微不足道的占有欲,他得为雄虫早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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