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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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断往山神洞深处走,周围却是灰蒙蒙的,好像没有尽头。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眼前突然明亮起来,那亮光甚至微微刺痛眼睛,一种从骨子里传来的敬畏感,像是从脚下的泥土中,硬生生地长了出来。
  入眼可见,洞府深处长着一棵参天古树。
  古树树干上皆缠绕着手臂粗的藤条,树干垂落的枝丫都缀着一个白色的包状物,这些藤条顺着枝丫将包状物轻轻地托起,使其即便悬停在半空也不会陡然坠落、破裂。
  只是这棵参天古树像是刚枯死不久,扎根的土地一块块龟裂开来,不断有白色的气流从树根冒出,将洞府深处笼罩上一层混沌的雾气。
  我看枝头还有干枯永固的花,显然这里也曾繁荣欣盛过。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掉落的流沙下面是安葬老族长的神陵,而神庙的正下方,应该就是藏有山神洞的这座山岭。
  听阿父阿母说过,天地间除了一座塔,最高的就属山神洞里的昆仑神木。
  用昆仑神木做的棺椁,可以几千年不腐,且散发淡淡的香气,会引来走失饥饿的野兽。也就是我为什么能在白沙涡流中,闻到新鲜且浓厚的血腥味了。
  可是昆仑神木应该倒着长在离世海才对,怎么会出现在山神洞?再说,枝丫缀着的包状物又是什么?花骨朵儿?
  我还没想清楚,本该枯死毫无生机的藤蔓,突然一抖,缠着我的身子往上空举起。彼时我怀里还抱着落英,腾不开手用思尔剑割断藤蔓,白端和丰慵眠齐齐挥刃,将藤蔓连枝丫一起斩断,我抱着落英使出身不缚影,身子稳稳落在树干上,四下打量这棵诡异的神木。
  我只是个普通人,自然不可能想到神木会主动攻击人,所以只能把疑问抛给丰慵眠:“你们这棵神木死了也会吃人?”
  丰慵眠是带着幸存的村民躲进山神洞的,见我对神木质疑,村民皆道:“落尘莫要妄言,神木不仅不会吃人,还会救人呢。”
  只见白端跟着上了树干,望了望白色包状物里的东西,不由微微惊愕道:“竟是个人?”
  没等他细细打量,粗壮柔韧的藤蔓裹挟呼呼风势向我抽来。
  白端用手臂抓住来势汹汹的藤蔓,那藤蔓好似通了灵性一般,突然避开白端,绕到我背后想要再次将我卷起。
  我吃过一次亏,没道理吃第二次亏,千钧一发之际,抽出思尔剑干净利落地将其一劈两半,只听神木发出闷沉的声音,根部冒出来的雾气更加剧烈了,十几条藤蔓争先恐后地离开缠绕的枝丫,将我围困在树干上。
  丰慵眠轻叹一声:“把落英给我吧,藤蔓便不会攻击你。”
  我手上松开思尔剑,思尔剑滑落插在树根处,白雾很快将它缠绕,剑柄在微微颤抖。
  我看着一截粗壮的藤蔓慢腾腾地升起,虽然神木从外形来看已然枯死,但总有一种被它紧盯的感觉。
  试着将落英送到丰慵眠怀里,再次独自上了树干,果然没有再攻击我。不远处白端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只见白端朝我淡淡一笑,犹如清流缓缓流淌脸颊,我也轻声道:“公子想跟我说什么?”
  很久没听见他云淡风轻的嗓音了,以至于内心生出一股难言的酸楚,好像在撒娇似的。
  “他们说得不错。”白端望着枝丫的包状物,淡道:“这株神木又叫胎树,是故去之人往生用的。”
  我震惊的转移视线,慢慢往下方的包状物看去,只见一个似人模样的东西正躺在里面,被藤蔓编成网托举着。刚才为了攻击我而抽出来的藤蔓,它们一旦离开托举的包状物,枝丫独自支撑不起,便像动物包衣一样裂开,从里面滚落一个人!
  那个人显然上了年岁,身形有些岣嵝,掉落下来的时候,还是几个村民眼疾手快地接住,才保全他颤颤巍巍的身子骨。
  待我看清那人的面容,不觉低低嘟哝了一句:“老族长?”
  老族长安葬神陵时,我侥幸从流沙中活了下来,当时他闭目的面容,就如同现在一样,栩栩如生。仿似下一刻,便能从长长的睡梦中醒过来。
  从包状物下来谁都好说,但猛地瞧见已故的老族长,让我从头到脚的发麻:“怎么回事?老族长也能死而复生?”
  我不由想,右殿之前非把我绑进沙漠,原来是打这个主意。
  这未免太不可思议了罢。
  而且自从我将落英交给丰慵眠,那十几条跃跃欲试的藤蔓便消停了下来,一点没有攻击我的迹象。
  我不是很服气,故技重施地抱回落英,那十几条藤蔓又“醒”过来了,飞快地抽向我,而丰慵眠却料到如此,不慌不忙,红衣飞扬,飞到我身边,朝我张开双臂。眼见藤蔓的攻势愈发猛烈,我心有不甘却只能将落英给他,也没见他怎么动作,这十几条藤蔓突然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继续“睡”着了……
  “我服了。”能让我心服口服的人或东西,少之又少。白端算一个,我师姐算第二个,昆仑神木便是第三个了。
  我朝白端一摊手,白端淡笑,他周身有股沉敛而临渊不乱的气质,让人觉得安心。
  丰慵眠将落英抱下树,落英好像感应到什么,睁着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睛,呆呆的看着神木中间。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木中间空出一块,仿佛被人生生剜走了什么。
  “故去之人怎么用它来往生?”我还是很好奇这点的。
  丰慵眠道:“昆仑神木长在离世海的时候,方叫神木。一旦离开阴阳倒转的环境,落在地上,便叫胎树。顾名思义,会长出胎盘一样的东西。只不过它生的不是胎儿,而是已故的人。”
  “已故的人?死去的人都能在这里获得重生?”这、这也太刺激了吧。若是寻常人重生也罢,若是我过去打倒的敌人,也能通过胎树重生的话,不如让我先死一波,免得死在他们手上,徒让我难堪。
  丰慵眠与我朝夕相处五年,自然了解我是何种想法,放下落英,微微笑道:“并不是什么人都能从胎树重生的。”
  说话说一半!我想扑倒他掐他脖子,立刻被白端从身后抱住了。白端忙伸手顺顺我的背,轻声安抚:“你就是杀了他,也得听他把话说完。你这不让人把话说完的毛病,终究是改不掉了。乖,安分一点。”
  我一听,觉得他说得在理,旋即乖乖地任他抱着:“你说吧。”
  丰慵眠缓缓看了我们一眼,沉默片刻,说道:“胎树在山神洞的年岁,和角端一样久远。尽管它能助往生之人回到人世间,但并非没有条件。一是需要将繁衍的能力献祭给它,二是往生之人所活的年岁,和死前的命数并无区别。”
  我皱眉地看着丰慵眠,起死回生要是不付出点代价,那才奇怪了:“献祭繁衍能力怎么说?与死前命数并无区别又怎么说?”
  白端语气平淡:“你阿父阿母一生相爱,却膝下无子,怕也是从胎树中死而复生的人。”
  “不错。”丰慵眠闻言,点了点头,接着白端的话道:“胎树也不是谁都能复生的,只有对族中有贡献的人,才会允许他们将心头血滴在枝丫上,等这些人死后,会从枝丫处长出白色包衣。就像十月怀胎一样,随着白色包衣一天天长大,重量达到枝干承受不住的程度,便会生出藤蔓托起包衣继续长大。等过了三年,包衣像刚才一样压垮藤蔓织的网,已故之人便会从里面复生苏醒。只不过这些人已经死过一次了,即便复生,也不会有生育能力,不会有儿女,不会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滋味。只是他们重生一次,皆会忘记前尘,直到命数将尽。”
  我顿觉荒谬,不由自主地皱紧眉头,看向丰慵眠。丰慵眠被我看得略略低着头,没有继续往下说。白端则叹了口气:“与其说重生,不如说弥补了过去的遗憾,又造成了新的遗憾。”
  我想了一会儿,仍觉得这棵胎树怪里怪气的:“从树里重生我能理解,毕竟有两次生命,谁不心动呢。但为此付出生育能力,有点差强人意了。不过嘛,生儿育女也并非一个人的全部,这种重生的方式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得到某样东西,就必定会失去某样东西,这世间唯一的公平,莫不过于此。”
  白端微微颔首:“差不多如此。”
  “你能这么想,我不感到奇怪。”丰慵眠淡淡道:“只是很多重生之人都接受不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生育和繁衍,是何等重要的大事。所以你的阿父阿母,在你和落英来到家里之前,并不快乐。只不过,他们并不记得自己是重生之人,村子里的人也不会多说,这或许就是胎树给的惩罚。”
  我看着他,讶然道:“既然胎树这么逆天,你为什么不砍掉它?强行干预人的生死,并非好事。”
  丰慵眠没有回答,反而望向了白端:“你和右殿都需要胎树复生滕今月,如今胎树枯死,这样一来,你们的希望也就落空了。”
  白端容色澹薄,看不出丁点情绪,甚至连气息,也没紊乱一分。
  丰慵眠色厉内荏道:“放过滕儿吧,她是复活滕今月的容器!”
  气氛瞬息低至零点,我没有说话,只是心,跳个不停。
  从很早就知道,白端刚开始愿意接近我,便为了转世六身的身份。右殿暗中将离虫种在我身上,也是为了复活滕今月。如果复活滕今月的条件是,拥有转世六身,离虫母虫和凤血种脉。那我好巧不好的,集齐了所有的条件。
  如今还差右殿找的两生花,便能将滕今月复活。
  丰慵眠担心我被利用,才会跟白端撕破脸。
  只是白端不咸不淡的态度,让我顿时毛骨悚然。
  他不会真的要拿我复活他娘吧?
  “放过?”只听白端轻描淡写地说:“我见过的生死太多,路途艰险更胜,若是换作以前,即便复活母妃难于登天,我也会一条路走到底。”
  我轻轻地、轻轻的叹了口气。
  “但是我遇见的,不是别的转世六身,是我眼前的她。她心无杂念,唯一求的,就是好好活着。她敏感脆弱,却又坚韧果敢,张扬难驯,却又懂事隐忍,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又想保护在乎的人,那么笨拙的一个人,明明被刀刃狠狠地伤过,却没想过把痛苦带给别人。她成为少将军后,也曾在战场上跟人拼过命,她说手上沾满鲜血,实在不算良善,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难赎罪。但她从未主动将刀锋对过无辜的人,都是旁人咬她一口,她才决心要咬回去。如果受到伤害,还不反击的话,那不是良善,那是无心,那是木头人。”
  抬头看去,白端将皙白若刻的下巴抵在我头顶,微微笑道:“我爱的这个姑娘,她不是木头人,她是我的……心肝儿。”
  我忍不住抬手触碰他的脸庞:“公子……”
  “她不是复活谁的容器,她是那只不容轻视的小猫儿。”
  我把头蹭在他胸膛上,白端动了动身子,让我蹭得更舒服。忽然想到之前他便郑重其事的说,他不是回王,我也不是滕今月。
  如果乱世能够宁息,真想同他几十年腻歪在一起。
  “别傻笑了,想想怎么逃出去罢。”白端屈指,弹在我脑门上。
  我还待丰慵眠继续讲胎树呢,忽然大地晃动,晃得我难受。定睛看到底是哪个罪魁祸首,只见方才还堵着洞口跟怪物打架斗狠的角端,转眼滚到神木前。
  但见穿着黑袍的右殿持着佩剑,正慢慢用剑尖划过地面走进来,洞中的白雾罩在青森森的剑锋,当真剑光如秋水。
  我被剑花晃得心火大胜,魔气腾腾地支着身子,突然眼前一暗,白端伸手遮住了我的眼,低声在耳边道:“不要动用魔气,以你的功力压制不了它,若被心魔趁机反噬,夺走身体,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他的手指带着一股清凉之气,让我心绪平缓,点了点头:“知道了。”
  白端松开手,我和同样杀气腾腾的右殿对上眼。
  “原来昆仑神木在这儿。”右殿拿剑在手上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水顺着他的手腕滴落到土里,每一滴血都像灼烧了地面,让本该毫无动静的胎树,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枝丫上缀着的白色包衣猛地抖动。右殿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这就是起死回生的神木!有了它,小姐便有救了!”
  为了试探神木是否好使,他将血滴在枝丫上面,我不知道旁人滴上去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刚把血滴在上面,便有黑色气体蹿出,直接扑向他。
  丰慵眠缓道:“没有神木的认可,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将血滴在上面。再说神木已经枯死,哪还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你看这树上接的包衣,都是因为神木突然枯死,还未等到复生的人……”
  “什么!”右殿闻言顿时垮了脸:“神木枯死了?怎么会?”
  “世间万物生老病死,哪个不是常态,人如此,树又怎么例外。”丰慵眠语气平淡:“可见复生,终究不该存于世上。”
  “我不信!”右殿一下子癫狂起来,丰慵眠正看着他,黑眸清澈:“你煞费苦心的,想靠神木复活滕今月,如今这个愿望,怕是要落空了。你明明知道,滕今月这样亦正亦邪的人物,万不能长存于世,还要逆天而为……”
  “没有昆仑神木,还有两生花,对,两生花!把两生花给我!”右殿说着就朝落英扑过去。
  我一跃而下,拔起插在树根的思尔剑,入手是秋意般的冰凉,想也不想的,向右殿的咽喉处划去。他要伤落英,我必不会放过他。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剑身被他捏得弯曲,我倏尔挽出剑花,让剑锋在他手上快速划过,也不知道右殿生得是什么钢筋铁手,以思尔剑薄如蝉翼却能断金石的锋利,愣是没能在他手上留下血口子,我冷哼一声,将思尔剑向上一抛。
  右殿见我没了武器,立刻掌心蓄力拍向我,只见思尔剑还未坠落,我便使出身法,陡然出现在半空,凌空握住思尔剑,将千钧内力凝在剑身上,朝他胸口一挥。
  血花四溅。
  尽管右殿紧接着向旁边一滚,但思尔剑还是在他胸口留下了伤痕。
  他看着我继续使出身法,手起剑落,突然爪子登时转向丰慵眠。
  我笑他不会挑人,能和白端齐名的主棋者,抛去五年来在我面前坐轮椅的伪装,他的手段未必会有多温柔。
  只见右殿掌心有黑光闪过,丰慵眠微微侧身一避,没想到右殿袖中划出一个短刃,转动短刃,将尖刃噗的送进丰慵眠的小腹,再干净利落地拔出,往后飞快退了几步。
  右殿的动作虽快,但不至于觉察不到,可丰慵眠实实在在地中了刃,小腹转眼间被鲜血染红。
  村民惊见这一幕,围上去悲恸道:“族长!”
  “怎么会……”直到鲜血迸溅,我仍不敢相信,面对右殿如此简单的攻势,丰慵眠竟然挡不下来。白端当即飘下来,察看丰慵眠的伤势,手微微一顿,方才看向我:“猫儿……”
  在他眸子里的我,双眼泛起血丝,死死地瞪着丰慵眠:“他怎么会躲不过?”
  我闪电般向着右殿的脸上就是一抓,将他抓得血肉模糊。
  我的速度极快,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他会硬生生地受我一抓。
  也就在这时,白端放下丰慵眠,上前几步,伸手扯住右殿的手,用力往旁边一扭,只听清脆响亮的“咔吧”声,右殿身子一抖,一只手臂就不会动了。
  我都替他觉得疼。但还不够,他伤了丰慵眠,以我的心性与手段,血债血偿都是轻的。
  我动了真真切切的杀机,要说原因:其一,他带人搅乱了村子的安宁,害我阿父阿母枉死。其二,他害丰慵眠受了伤。
  我面无表情,拎着思尔剑,当头向他劈去。
  “滕儿!”是丰慵眠的声音。
  他在制止我。
  他脸上的血色越来越淡,仿似纸片人:“我已然死过一回,在容城的湖底,尸骨粉碎,早就喂了鱼。之所以能站在你面前,无非借了昆仑神木的力量。只是我的内力功法都消散了。我知道你怪我诈死,欺骗你,让你伤情又痛苦,但这都非我本意。”
  “不要说了。”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他腹中的鲜血,多得快要刺疼我的眼,我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如果我不死,你会一直在杀戮场上,难以自拔。我不想看你沉浸在其中,即便回不到最初,也希望你能脱掉盔甲,重拾羽翼,做个自由的人。还有那些企图拿你复活滕今月的人,没有我在这世上,就没有办法找到两生花和昆仑神木。”丰慵眠咳了咳,气息渐渐弱下来:“尽管我多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但我不能。”
  “我多想抽你一顿……但我不能。”我咬着牙吐出一句话。忍不了,真的忍不了。我曾把他当人间的艳阳,他却把我当成食人花。
  “你的脾性,我是知道的。”丰慵眠无奈的笑笑。
  我没杀成右殿,心里很不爽,连带着看谁都不顺眼:“你知道个什么!”
  “是我对不起你。”他低头悄然掩盖眸间的光。
  我正要嗤鼻,角端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笑声浑厚:“本座可算把那泥腿子打飞咯。”
  “好。”丰慵眠笑笑,抬头望了一眼枯死的神木:“都说国破山河仍在,可今天,我们的家园没了,神木也枯了,看样子,角端你也快死了。”
  角端没有反驳:“还记得第一次见你,你还是个小娃娃呢,睁着个清澈的眸子,一瞬不瞬的看着本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没能看见你生儿育女,却在神木等到你死后重生……罢了罢了,是人是兽都难免不留遗憾,这神木也算通情理,知道逆天的事做不得,也选择另一番重生了……”说完,看了落英一眼。
  丰慵眠避开村民的搀扶,努力挺直身体站起来:“是啊。很多事都强求不得……”
  猛地咳出血。
  他朝我笑笑,一如记忆中的,清贵佳公子,淡淡梨花白。
  我忽然预感到什么,朝他摇摇头。
  他走到树下,仰头望着枯死的神木,角端匍匐到他身边,难得安静不多话。
  只听他嘴上念着什么,树根下萦绕的白雾登时升腾起来,将他和角端湮没,而这样的白雾片刻成了白光,贯穿到昆仑神木的上方。
  不好!
  我想把丰慵眠拉出白光,可这白光又成了光柱,神木树干突然发出远方神兽般的咆哮声,将我狠狠地掀飞。
  光柱中,丰慵眠身上的喜服裂开,露出白皙的身体,布满异样而瑰丽的色彩。他的神情平静而安详,仿佛要飘飘出尘。
  白端淡然的神色微微一变,沉声道:“他这是想以身诛百煞。”
  我楞了一下:“什么意思?”
  白端望着越来越亮的光柱,语气凝重:“胎树给人希望,也给人诱惑,诱惑极易滋养罪恶,不如彻底的除去。”
  直觉告诉我,除去神木,并非简单的事。
  而丰慵眠此刻所做的,也并非是能保全自己的事。
  我提起一口气,拼了命地要穿过光柱,将丰慵眠带出来。
  白端没有阻止,但也没有动作。
  也就在这时,傩教的人蜂拥而入,丰慵眠面色倏尔泠然,声音也没有了温度:“傩教违背天意,欺瞒世人,将生命玩弄鼓掌之中,凡不敬畏生命者,必受惩罚!尔等今日来我两生境,害无数村民枉死,天理难容,其罪当诛!”
  “诛”字回响整个洞府,吓得傩教的人四散而逃。
  随着最后一个字尘埃落定,我和白端还有剩余的村民被光柱迸发出的气场掀飞出去,那些四散而逃的傩教却被先后吸进光柱,连同被白端卸了个胳膊的右殿。
  他原本见昆仑神木枯死,算是绝了复活滕今月的心思,但又瞧见眼泪生花的落英,心里的那团死灰似乎复燃了。
  尽管丰慵眠的诛杀阵让很多傩教的人动弹不得,但右殿到底是傩主的左右手,楞是从光柱里杀了出来,和我们一起飞出去老远。
  我几乎是仰头跌出山神洞的,不知道为什么,落地却不太疼,还有点肉乎乎的。
  身下有人哎呦哎呦的叫唤:“哪个龟孙子,敢压你初拂爷爷!”
  我顺手从身下揪出一张涂脂抹粉的脸:“再说一遍。”
  “压的好,压的妙,我们家滕少,瘦得麻杆似的,压人怎么会疼呢。”初拂眼里眉梢都是赔笑。
  “你怎么也来了?”
  “六出公子为了救你,命都不要的闯沙漠。从十威胁奴家,如果不一起,定叫奴家不好过。奴家岂敢不从呀。”初拂苦哈哈道:“这不,大家一起来救你了。”
  没想到师姐、肖错、从十都来了。
  “你活该。”我懒得跟他废话,拔腿要往洞府里冲。
  白端拉住我,摇摇头。
  我听不进去,铁了心的要进去。
  然而,地动山摇,天地间,有着摧山裂石的仗势。
  洞中傩教教徒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响起,又陆续的戛然而止,浓浓血腥气顺着微弱的风,飘了出来。
  这次换丰慵眠浑身浴血走来,身上已然没有了光柱,他眼中的澄清,也浑然不见。
  “滕儿……”他似乎在向我看来,目光却始终落不到我身上。
  他的脚步就停在洞口,仿佛外面干净的空气,会灼伤了他。
  “原来,手上沾满血腥,是这种感觉……”他沉下声音,最后几个字细微不可听闻。
  我心中大恸,想把他带出血腥的洞穴,我拽住他的手,他被我带得一个踉跄,却还是没有踏出洞口。
  他那双本该明朗如阳光的眼睛,灰蒙了。
  不光是眼睛,头发也变得花白,整个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他抬起手,在我脸颊上空滑了滑,显然已经看不见了。
  “快走吧,这里很危险……”话音刚落,洞府顷刻间要坍塌。
  “一起走!”我执意要带他一起走,转眼沙石在丰慵眠身后高高地扬起,白端从背后抱住我,任我死命的挣扎,也要阻止我进入。
  丰慵眠不知按了什么,洞口上的石门快速落下:“走吧……”
  我眼睁睁地看着石门隔绝在我与丰慵眠之间,最后的画面是他花白了头发,身形佝偻地朝我淡淡一笑:“滕儿,我的妻……”
  石门噌的落下。
  “丰!慵!眠!”我声嘶力竭的喊。
  他不会死。他上次没死,这次也不会死。
  可为什么,世间静得好像,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那些一起哭过笑过的画面,仿似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我呆呆的站在石门前,从缝隙中看到尘嚣纷纷,又看到尘埃落定。
  也许等打开石门,另一面,他依然白衣胜雪。
  还会情不自禁的唤我的名,再小声克制的说着“抱歉”。
  他还会说“我的妻”。
  他还是我的夫君,我的未来,我一切一切的可能。
  “如果我是落尘就好了。”
  如果我是落尘,我会是阿父阿母的好女儿,落英的好姐姐。
  也会是他的好妻子。
  指根隐隐现出一条红线,是了,暮合情深丝,死生不分离!他必然没有死!丰慵眠一定还活着!
  你看,红线还没有断,还有可能!
  “啪嗒”——生疼,仿佛心里的一根弦,也断了。
  我在巨大的疼痛中昏厥,隐约瞧见指腹的红线,化成一只白色的蝴蝶。
  悄然,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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