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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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罪当斩。
  他轻声说。
  孟霜清握住陌刀的双手松开,重重垂落,鲜血顺着他干枯褶皱的手背蜿蜒爬下。左梁诗最后一刀早就切断了他的所有气机,是对死亡的极度不甘和畏惧支撑他摇尾乞怜。
  阁主!
  陶容长老松了口一气,急急掠来。等到近前,他脸上的欣喜突然消失了,身形在半空一晃,竟是险些直接坠落。
  阁、阁主。
  一道身影、两道身影、三道身影阁老们落到附近残破的阁楼门阙上,谁也没有上前。左梁诗周身三十丈,一时寂寂。山海阁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自欢呼如潮。
  陌刀钉城头,左梁诗身上的火渐燃渐小,火里他身上还未干尽的血洗墨般散去,渐渐又洁如霜雪,唯独战古禹之前染的血仍然残留。半身白衣半身血,手中无余寸铁。风卷动他残破的广袖,他没有去看天上的月母与白帝,只是环顾四周。
  诸位,左梁诗笑笑,该斩的已斩,该赎的也该赎了。
  阁主。
  陶容长老声音喑哑。
  左梁诗向前迈出一步。
  左家左梁诗,任山海阁阁主五百六十三年,他平静的声音传遍整个烛南,知州城苦郁而不为,知掠贩凡民而不查,知走盗私通而不纠,知恶令于下而不止。违训逆律,罪过难书,侥幸上战天外,下刃叛徒,不至辱没先祖。
  原本如潮的欢呼渐渐退去,山海阁弟子先是茫然,而后不安。
  烛南寂寂。
  然一瓢之功,难抵浩海之过。今日,梁诗自退阁主之位。
  薄如刀刃的光自里向外,从他身上发出,渐渐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阁主!
  阁老们再也忍不住,齐齐上前。
  左梁诗的胸口遍布蛛网般的裂缝,光就是从那裂缝中发出的。赤帝古禹的那一枪虽然没有落到他身上,可枪芒早就贯穿了他的心脏最锋利的刀只有进攻没有防御。是以,他后来要拼尽全力,无视受创地去斩杀叛徒。
  他的生机早就断绝了。
  是藏在他身体中的一点明烛火,维系他随时要四分五裂的身体。
  有罪当斩,有过当赎。
  左梁诗回首,笑笑,姣若好女的脸庞一片片破碎。
  诸位,要记住啊。
  刺眼的光彻底爆发出来,化为八团流星般的火,掠过整个烛南九城,落向静海,落向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
  八道青铜巨柱破海而出,如八根钉进八极的钉子,也如八根熊熊火炬。
  旧的海门破碎,新的海门诞生。
  原本垂于海中的铁索破水而出,贯横串连,八根青铜柱,所有静海海柱再次连为一体。天地之中,如有百万洪钟同时轰鸣,洪钟声里,所有海柱一起发出耀眼的光辉,光辉弧拱,连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光罩,将烛南九城彻底护在其中。
  以身续明烛,碎骨镇沧海。
  他说,他要镇海。
  瘴雾被海柱连成的巨阵逼退,不仅是静海恢复宁静,静海外近三百里的海面也恢复了平静。烛南九城的光远远地倒映在沧溟水面,摇摇曳曳如熊熊燃烧的火炬。四个人站在火炬之外。
  戏先生低下头,看着露出胸口的双刀刀尖。
  刀如柳叶眉。
  媚娘,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想到第二个令我功亏一篑的人,是你。
  苍龙回旋似一道青虹,武眉被远远地击飞出去,重重地撞上海中的一座礁石。胸腹之间,被坚硬锋利的龙尾,撕开了一道大口,脏腑赤/裸在外。黑色的火焰从中翻涌,沸腾,反噬。将她裹卷在内。
  我姓武,武眉笑,不是妩媚的笑,英气勃勃,出乎意料地漂亮,我叫武眉。
  媚娘,武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左梁诗?你不是恨他么?
  戏先生是真的惊讶,惊讶到下意识地收了手,没有让武眉毙命当场。
  第二次,第二次他掌中的傀儡跳出了他的操控。第一个挣脱他布下的命运之线的舟子颜,至少曾经是山海阁的第一天才。可媚娘是什么人?她是再卑贱不过的烟尘女子,她的一切力量都来自大荒的赐予,她竟然也敢,竟然也能挣断他的傀线?
  甚至,她不仅挣脱了他的提拉引动,甚至反过来把他的所有傀线烧得干干净净。
  武眉放声大笑:你不明白!你当然不会明白!
  我恨的不是左梁诗,我恨的是脏污的山海!我恨的是所有像你这样,心脏肺腑都脏透了烂透的人!你们这种人啊,自己烂透了,就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觉得全天底下没有什么好的美的东西。
  戏先生微微皱了皱眉。
  武眉的瞳孔映着那八根熊熊燃烧的青铜柱那个人答应她的,要点燃山海阁,把她恨的全部烧掉。他真的做到了她靠着礁石,慢慢地坐直,
  左梁诗注定会知道鱬城幕后的主使是古禹,因为舟子颜自始至终都是陶容的学生。
  娄江注定不会和左月生反目,因为他爹娘信的人,他也信。
  而我,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舟子颜的事告诉了我因为既然你不是无所不能,既然的确有人成功挣脱过,我为什么不敢做第二次尝试!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笃定人心皆恶,哪里懂人心如鬼亦如神!
  她松开捂住腹部的手,借着君长唯的帮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头望向一个方向,眼眸上蒙着一层朦胧水光。真想再回一次茉城啊。
  风吹过,武眉散做一捧灰尘,有的簌簌落进海中,有的飘飘洒洒不知落往哪里。
  流落风尘的女子,最后化为了风尘。
  君长唯收回手,转身看向戏先生。
  戏先生拔出老天工斩在肩膀上的血斧,随手丢了出去。
  真名谢远的戏先生早在三千年前,他便是天工府的第一人,叛逃时还带走了天工府镇府天兵青枪。三千年后,他将自己也炼成了傀,已经介于生与死之间。血斧虽然将他整个地劈成了两半,可伤口中并没有流出血他的身体被透明的丝线连在一起。
  在厮杀中,君长唯和老天工不止一次得手,但他每每总能凭借这些银丝,把自己的身体重新拼凑起来。
  除了这一次。
  玄黑的火从武眉的两把柳叶刀上涌出,将那些银丝迅速烧断。
  做得真漂亮啊,武眉。戏先生拔出一柄柳叶刀,刀上的火腾起,他的手就像木头一样迅速焦黑,明烛燃,海门立。护烛南三月绰绰有余可惜,你们根本不知道,蒙晦十二洲
  最后一根银丝被烧断。
  戏先生尸成两半。
  老天工咳出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一伸手,将他的尸体收了起来。他必须将罪徒的尸体带回天工府,以此洗刷天工府三千年来的耻辱。葛青跪神枎,谢远也有他该跪上千年万年千万年的坟墓。
  被炼成邪兵的青枪坠在一兵,失去掌控的苍龙魂魄盘绕其上。
  是我天工府的业孽。
  老天工低低叹了口气,把青枪也收了起来。
  君老鬼
  他一回头,看见君长唯正默默地注视那八根魏然耸立的青铜柱。老天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大踏步走向烛南。古禹已退,叛徒已清,城界重立,可还有月母和白帝高居天穹,左梁诗做到了他所能做的这一切。
  剩下的该他们来了。
  他们踏海急行,走向光辉万丈的烛南,感觉自己仿佛在走向一轮浮在海面的太阳。
  太阳跃出水面!
  君长唯和老天工同时抬头,烛南九城的所有人同时抬头,所有人的瞳孔都骤然一缩漆吴山的方向,千万里的海水被排向左右,海浪腾成高墙又轰然砸落,翼长三千丈的金乌鸟足抓天索,背上负日。
  子时如昼!
  唳鸣响彻天地,不是金乌的鸣叫,是另外一只神鸟。
  一只能与三足金乌相抗的神鸟!
  经女月母饲神鸟,曰鵷,可止日月。
  左梁诗说话过的脑海中一掠而过。
  鵷鸟!
  目睹第二只遮天之鸟腾空而起的瞬间,君长唯猛然明白了戏先生口中的蒙晦十二洲指的是什么,白帝和月母等的又是什么他们在等,等赤帝古禹扭曲穹顶,等天幕扭曲而日轨变更,等金乌在子夜载日而出。
  他们要开始彻底夺走十二洲的光明。
  他们要
  猎日!
  第76章 红衣金日
  重云如鳞。
  三足金乌在鵷鸟的啼鸣中停滞, 双翼平展,日轮悬于天空。
  月母素手一抛, 长杖迎风而起,杖首的璇玑玉衡急速旋转,射出七道清气,清气出现时重云滚动,起伏万里,发敛兜转在众人骇然目光中首尾相接,构成一个囚笼, 将金乌困锁其中。
  她她她要做什么?
  陆净颤声问。
  几乎烛南九城所有人都在问:她要做什么?大荒要做什么?
  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恐席卷烛南九城,明明气温因金乌载日而出升高,炙热无比,众人却只觉如坠冰窟。
  猎、猎日。
  娄江脸色苍白如鬼。
  开玩笑的吧陆净踉跄着, 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城墙, 口不择言,狩猎也要有个限度吧?哪有狩猎日月的太阳不是个火球么?死物怎么狩猎?当这是吹蜡烛啊?一口气把火吹灭不成?
  天既可牧,日月为何不可猎?不渡和尚低声说, 固然太阳不是蜡烛, 可他们也不需要吹灭火球。他们只需要把金乌杀了就行。贫僧终于明白为何推星盘预兆的不仅是烛南沦陷, 而是清洲蒙晦了
  他缓缓转头, 面无人色。
  牧天与猎日之关键,俱在金乌。十乌载日, 各施其所, 缺一不可。出没漆吴的这只金乌, 施掌整个清洲的昼夜。一旦它被大荒猎杀,日轮就会坠入沧溟海, 往后千万年,清洲在无日夜。而日轮一旦坠落整个沧溟海会瞬间变成焦土!此地再无春秋!
  不渡和尚还有一句话没说,十日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清洲日陨,余下十一洲也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大动荡。
  陆净脸上一片空白。
  那这算什么?今夜百万人的葬身伤亡算什么?左月生他爹以命博杀骨碎沧海算什么?难道到头来一切努力,都是场笑话么?
  天相!
  半算子忽然跳起来,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推星盘。
  变了!天相在变化!!!
  陆净疲惫得几乎无力说话,心想变了什么啊?从未来变成了现实么?但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半算子的声音和神态并不像是绝望,更像绝望后目睹一线生机的不敢置信和狂喜。他心中猛地一跳,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就去看半算子手中的推星盘。
  只见原本指在子时的指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向右偏转,转了一刻。不仅如此,推星外盘上的暗珠极其艰涩地移转,仿佛沉重的碾盘被千万人一起缓缓推动,牵扯着内盘的黑瘴忽卷忽散,一线流金若隐若现。
  内盘昭天命,外盘昭人力。半算子猛地抬头,这是这是逆命之相!!!
  天命不可违,人命遵天数。
  反之则为逆。
  烛南九城,山海弟子,百万渔民,一阁之主他们前半夜的厮杀拼搏,竟然让推星盘重现了这一万年未有之卦相。卦术中,天定人,人定物,物不可道。然而今天这个古老的定律被打破了。
  人力更天命!
  清洲灭亡的时间被推迟了一刻钟!金线隐喻生机!熬过去!撑过这一刻钟!烛南就有救了!清洲就有救了!半算子跳起来,就要往阁老们所在的方向冲去,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他刚跑出两步,就停了下来。
  根本不需要谁来告知天相,根本不需要什么天相,阁老们早已提剑拔刀出山海,早已赶赴高空。
  无一怯战。
  你们来螳臂当车?月母十指间悬浮璇玑玉衡,眼角的幽蓝中沁着一缕薄怒的殷红,都当自己是左梁诗那个蠢货不成?
  左阁主天纵英豪,万古无一,我们这种老骨头难忘项背。高阁老背负剑匣,可连阁主都以身镇海了,我们就算是朽木一根,也得把他守的这片天撑起来山海阁,高如远!请剑!
  十二柄各式各样的剑冲匣而起,光如孔雀翎,在半空中盘旋一周,直贯而落。
  山海阁,吕音。
  第二名阁老怀抱枯木琴落下,五指急拨,慷慨激昂的琴声破云而出,风刃如雨。
  山海阁,卿淮渔。
  第三名阁老墨刀如长龙,横贯向云锁。
  山海阁,曲和。
  山海阁,望明离。
  一个个昔日也曾动一方风云的名字重现天幕,它们被世人遗忘许久,久到许多名字仿佛早已入土,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踏入坟墓。然而此刻,这些老去的刀剑,震去积年的铁锈铜绿,破土而出。
  风起云涌,苍颜白发。
  奋勇如当年。
  不自量力!
  月母怒叱,指尖一拨,璇玑一转,云海翻涌,七道锁天的云链各分出一线,汇聚成一条万里云龙,鬓须皆张,獠牙必露,在半空中掀起一重一重的海潮。白浪叠叠拍至,十二柄长剑倒飞而出。
  一把山河伞旋飞而出,伞骨为刀,涌来的白浪被从中割裂,分成两道,奔流向四方。
  龙尾席卷,一尾拍在伞面。
  望明离倒飞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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