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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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门前,苏青鸾闻不到尸臭腐朽的味道,只有阵阵檀香缭绕氤氲,看样子,尸体不是新陈于此。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韩赟一眼。
  这个满脸肥胖的男人,回到家像是卸下了一身风尘,连走路都轻巧了几分,他越过了苏青鸾,“让苏姑娘见笑了,云雀啊,沏杯茶招待客人,这回的案子我都头痛死了,亏得有苏姑娘……”
  韩赟熟稔的张罗着,边说边自己进门斟茶倒水,一边拉出椅子来招呼,“苏姑娘,寒舍简陋万勿笑话,我家娘子是个粗人,不要见怪!”
  “娘子,家中甜豆糕蒸点上来,让苏姑娘尝尝鲜。”
  “娘子,莫要凶要,莫要凶……”
  “看你这么彪悍,等来日我升官发财,看你还敢不敢这般对我?”
  韩赟一进了家中便闲不下来,这倒腾一下,那张罗一会,俨然像是回到家中与妻子闲话家常,小吵小闹的模样,可……苏青鸾望了一眼这灵堂,她信步往棺木旁走去,挨着棺材头将手一放,一抬!
  房中光线不如外头,但还是能清晰见到棺材中已然白骨的尸骸,以及……棺木里陪着的还有一些银子,整的碎的都有,陪着白骨一并污了黑。
  人死如灯灭,再看韩赟这样子根本就是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看似妻子云雀还在身旁相守,可实则却已沧海桑田,天上人间。
  苏青鸾也明白了韩赟的病症何在,为何会将青楼中的小云雀当做已故的云雀了。
  只听得韩赟叨念着妻子磨豆浆一身的豆味,然后一边对着棺材这头絮叨,“娘子,往后就不要往牡丹楼里送豆腐了,前些时日我路过那里,见到你送豆腐过去,还被那些个纨绔欺负,若不是我正好感到,都不知会被怎样羞辱,莫再像以前那样了,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再等等,再等些时日吧小云雀,等我升迁赴任,从母老虎口中攒够了钱就为你赎身,到时带你一起赴任,定不骗你!”
  苏青鸾能从他这只言片语熊拼凑出一副完整的画面,韩赟的妻子崩与他共患难,度过艰苦的一段年月,可当他高中却没那官夫人的福气。
  韩赟也并不能接受妻子死去的事实,停棺在家相伴,宛如妻子还在人世。
  直到后来某一日,他路过牡丹楼外头,却见里头的纨绔在欺负楼里的姑娘。
  本来吧,恩客欢好天经地义,能去青楼里的纨绔自然也没把楼里的姑娘当人看。却说那楼里的小云雀其实长得也寻常,也未必有半点长得像韩赟死去的娘子,可偏偏就是楼里叫唤她的那一声小云雀……
  小云雀!
  这让韩赟沉疴已久的心病症忽然从心底拔地而起,一发不可收拾,他错分了虚幻与现实,混淆了云雀与小云雀。
  这便是心境障碍之症,他越发的难以割舍这份眷恋,即便每次去到牡丹楼里,韩赟只求有人能与自己说说话,即便每次小云雀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这样对于韩赟而言便已经足够,足够了。
  就是他也分不清了!
  但是,分不清又有何妨,最起码失妻之痛不用夜夜锥心刺骨,生不如死。小云雀再不堪,最起码在韩赟看来,便是内心填补的一处寂寥,止住了他血淋淋的心,哪怕是饮鸩止渴,也心甘如怡。
  “娘子她勤俭持家,本官还未登科之时全靠她磨豆腐供养度日。只是啊,她脾气时好时差,彪悍起来,我都以为她疯了。”韩赟自顾自的说着,边说边摇头笑。
  苏青鸾不说话,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他,有些话憋在心里,说了一万遍还是一样,往事不堪回首。
  韩赟说:“后来,她更是变本加厉,本官那时家徒四壁,觉得她该是嫌弃我书生清贫,不堪再受穷苦,求去不得,留又艰苦,才会那般性情大变。”
  “我便对她说,云雀啊,等我以后高中,你就有好日子过了,等我升迁别处,一定不忘糟糠,带你一起赴任,不骗你。”
  韩赟说着说着,便又笑了起来,抬眸而望时,眼中泪花依稀,问苏青鸾,“你猜怎么着?她竟打了我一顿,我堂堂男儿,我才高八斗,我被她打成了笑话……我那日想也不想收拾了就进京是,那母老虎,该有她后悔的一日,你看我这时还需受她气,我真是窝囊,没用!”
  “你看看这母老虎,死攥着本官每月俸禄不说,又在我耳旁唠叨了,真是烦死了!”
  “韩赟。”苏青鸾叫住了韩赟,打断了他从进门之后便开始不断的絮絮叨叨,她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身侧的棺木,年久棺木旧,在她轻拍的时候有漆掉落。
  韩赟回首讷讷。
  苏青鸾问道:“云雀死了,你知道吗?”
  只见韩赟的眼中如枯井无波,沧桑之中泛着空洞,许久之后方才点了点头,算是应答了。
  然而,苏青鸾则是从自己袖中拿出了方才跟韩赟索要的那枚扳指,细看这枚扳指糯色泛着花白,就是师傅打磨的手工也是极差的,“你说这是你多年攒下来的私房钱买的,我看未必,莫说是玉扳指了,说是石扳指更合适吧?堂堂韩大人便戴这么寒酸的东西,不如不要!”
  韩赟猜不透苏青鸾之前还恬不知耻的索要自己最贵重的东西,这会又在这里万般的嫌弃,就在韩赟还未回神过来时,苏青鸾一只手将棺材盖利索的掀起一条缝,另一只手拿着扳指就塞进了这条棺材缝隙中。
  她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你这病不止得下药,还是得下猛药才能治得彻底。”
  韩赟见到苏青鸾的动作时,忽然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住口”两字还没喊出口时,苏青鸾将掀棺材盖的手一松,“砰”的一声闷响,棺盖重重落下,将那枚并不值半点钱的扳指压了个粉碎。
  便是在这一刻韩赟腾地朝这边冲来,粗暴的将苏青鸾给推开,一边掀开棺盖一边呼喊出声,“你知道这东西对我多重要么,你知道这扳指……扳指……”他弯身在这棺材边上,说着说着涕泪流满了衣衫,这一眼看去,只见在一堆银子之中躺着的那具白骨。
  凤冠霞帔穿戴着森森骨头,昔日的红颜此刻只剩下一双黑黑的眼洞盯着自己,韩赟的心像是忽然被扎穿了一样的难受,他开始啜泣,眼泪啪嗒啪嗒的滴落在白骨上。
  “你说日子总能过得好,今日家中清贫只能亲手打磨一枚石头扳指送君,来日等攒下了银钱咱们买个好的,玉的、透的……你说生要长相守,死要长相思的,你这糙妇人,怎的还学人文绉绉了!”
  眼泪落得凶,沾湿在边上的银子,顺着银元宝滑落而下,与棺木长眠。
  苏青鸾就看着他这样俯着身与棺中人说着,她一步步走进了过去,轻声的说道:“云雀飞入了云端,韩赟不该束缚在当年,你看哪,云雀此刻又在哪里呢?”
  “在哪里?”韩赟涕泪满衫之时,跟着一道喃喃,“不是,不是在牡丹楼里么?”
  是呀,那日他经过牡丹楼见到一个与亡妻同名的,他其实早已忘却了云雀长得模样了,只依稀剩余那一声彪悍的叫喊,“叫你尝尝我云雀的厉害!”
  他便是路过牡丹楼时听到了这一声怒骂声,韩赟停下了脚步,看到小云雀在当处与那些个纨绔争执,韩赟这才冲进去。
  他的亡妻还在呀,并不曾去远!
  可此时苏青鸾却冷冷一盆水浇了下来,“牡丹楼里的是小云雀,不是你的妻,你妻子当年死了,不正躺在你跟前?”
  韩赟瞠大了双眸看着眼前棺木里躺着的白骨,哪里还有妻子的半点模样,凤冠霞帔下是红颜的枯骨,韩赟竟像是第一次见似的忽然“啊”的一声叫喊了出来,害怕的喘息着,“不,不可能的,我妻怎么会是这模样,怎么可能?”他随手乱抓,却抓到了刚才被苏青鸾砸碎的扳指。
  扳指的碎片划破了掌心,刺痛感随之而来,他怔怔的看着那鲜红的血色从掌心的纹路蜿蜒下来,紧接着是泪水滴落下来,和鲜血混杂。
  “今日豆腐卖得怎么样?”他再抬眸时,眼前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清贫草庐,他那时候也没当官呢,依旧一身青衫落拓。
  而刚才苏青鸾所站立的地方,此刻,他的娘子正卖力的磨着豆腐。
  “原是,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哪!”韩赟忽然松了一口气。
  大梦一场,元知万事成空,追名逐利又如何,宦海沉浮又如何,如果上天能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他宁可一世清贫!
  于是,韩赟此时无比欣喜,喊了一声,“娘子,今日豆腐卖得怎么样了?”
  只见在磨盘边上忙乎着的,围着一条碎花裙的糙妇人回过首来,韩赟万分的期待,在那一场大梦中他早忘记了妻子长得什么样,总该不是梦里那具空洞洞的红颜枯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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