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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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极少生病,因此王蒨记得很清楚。
  一日午后,李意行与她在塌上相拥,他看着外头,忽而道:“时至凌寒,恐初雪将至,夫人与我一同去秀徽山住上几月,如何?”
  王蒨听说过秀徽山新雪之景极美,二人又无事可做,点点头也就应了。
  搬去山上不足半月,秀徽山果然下了初雪,那天夜里二人一夜未眠,起初是在看雪,后来李意行是看她。一夜折腾后,王蒨翌日睡醒,山上已一片纯色,说是人间仙境不为过。
  李意行则命人去接了新梅初雪后的露水。
  梅花是迎雪而盛,雪水夜里刚落,世家子弟认为用那样的露水煮茶才别具风雅——王蒨不大理解,她在宫里也品过许多名贵的茶,尝不出多少区别。但李意行要喝,她跟着用一些也无妨,从前只是耳闻士族之人多么风流奇特,待她加入其中,心境也有些微妙。
  只是李意行随性过了头,后来又下了第二场雪,他站在雪中伸手去触,第二日就起烧了。
  山路上堆起了雪,郎中不方便上来,他干脆就不传郎中了。
  雪后的夜里,房内煮着滚烫的热茶,一杯杯让他喝下去,李意行瞳中迷茫,整张脸和身子都布满红潮,他倚靠在王蒨身上,时不时唤她一声。
  王蒨又忧心又气,小心翼翼劝他:“郎君怎么如此任性?日后可千万不能了。”
  李意行听她数落自己,既不说话也不生气,他轻笑几声,贴着她亲吻:“夫人,阿蒨。”
  他的睫羽颤抖,王蒨分不清究竟是清醒着,还是烧糊涂了,只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唉,这山上又没个药方,也没个会医的……”
  李意行撑着身子看她,重复道:“药?”
  他病中之躯,声音亦是低哑,却还在竭力保持着温润之色。
  王蒨颔首:“是呀,不喝药,见你这病难好。”
  那张脸上只有瞳孔保留着沉静的墨色,泛红的肌肤与朱色的唇,都太媚了。李意行就用那双眼盯着她许久,将自己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细细啄吻她:“……好,我喝药。”
  随后他的唇一路向下,吻开她的衣结,又用手解开她的裙带。
  王蒨梦到这里,心中尚未有什么起伏,然她突然想起夜里听到那些斥骂,便很想见识见识,若是当初她在李意行病中第一次如此“喝药”的时候,推开他,骂他轻贱,斥他为奴,他会是何反应?
  可她无法改变已发生过的前世,只能抽出目光,如局外人一般看着房内的她与李意行身影交融。
  从前人是过去人,而她已经走出了那片困地。
  翌日起身后,她甚至毫无波澜地缩在塌上读起了史书。
  这些时日下来,王蒨读了亦有不少内容,借着阿姐的随笔,勉强能通读八成,只是那些史料沉重之余,对她并无实际帮助,王蒨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从前在太学中只能算中庸,这会儿也弄不明白,读这些东西有用吗?
  如若没用,为何千古文人都以读史为第一要事?
  王蒨抱着满腹疑问,将书读过大半,到了辰时,乔杏与霖儿带着衣裳进来,帮她上妆更衣。
  今日是祭天之典,身为公主,王蒨自然也要露面。如此庄重的典礼,宫中的嫔妃与官员本就要盛装相待,更不提今年因讲经的缘故,大典于午间大肆操办,□□之下,各方百姓都注视着朝中众人。
  霖儿替王蒨一件件穿上繁复的衣裳,戴上及膝的鸣玉环佩,又披上外衫。走动时,环佩叮当作响,左右各有高低不同的清朗之音,王蒨许久不曾有这样的阵仗,一番妆点后已觉着疲累。
  乔杏给她上的妆与以往无二,雪白的脸,艳红的唇,又扫了一大片胭色,几乎看不出妆容下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王蒨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点了点头。
  没有人认识她最好不过。
  点完妆,她又叫来了桐叶。
  若非王蒨端坐在公主府,身边还有乔杏和霖儿,几乎连桐叶都认不出眼前之人是三公主,直到王蒨说话,她才敢回过神来。
  “桐叶,你今日不用跟着本宫,出府玩儿去吧。”王蒨坐在镜前道。
  桐叶不解其意:“公主是想……”
  王蒨柔柔地笑了声:“今日的大典有阿姐一手操办,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一嘴吧。”
  哪里还能继续问下去,桐叶连忙会意,眨着大眼退出门外。
  ……
  王蒨到大典时,城楼下已围满了人。
  如今南北两地都盛行佛家,听得广竹高僧的名讳,不少人都前来听经,一时之间城门下可谓水泄不通。
  王蒨下轿时,也诧异地往上瞥了一眼,除了父王与两位姐姐,她隐约能瞧见僧人翻飞的僧袍,已有些褪了颜色,修修补补,看起来十分清苦。
  待她上了楼台,见了广竹高僧的正脸,更是愈发地钦佩。
  高僧年约四十,胡须却已斑白,腰背弓着,瘦的皮包骨,传闻广竹主持坚持苦修,如今看来并不作假,无怪乎如此多的百姓都要听他讲经。
  王蒨与众人打了照面,默默退到角落里,与二姐站在一块儿。
  王翊最恨这些场面,这回找不到借口推脱,才不情不愿地梳洗打扮,像木偶一样站在城楼上,神魂早已不知游离到何处。
  三姐妹中唯有王楚碧游刃有余,她今日将乌黑的发盘起,金饰镶入,眉眼昳丽,即便一言不发,站在皇帝身边依旧足够惹眼。
  礼官念完祝词,该由皇帝祭酒拜天,桐叶混在人群里,听到有人说起大公主。
  她想起三公主的吩咐,连忙道:“你们不知道呀?大典是晋宁公主与朝廷的人一起布置的!广竹住持也是她请来的呢!”
  这些人多为其他乡郡来的普通百姓,对洛阳内、以及宫中的大小事不大知之甚少,有一人问道:“小孩儿,你别骗我们,公主怎么会干涉这些事?”
  桐叶停了嘴,生怕自己说得太多显得奇怪,却另有一洛阳百姓回他:“有何不妥?公主都随朝听政啦!”
  百姓并不懂随朝听政与执政有多大出入,光是“朝”与“政”,在他们眼中就足够有威严,这个消息很快就七嘴八舌地传到了外乡的耳中。
  王蒨看在眼里,略微放心地收回眼。
  光孝帝站在城门上,看着下头的诸人一脸憧憬,心中有几分自满,可当他说完祝词,就渐渐感到不耐烦,想要回宫了。
  日头这么大,晒得他浑身发热,胸闷气短,身边也没有美人作伴,下头的子民们也一个个像蠢的,皇帝左顾右盼,挥手叫来了祭酒官,让他代为操持下去,自己则往城门下走。
  王楚碧对此情景毫不意外,却还是追上几步:“父王,大典还未结束……”
  “哎呀——”皇帝擦了擦汗,“朕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忙这些?你去看着吧,朕回宫批阅奏折去。”
  宫中哪有什么奏折给他批阅?王楚碧掩好唇边的笑意,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儿臣恭送父王。”
  皇帝坐上轿子,走远了。王楚碧站直身子,提着裙角上楼,她这身宫装十分繁重,走得过快,环佩之声就不好听,一步步都要仔细着些。
  江善不知何时走过来,他停在他身边,替她捧起裙面,二人甚至连对视的眼神都没有,一同遮在城门下的阴影中,厚实的城墙将他们与外面的那些人暂且隔开。
  “公主今日如愿了。”江善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王楚碧笑了,却道:“如愿?还早得很。”
  江善与她一步步往上走过去,长街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他恍惚道:“公主是如何说服广竹和尚?”
  “本宫答应助他远渡,求取梵经。”
  他意外:“竟没有强逼么?”
  “逼迫没有用,”王楚碧也不避讳,告诉他,“只能转而利诱了。”
  江善与她终于走到城墙上,这场对话不明不白地开始,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他目送她走到人群前,迎接众人的注视,而他呢?他是见不得光的那一个。
  大典没了皇帝,进行得更加顺利,太常寺的那些礼官们不用担心皇帝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在王楚碧的代替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过午之后,广竹高僧会在城门上讲经。
  僧人是王楚碧请来的,自也由王楚碧安置,王蒨跟着阿姐,也算与和尚同行。
  她从前并不向着鬼神之说,亦不会寄托于此,可重来一遭后,她开始重新思索世间的一切真真假假。
  用膳之后,她特意孤身前去了广竹高僧的院子里。
  广竹未把她当公主,待她与寻常香客无二,二人行过礼,王蒨开门见山道:“住持,世上真有轮回之说吗?”
  广竹十分严肃、仔细地将她看了许久,他嘴唇翕动,良久才道:“于施主而言,没有。”
  王蒨愣了愣:“没有?可是我……”
  她踌躇着,不知是否要将那些事说出来,广竹却先一步开口:“施主悟性极佳,又机遇玄妙,若潜心修佛,必有一番作为。”
  “修佛?”王蒨起初觉着可笑,随即又沉思了片刻,摇头,“我不能修佛,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尘缘未了,执念或许会害了你。”
  “住持知道我的事情?”
  广竹笑着颔首:“一切都写在施主的眼中。”
  “可是……有人告诉我,我处在一个轮回中,且是相同的……”她惶惶不安,终日担惊受怕,生怕自己过不好重来的这一世,更怕自己还有更多这样的重复。
  那天夜里,李意行不断说这是他们二人的圆满,王蒨放不下心,他连重生都能求来,若是当真,连圆满都是真的……
  广竹望着她,又道:“施主所谓的相同,究竟是哪里相同?依贫僧所看,施主五感通透,甚有几分无我之境,既然世间无我,又何来轮回之说呢?”
  他笑得有几分神秘:“只有堪不破的人,才会一次次堕入轮回永受苦难。”
  “我呢?我该怎么做?”
  “贫僧自是盼你能修佛,”广竹遗憾,安慰她,“可施主赤诚之心若是不变,也不失为修行的另一只法子,只要坚定无我之境,便没有轮回之苦。”
  王蒨静坐了许久,终于笑道:“我明白了,多谢住持。”
  广竹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神色由复杂再到平静,世上有佛性的人何止千万,能了却尘缘的却难得一个,世人自有造化,他坚信只要能够传道,就可以感化更多的人。
  王蒨了却一桩心事,午后一同去听广竹住持讲经,她坐在林荫下,没听多少,就睡了过去。
  佛家与她的机缘,或许还不是现在罢!
  ……
  洛阳城内的祭天大典在太常寺与大公主的共同着手下,比往年都做得要热切许多,消息一路传到临阳。
  临阳城内的日子却有些耐人寻味,李家的父子两不知在闹哪一出。不久前,郎主朝世子发了通火气,随后李意行在军中开始大肆改括,懒散无能之人一一废除,可第二日又会被郎主叫回去当值,军中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这风究竟该往哪边吹。
  郎主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李意行倒悠哉度日,每日与阿耶作对之后,还有心情描几幅山水丹青。
  王蒨给他的回信已不能用敷衍来形容,简直是摆了明的戏耍,近来繁忙,先前那些备好的回信都用完了,三公主已经开始光明正大给他寄白纸。
  若非他知晓她是在应付自己,还要道王蒨在咒他死。
  或许,她真的在巴不得他死吧,又如何呢,他还是跟宝贝似的把那些白纸收起来……李意行笑着收笔,纸上的拥雪图墨迹半干,形意俱佳,他看了半晌,想着大概能挂到何处。
  屋外,闻山脚步匆忙地跑了进来:“世子,世子,这是今日的批书。”
  李意行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吧。”
  闻山喘着粗气:“这些时日,小的与另几个没日没夜盯着军营……”
  郎主与世子闹了不和,且还是为军中懈怠之事,族中许多当惯了闲职的都坐立难安,也摸不准郎主究竟是何意思。若是看不惯世子的作风,郎主大有一万种法子收拾他,这里是临阳城,李氏人的地盘,郎主比皇帝的地位还要尊崇些,就是要杀了,也不是难事儿,哪儿容得下世子几次三番与他作对?还是最忌讳的军政行事,有所不同。
  可若是赞成世子的行事,又何必有此来回推脱,一个叫人卸任,一个又叫人回去。
  思来想去,为避免陷入这尴尬境地,众人不得不憋着一口气,如李意行要求那般,每日当值后写完述职折上交,这样至少不会被他卸职,亦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意行揭开信认真看了一眼,这些人给他的述职折终于不再是“今日饮酒三壶”,而是“今日练兵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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