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月染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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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襄霄一皱眉,道:“什么?”
  “熙乐。”云风篁诧异道,“你难道还不知道?陛下返回春半山庄的路上,救了个人,正是熙乐……”
  “的确有这么回事。”公襄霄面色微变,道,“但,那是熙乐?!不是说只是春半山庄里的一个洒扫粗使么?”
  这话让云风篁大为意外,喃喃道:“难不成陛下是在诈我?”
  但皇帝好端端的干嘛诈她?多半还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就问,“你是如何处置熙乐的?能确定陛下带回来那人不是熙乐么?”
  公襄霄沉着脸:“你觉得心筠兄放心其他人处置你的近侍?”
  “……”云风篁无语了会儿,道,“能追上他问下么?毕竟兹事体大。”
  “明儿个早上打发人试试罢。”公襄霄头疼的捏着眉心,迟疑了下,放缓语气道,“不过熙乐关系重大,心筠兄不可能留下这等破绽……要么是有人故意冒充,要么,就是陛下生了疑心。不管是哪一种,你接下来只怕都不太平,当然这也是你自己选的,纵身败名裂也不冤枉。只是若还念着心筠兄的好,届时别拖累了他就是!”
  云风篁默然了会儿,没接这话,只问:“对了,阿麓跟皇后那边……”
  “他人都走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话没说完就被公襄霄打断,嘿然道,“反正这里头他出了多少力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委屈,你现在难道还想补偿他?!你如今自身都难保,补偿得了么?”
  说着不等云风篁回答,就起了身,“前人说一不做二不休,婕妤既然选择了留在宫中,就莫要首鼠两端,还请好自为之!”
  月白色掐银线暗绣缠枝莲纹的袍衫在银色叶浪中很快消失不见,云风篁却在石桌畔一动不动的坐着,月光落了一层霜在她发间衣上,她心里却比此刻的霜色更寒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云风篁自失的笑了笑,起身离开。
  之前走进来的时候她是专门记了下大概的路径的,然而究竟神思不属,转了几个弯之后,看着前后左右一般无二的芦苇丛,就有些懵。
  反正错了也不过是走到水里去……
  云风篁这么想着,也懒得仔细辨认,随便择了个方向走,然后,然后她就真的走到水里去了——深一脚浅一脚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摔出芦苇丛扑通一下扑进够不着底的池水里的那种。
  以她的水性其实下一刻就能立马浮出水面。
  可云风篁却毫无动作的任凭池水将自己吞没,一直沉到底也无动于衷,片刻后她已经在窒息之中意识含糊了,方才在身体的本能驱使下上浮。
  这个过程里她眼前电光火石,想到了很多人很多事。
  想到谢氏公开清理门户那天,谢风鬟看向族人,尤其是云风篁等姊妹时目光满怀歉疚,可当她被绑进猪笼沉入潭中时,眼角眉梢都透着解脱;
  想到漫天大雪里江氏握着她的手告别,竭力忍着眼泪却最终还是在风里传来歇斯底里的嚎啕;
  想到那年孔雀坡上,戚九麓单衣薄裳,面色苍白的拦住车队;
  想到数日前石室之中,他满怀欣喜的告诉她,他们可以在一起了。
  “哗啦。”
  云风篁头探出水面,种种画面仿佛被她撞碎的水镜,轰然破碎。
  刚刚被她撞开的芦苇伸手可及,她却没有上岸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朝后倒去。
  绾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处,长发散开在水中宛如盛开的曼珠沙华,愈显她面孔雪白,雪白到毫无血色。
  在水流轻柔的推动下,静静漂浮,如夜色里的水妖。
  四周被惊扰到的蛙虫起初噤不敢言,片刻后约莫没发现什么威胁,重新嘈嘈切切的鸣叫起来。
  夜幕下的空明池恢复了热闹,喧喧嚷嚷的仿佛这世间不曾有悲哀不曾有孤寂。
  云风篁仰躺水上,随波逐流,眼中折射星月璀璨,心里却是空空落落,无思也无想。
  潺潺流水声里不知何时掺入了一缕笛声。
  低沉婉转,幽咽凄切。
  像诉说一段悲哀无奈的往事,又分明冷冰冰的宛如袖手旁观。
  云风篁怔怔的听着,露出水上的面颊逐渐湿透。
  伴着笛声载沉载浮良久,她忽然被横亘水面的花枝挡下,旋即,笛声突兀的住了。
  少年婕妤茫茫然抬头,却见头顶递过来一方锦帕,玄底金线,质地与做工无一不考究到极点。
  云风篁目光在帕子上停留片刻,顺着修长白皙带着薄茧的手往上,俯身下来的男子霞明玉映,长睫掩映之间星眸潋滟,似无情又似悲悯——淳嘉见她没动,直接将帕子塞进她手里,尔后将刚刚放下的玉笛举回唇畔,继续闭目轻吹。
  他坐的这株花树是桃花,这季节山下早已是桃实初成,山上却还有着零星的开放。
  几瓣桃花随夜风摇曳,飞沾鬓间袍角,平添些许旖旎柔情。
  流水般的月色下,淳嘉手与笛几成一色,泛着淡淡的辉光,他合着眼,眉宇之间一片漠然,长睫低垂,墨发披散,有一种抽离世外的冷淡与高远,专心致志的吹奏着云风篁不知道的曲调。
  凄凉又淡漠。
  似沉沦其中,又似超然之外。
  复杂难言。
  云风篁漂浮水上,茫然而无措,只下意识的抓紧了手中锦帕。
  良久,这一曲终于结束,淳嘉放下玉笛,缓缓张目。
  云风篁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恰一阵夜风过,掀动墨发飞舞,花瓣乱坠,拂过淳嘉毫无表情的面庞,清冷森寒,如真如幻,竟不似人间帝王,叫人疑心是天上谪仙偶然驻足枝头,下一刻便要倏忽不见。
  自然下一刻他没有不见,只是注目云风篁面上,静静打量着,片刻,淡声问:“夜色已深,婕妤何以在此?”
  “……睡不着,听着笛声,就过来瞧瞧。”说话间云风篁仍旧仰浮水面,只将偶然飘落她唇间的一朵桃花拈起,专注的看着,语气平静,“打扰陛下雅兴了?”
  淳嘉没说什么,只道:“夜里水凉,回去罢。”
  语毕,他再次横笛唇畔,竟不打算追问。
  而云风篁也没听话的返回兰舟夜雨阁,却抓住刚刚挡下自己的花枝,微微用力,翻身坐了上去——这动作让整株花树好一阵摇晃,激得枝头花瓣簌簌而落。
  这动静让淳嘉刚刚吹起的音符错了一个,他由此停了手,抬眸看她:“还有事?”
  云风篁伸手从发间取下一朵桃花看了看,扔进池中,轻笑一声:“只恐陛下有事,故不敢就此离去。”
  “朕无事。”淳嘉语气里有着些许的倦怠,他冷淡道,“晚膳时摄政王世子故意向太皇太后提及先帝,朕就知道他寻机留宿行宫,必要与你私会,目的不外乎是与戚九麓有关……这事儿你也不是头一次做,既然摄政王世子已然离开,你自回去兰舟夜雨阁就好,何必跑来试探朕?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想跟朕彻底摊牌?”
  “……”云风篁尽管心中有所准备,此刻闻言,也不禁一震!
  她与皇帝如今同在花树上,这般反应,淳嘉哪里察觉不到?
  他微哂:“还有何事?一并说了罢。”
  “……陛下宽宏大量,妾身无以形容。”云风篁沉默片刻,到底却不过疑惑,问,“敢问陛下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如何发现的?”
  她问这话没有指望皇帝一定会回答,但淳嘉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淡声道:“摄政王父子能私通后宫,无非靠着皇城司。而皇城司中既然有人心向摄政王,有人心向摄政王世子,为何不能有人心向朕?”
  毕竟皇帝才应该是历代皇城司的主人。
  “是这样么……”云风篁有些失魂落魄,又有些自嘲,是啊,之前不是说过好几次了么?淳嘉再落魄再傀儡,终归是天子。
  哪怕他没亲政那会儿,逢年过节的大典上,也是高踞帝座,受着纪氏、郑氏、崔琬、摄政王等庙堂巨擘的三跪九叩的。
  既然如此,当年窦王妃病逝之后,娘家尚且能够为年幼的公襄霄留下人手护持,遑论一个逐渐长成的皇帝对于底下人的吸引?
  相比之下,她跟戚九麓倒是自幼受到家族不遗余力的栽培——可谢氏跟戚氏的门楣放在那儿,倾尽所有能给予的眼界势力也不过就那样。
  如此输给淳嘉,其实也不冤枉,毕竟非战之罪。
  然而云风篁心中终究愤懑,她才拒绝了戚九麓,才敲打公襄霄护着点戚九麓不然等她事成不会放过摄政王府,结果就这么栽了?
  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该笑,只觉得胸口堵的慌,而世事荒唐又讽刺。
  “陛下既然不在意,为何还要将那烧伤之人假称熙乐,敲打妾身?”崩溃刹那间,云风篁几乎觉得自己这辈子纯粹就是个笑话了,却陡然灵光一闪,稳住心神,沉声反问,“陛下方才所言只怕都是揣测罢?”
  淳嘉没有立刻回答,只将玉笛凑到唇畔,轻轻吹了个婉转的调子,池水粼粼间,映衬他眸光澄澈,清曜凝澹,似从来不曾沾染过俗世红尘的天真纯净。
  这人就这么端着纯净天真的模样儿,勾唇一笑,愉悦道:“之前是揣测,现在可不是知道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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