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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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供神。
  大傩神是一个粉雕玉琢、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倾回每家每户都供有大傩神的神像。等到供神之日来临,将自家神像放入傩祠,供到傩节结束。客栈多是来往的旅客,有些赶不及回家的人只能央求葛老板一同供神。
  葛老板捧着大傩神玉身雕像在客栈里外转一圈,说是交了钱才能一起去傩祠供神,才算真正的“一家人”。
  否则就是欺骗大傩神。
  虽然有诸多怨言和不满,但供神又能占卜问卦。是人们询问一年运气的好时机。许多人不想错过,只好不情不愿地交点钱,葛老板收钱收到手软。
  等他捧着神像来到白端面前时,檀香在小口小口地喝豆汁,狗儿抬也不抬眼皮,我漫不经心的问:“公子得交多少钱啊?”
  没想到葛老板换了副面孔,笑的如沐春风:“公子不用交钱。傩祠的长老都要看公子的面子呢,小的哪里敢蹙公子的眉头。”
  “嗷嗷。”不早说,害得我紧张的咽不下饭,我又扒了碗稀饭,见葛老板笑眯眯地瞧来,丝毫没有走的意思。我疑惑道:“不是不要钱吗?你站着瞅,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葛老板摸摸鼻子,从怀里掏出一本簿子,仔细算出这两天我挂着客栈名号买回来的东西,狗儿听后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还买胭脂水粉?唱戏去吗?”
  “不行么?”我别扭地顺顺翘起来的呆毛,一时间想不到好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忐忑?荡漾?
  白端淡淡地看我一眼:“自己花的钱自己挣。”
  我不敢相信,并试图看穿他冷淡的表情:“公子,你真舍得?”
  他莞尔一笑,我看着有点上头,捂眼睛哀嚎:“别笑了。我懂了。”
  白端对供神的事不是很上心,原本打算在街上溜达一圈,等晚些去祠堂看驱傩。可我十分好奇,向他几经央求,终于迫使他答应了。
  狗儿拿了钱给葛老板,打点好供神的事宜。正午将至,葛老板上完香,双手捧着神像,带着很多人浩浩荡荡的向傩祠进发。
  沿路都是前去供神的人们,像一股股河流汇聚成江海山川。
  等到傩祠也是人山人海,就像节假日旅游景点似的,只是傩祠门口没有发生混乱,一些黑衣黑裤的男子守着傩祠门口,目光所到之处人们皆不敢造次。
  我从人们嘴里得知,这些都是傩教派来的信徒,又称“傩师”。
  他们扫我一眼,我打个哈欠,又扫我一眼,我揉揉眼睛,狗儿忍不住掐我:“你还敢对傩师不敬,你究竟有几个脑袋!”
  我冤枉啊,我真的只是困而已。
  来了很多流浪汉匍匐在地,不顾人群的踩压,缓慢的爬往傩祠,大声喊着:“大傩神救救我们离州百姓,离州现在生灵涂炭,我们实在活不下去了。”
  声音凄惨。
  一个傩师走到流浪汉们面前,冷漠的道:“离州的流民是傩神所遗弃的。即便跪在傩祠前九天九夜,大傩神也不会改变决定。当初离州动乱,山河破碎的时候,你们这群蛮民是如何造谣大傩神的?”
  “那都是山主和王侯的错,与我们这些贫苦百姓有什么干系。”傩师们不再理会,把这些流浪汉赶得远远的,不让他们靠近傩祠。
  我看着流浪汉不甘的眼神,小心翼翼的问白端:“离州动乱是什么?”
  “离州在倾回正西方。几年前山主故去,王侯带领离州百姓发起动乱,诋毁傩神。”白端护着我,跟着人群移动,耐心的解释:“此后傩教肃清仙山和候府,平复动乱,却不再对离州进行救济。如今离州早已成了荒芜的州域,十里黄沙大漠,人们苦不堪言。”
  “这世间真有大傩神吗?”
  “大傩神难得一见,万年来都没人见过。傩教的傩主,就是传达大傩神神谕之人。傩教里每隔二十年,都在各地寻找几个孩童,封为‘傩子’。下一任傩主就会从傩子中诞生出来。”
  傩主真能倾听神谕吗?我思索了半天,没敢继续问下去。
  轮到葛老板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黄昏如血,拉长众人的影子。黄铜傩钟摆动几下,示意我们进去。
  傩祠的前厅古朴威仪,不亚于宝刹寺庙的庄严,门口摆着十一个傩鬼石像,展露出世上最残忍的极刑,很多人朝傩鬼石像吐口水,有些石像已经露出暗红色的底漆。
  进门就是十二神兽石像。
  “伯奇”和“噩梦”的石像也在其中。想是摊主手艺极好,雕得面具有九分相似。
  再抬头,竟是十二座金身雕像。
  这些雕像不像傩鬼像和神兽像,少有狰狞的面容,肃穆端庄的仪态却尽显神威。我还没见过这些雕像,更没见过雕刻的傩面,白端压低声音道:“这是十二位神将。螣蛇,勾阵,青龙,六合,朱雀,天一,天后,太阴,玄武,太裳,白虎。能定吉凶,断成败。普通人瞻仰不得,神将的傩面只能为将相王侯和傩教众人所戴,就是雕像也只有初具规模的傩祠才有。”
  难怪了,在十二神将中,像青龙白虎这几个倒不绝于耳,其他很少听过。
  供神之前要在正厅摆放瓜果贡品,之后把神像依次放入后堂,没有捧着神像的人就可以去偏厅占卜问卦了。
  跪在几米高的大傩神神像下,两边各是枝叶繁茂的槐树,树下点燃一炉熏香,袅袅的香气从炉中飘散而出。这种香使人心海平静,老傩师摇晃枝干,树叶唰唰作响,直到一片叶子缓缓掉落,才停手。
  那片叶子被老傩师不慌不忙的捏住,他本该看淡是非的眼睛瞪的很圆,似乎有些吃惊的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有些心虚,总觉得傩教神乎其神,会不会真像传言那般看破我是穿越来的异乡人?然后再被当做傩鬼抓起来?
  后面隔了一段距离的人等得太久,老傩师不再耽搁,照着叶片上的念到:“勾阵将星,好战非天,主杀戮。”
  接着对我道:“姑娘半生沾染杀戮,流离异乡,老夫在我教尽职数十年,还未见过将星命格的人。今天能有幸看见姑娘,实属不易。只是这世上多贪婪之辈,要想平安度日,出了祠堂之后就不要逗留了。”
  我点头,心里七上八下的,望着白端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他眼里流光变幻,一汪清泉似的眸子倏尔像结了冰的湖面,让人看不清。过一时,才抬手抚摸我的发,淡淡道:“别担心,有我在。”
  老傩师只是复杂的看向我和白端,有些感叹道:“公子似乎与姑娘相生相克,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
  刚出傩祠,白端让我戴上傩面,和狗儿换了衣服。
  只见几个急匆匆的人影擦肩而过,在人群正找什么。
  白端告诉我,这些人都是寻我而来。
  世人都是自私而残忍的,有时候见人占问出危害自己利益的事,就会想方设法地避免。更有狠毒之人,直接下刀子见红。
  刚才神将的占问,几乎难得一遇,自然有图谋不轨的人觊觎勾阵的命格,想在我还未成气候之前扼杀。好在占问的时候只容几人等待,纵然其他人能听到老傩师的只言片语,也不敢轻举妄动。
  趁着消息还没传遍罗城,白端带我胡乱逛逛,我被占问弄得无心下饭,等到星辰漫天的时分,又回到傩祠。
  傩祠前方架着半人高的台子,十二根火柱包围中央放置的木桶。
  听到鼓声奏响,我紧紧堵上耳朵,脑子里全是刚穿越时的三天的回忆。仿佛自己始终没有逃开血藤蔓,眼下的一切都如同身临其境。
  狗儿比划半天,我松开手才听到:“你不是好奇傩鬼么。听说今年逮到一只傩鬼,让人削成人彘放在桶里。你要不要瞧瞧?”
  一听真有傩鬼,我慌忙摇头,很没骨气的躲在白端身后,不敢看。
  狗儿拿捏到我的短处,不管不顾的拉着我:“平时胆大包天的,怎么这么怂了,看个傩鬼而已,又不是让你嫁给他,怕什么。”
  “谁没三五个害怕的,你狗仗人势,你不是东西,我要不骂你个狗血淋头,你是不是浑身都不舒坦?”
  “我刚才还帮你摆脱坏人呢,现在让你看一眼都受不了,真没江湖义气。”说完将我往前一推。
  我生平最恨人说我没江湖义气,尽管我之前从未涉及江湖,但义气不能丢。主要是我也很好奇。
  我顶着好奇心,往桶里瞟了一眼。
  这一眼像是望尽云荒,忘断黄粱,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只是手忍不住颤抖。
  他被放在木桶中,浑身盖满腐烂的艾草,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布满残酷刑罚肆虐过的痕迹,空中弥漫腥臭难闻的味道,夹杂着铁锈味的血气毫不掩饰的向我扑来。
  我捂着胸口,呕吐不止,到最后只有酸苦的胆汁和混满鼻腔的黏液。
  身后狗儿哈哈大笑,似乎正取乐我此刻的糗态。
  可能这些日子过得太四平八稳了,我一下子接受不了现实的残忍。
  人们叫嚷着要爬上台撕碎“傩鬼”,唯独我心生荒凉与愤怒,痛苦对我百般折磨。
  狗儿笑够了,不笑了,见我抖个不停,也有些害怕:“丑丫头,你怎么了?”
  我转头望他,一双眼猩红,一张脸狰狞。他吓得退后几步:“你真像傩鬼!”
  “什么傩鬼!你们才是最荒诞无耻的,你们才是鬼!你们都是!”
  只因那躺在桶里半死不活的,不是别人。
  竟是和我一同穿越来的同学。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客栈的,思绪仍停留在傩祠前。
  众人高喊:“诛傩鬼!”嗜血的目光紧紧盯着木桶里的生命。情绪激昂到鼎沸处,快要挤压垮木台。而他早已如一滩烂肉,双眼空洞的看着我。
  我嘶吼着推搡人群,试图过去,可没等走几步,猛地跪在地。
  下一刻,众人的脚就要踩碎我的背,碾压我浑身疼痛的伤口,白端不知何时处在眼前,他稳稳的搂住我,就像这片小天地的天威,震飞数人,不许任何人侵犯。
  我看那浮动在眼前的六棱形雪花边,咽下口中血腥:“公子,我该怎么办?”
  他目光深邃,右手没入我的发间,用极低极沉的声音说:“你想怎样?”
  “还回去。”让肆意践踏性命的人遭受应有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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