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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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昨晚饮酒过多,极难入睡,便起身在院中透气,那会儿已经有闻到这般味道。”
  夜里?
  也就是说,是在所有人酣眠之后了。
  她食指的指背轻触着下巴,眼睑低垂地沉思,“我总觉得这场雾很像是林中生出的瘴气。”
  燕山转头:“瘴气?”
  观亭月嗯了一声,神色依旧严肃,“适才我在二楼透过窗望出去,发现整个怀恩城周遭一圈都围着层灰紫的霾。如果我没记错,城郊是有许多沼泽的,对吗?”
  她后半句问的是李宣文。
  李员外忙颔首:“您说得不错,近几年雨水泛滥,是长出了一些沼泽地。”
  “这附近的山林呈环抱之势,而沼泽会使飞禽走兽困于其中,腐烂的尸体堆积得越来越多,腥气又无法扩散出去,随着浓雾形成尸瘴,倒也不无可能。”
  “哦……”后者对山野密林不甚了解,自是十分受教地点头,“原来如此。”
  “难怪昏迷不醒的尽是离郊外最近的守城兵,要么就是那些从外镇而来的小商小贩们。”
  燕山当机立断,“不能再让百姓随便出城了,官府得尽快贴出告示,最好是待在家中。另外,想法子联系上周边的村镇,叫别处的镇民这段时日也莫要上怀恩城来。”
  “事情倒不难办,只不知现下封城,得持续多久呢?”李员外替满城的老老少少担忧,“大家都有生计要忙,总不能一直关在房里。”
  “放心,雾会散的。”观亭月宽慰道,“届时再下两场雨,想必便无大碍了。”
  见她如此有把握,李宣文松口了一口气,礼数周全地打躬,“有您这句话,老朽实在安心许多。”
  “我这就着人照二位的吩咐去通知官府。”
  观亭月点点头。
  尽管诸事井然有序,然而不明白为什么,她心口却依旧像鲠着何物似的,并不松快。
  回想起方才在高处看过的那一眼——那种浓雾笼罩环绕的感觉,让她感到极其地不舒服。
  仿佛围聚着城墙流淌的瘴气,是要将里面的人全部困死其中,不留生路。
  李宣文明显在当地官衙里说话很有分量,不消片刻,知县便依言应对起来,张贴告示、沿街敲锣示警,走家串户地告知民众闭门不出。
  短短半日光景,这小城就陡然变得万籁俱静,加上挥之不去的雾瘴,竟有些死城的意味。
  观亭月和燕山站在医馆外,看捕快与守城卫们进进出出,众人都在面上蒙了片布罩住口鼻,以免吸入过多的毒瘴。
  几个学徒将熬好的汤药喂入病者嘴里,城中的物资倒是不缺,但几番治疗下来,情况却不见好转,反而有些越演越烈。
  在案桌上研制方子的大夫额头的汗擦了一遍又一遍,连翻书的手都肉眼可见地在发抖。
  观亭月旁观半晌,终于开口问他:“医生,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大夫尚未言语已先抹了把急出来的汗珠,“实不相瞒,若这病真如将军所言是瘴气入体,那在下……确实是没医过瘴毒,但按照医书上的方子入药,却又毫无起色。”
  “我说瘴气也不过是一种猜测,你只管凭你自己的本事来治就好。”
  对方听完苦笑,“在下才疏学浅,更辨不出是什么毛病了……只瞧着像某种毒。”
  “但毒这种东西是最难解的,天底下有千万种毒物便有千万种解药,假如时日充足慢慢专研,倒是可以寻到解毒之法,可就怕病人等不起啊。”
  毒药解药之间的利害关系,观亭月在此之前在江流那件事上已经体会过一次,自然知晓其中的复杂琐碎。
  “慢慢来吧。”燕山忽然出声,“你急也不是办法。除了让自己愈发焦虑,没一点用处。”
  大夫连连称是。
  门外几个兵卒用简易的翻折床前后抬了两三个人,风风火火地进来,口中一个劲儿地低声念惨。
  “我瞧着这雾瘴来势汹汹,恐怕不那么好治。
  “才发病多久啊?刚听闻已经有人没撑住气,拖走给埋了。”
  另一个吃惊;“真的假的?”
  观亭月的目光一直追着这几人走出医馆,良久也未曾收回。燕山在旁瞥到她的表情——虽不算凝重,但眉头微锁,却有几分不言而喻的担忧。
  到她这个年纪,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喜怒不形于色了,不管是高兴还是忧虑,情绪轻易不会上脸。
  就在此刻,前面搀扶伤者的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两个熟面孔,观亭月蓦地往前迈出一步。
  “大夫,大夫!”那人先是在叫大夫,而后看见她,才抹了把鼻子,“大小姐……”
  来者一身轻甲军装,嘴唇发青,正是昨日找她喝酒的观家军旧部。
  观亭月的视线慌忙落到一侧昏睡不醒的青年人身上,如果没记错,他应是唤作“大仓”。
  负责城门驻守的校尉正紧跟其后。
  观亭月问:“他怎么样?”
  士卒比她大不了几岁,瞧着有些稚嫩,只这么一瞬,眼圈竟红了,“仓哥刚才还在哼哼,现在已经没听见声响了……”
  “你们去了哪里?城外吗?”
  他点点头,“我们本要去集镇上传口信的,刚出城没多久,就发现郊外倒着好些准备进城的村民。仓哥想救他们,谁知这毒瘴实在厉害,才多走几步,人很快便神志不清。”
  年轻的士卒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大武哥见状,跑去扶仓哥,结果也跟着倒了——大家一个接着一个,全栽在了城门口。”
  “我离得远尚且无碍。可若不是钟校尉及时赶来,恐怕、恐怕是凶多吉少。”
  观亭月听罢,眼色渐次暗沉。
  “不能用信鸽吗?”
  “信鸽一样受不住这毒气,”校尉走上前,“飞不出半里,就都死了。”
  “眼下已是捉襟见肘,暂时也顾不上城外的百姓,总之,城内民众是万万不能出去一步!”
  士卒闻言慌张道:“可大武哥还在城外,他说不定还活着,钟校尉,我……”
  “瘴气的厉害你不是不清楚,如今哪里再敢出去救人。”校尉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叹气道,“唉,看开些吧。”
  士卒是侧对着这边的,故而观亭月只能见到他用力末了一把脸,也不知正面是怎样的神情。
  “医馆这边我帮不上忙。”燕山问她的意思,“准备让樛木去查一查城防的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
  观亭月忽然犹豫,又往安置伤患的偏房中望了望,“我回客栈。”
  因为不能随意外出,这店内顿时多了不少人,食客们围在酒桌旁七嘴八舌地争议着此次异变的缘由,气氛竟透着一股激奋的热烈。
  “太神奇了,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敏蓉抄着纸笔,“一定要记下来。”
  观行云坐在大堂里逗小姑娘,见她进门,远远地唤道:“小月儿,吃午饭吗?”
  “不吃了。”
  她脚下生风,很快回到自己房内,从行囊里取了一条帕子,想了想,又取了一条。
  双桥蹲坐在椅子上,不解地看她左右忙碌,而后匆匆出门。
  *
  怀恩城墙的瓦原本是大红色,如今已被雾霾熏成了绛紫,观亭月抬头略估量了一番高度,将巾帕往自己口鼻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套,遮得严丝合缝。
  做完这一切,她才纵身跃起,轻灵地翻过了墙,稳稳落在其后。
  面前的瘴气比及在客房二楼看见的要更为厚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诡异而迷离地铺在四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甚至会觉得自己在做梦。
  梦里是浑浊妖冶的志怪世界,或许下一刻就能窜出几只张牙舞爪的妖精来。
  城郊的刺鼻味浓烈了不少,观亭月一面小心前行,一面皱着眉,尽量屏息闭气。
  四周依稀可见得一点草木的影子,平日里生机勃勃的大叶榕,在此时竟显得格外可怖,哪怕是最寻常的摇曳,也瞧着像是鬼魅无风自动。
  没走多远,她就看见有个模糊的轮廓面朝下倒在地上。
  此人作寻常农户打扮,手边有散落的瓜果,不知是走亲访友的,还是来做买卖的。
  她迅速跑上去,摸对方脖颈处的脉门——触手温凉,俨然已经没有心跳了。
  而在那之后,笔直的官道间横七竖八的,竟全是一动不动的百姓。
  此情此景,饶是观亭月也不由心中发怵,她不敢多做停留,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朝更深处探寻。
  按照那个士卒所言,他们是刚出城门便遇了难,那么应该离墙这一侧不会太远。
  她左右张望观察,沿途行来,倒是尸体居多,竟半个活物也没瞧见。
  现在只能祈祷三层绢布可以多撑上一段时间,至少可别说昏就昏。
  突然间,感觉脚下好似踢到了什么,她一撩裙摆低头看,这里居然还躺着个人。
  不等自己俯身,后者便有气无力地发出一阵呻/吟来。
  守城卫的装束……
  观亭月忙将其翻了个面——浓眉宽额,是武正没错!
  她当下二话不说,捞起此人的一条胳膊搭在肩头。
  士卒到底是个壮硕的成年男人,饶是观亭月力气不小,要背起这么个手长脚长的重物,对于赶路而言着实不便,所以只能用抗的。
  负重不可避免地加快了呼吸,面上的巾布被水雾与汗逐渐浸湿。
  她拖着人行至城墙根下,才一仰头,眼前瞬间就是一花。
  甚至并不知道是瘴气过浓还是自己真的眩晕,只觉得鼻腔里满是腐烂臭水的味道,腹中有点反胃。
  不行,得赶紧离开这里。
  观亭月扶了扶昏迷不醒的武正,踮脚一个起跃……
  然后她又落回了地面。
  观亭月:“……”
  她再次纵身,居然还是原封不动地落了回去。
  观亭月就这么在原地里滑稽地做了一会儿起跳动作,隐约感觉自己像个大傻子。
  腿脚笨拙成这样,看来三层绢布到底是被瘴毒打败了。
  她深感后悔地咬了咬嘴唇。
  早知道应该套六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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