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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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吃惊?
  老城祝笑,牵动脸上年轮般的纹理都扭曲了起来,银光蒙在枎木上时像雪像纱,但在他两把刀上蔓延出,看起来却像蜘蛛的毒牙在暗里折射的微光,让人恶心反胃。
  没听说过吗?接掌了城祝印的人,就会拥有城神的一部分神通。
  真的蠢。
  仇薄灯说。
  一棵树是真的蠢。
  把力量给了一只蜘蛛都不知道,怪不得世人要骂谁蠢,就说他木头木脑。
  仇薄灯合身急掠而出,双袖被强劲的气流拉成一线长长的水红,自黑烟里斜切而过。
  神枎蠢得让人恨不得扣着它的树皮破口大骂,傻不傻?
  但匍匐在树上,用毒牙一日又一日丈量着古木,处心积虑想要将这么蠢一棵树吞吃下腹的蜘蛛更让人恶心。
  老城祝暴喝一声,双刀交错劈出。
  刀剑的风暴在瞬息间爆发,残檐断壁被震为粉末,地面纵横交错如蛛网般裂开无数深缝。天火滚落到地缝里,又被风卷着,呼地澎湃出数十丈之高,转眼又碎成无数流星般的火点,朝四面八方坠落。两道人影在赤焰黑烟中,往来交错。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惊鸿飞舟的船朝下飞,左月生和陆净伸长脖子,瞥见东三街火海中的刀光剑影,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呼小叫。
  到底是怎么回事!
  娄江驾着惊鸿舟,觉得脑袋都要炸开。
  方才仇薄灯一声招呼都不打地跳了飞舟,就险些把他的心脏吓出来,满脑子只剩下完了这两个字。仿佛已经看到了太乙宗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群棺材脸提剑出山,电闪雷鸣地打上山海阁,东洲与清州战火爆发,血流千里。
  要不是一丝理智尚存,知道一松舵,就得从东洲清州大战,上升为三洲混战,娄江就要自己跳下飞舟,去把太乙的小师祖给捞起来了其实以他的修为,从万丈高空跳下去也是个死。
  好在很快地,扑到船舷边的左月生和陆净就又兴奋地啊啊啊啊啊啊大叫了起来,让娄江松了口气。
  娄江不知道仇薄灯怎么办到的,但左月生陆净二人的反应来看,至少这位最重要的二世祖没摔死。
  仇大少爷天下无敌!
  陆净一张小白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喊,一激动手上就加大了力度。
  你们能把手松一松吗!我他娘的要被你们掐死了!
  娄江快翻眼白了。
  左月生和陆净不仅不肯过来换下他,还一人一边,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固定住他的脑袋,让他不能偏头不能低头总之打死不让他看到仇薄灯那边发生了什么。
  要不是阁主对他恩重如山,娄江真他娘的想开着惊鸿舟,带着这两个天杀的家伙一头撞地上,大家玉石共焚算了!
  娄江心说,你们不让我转头,我就看不了吗?
  一气,他驾驶着惊鸿舟,就是猛地一偏,舟身倾斜,下面的城池瞬间在眼前展开,就在他飞快地要找仇薄灯在哪时,眼一黑,双眼被人结结实实地捂住了。
  你们有病吗?!
  娄江绝望地大喊。
  陆净和左月生对视一眼,颇有些心照不宣。
  这是有病没病的问题吗?这是义气的问题!
  左月生和陆净修为废是废了些,但常识性的东西还是懂的。
  如今十二洲,修士修炼修的是灵气,讲究修炼本心,强调一个秉持正道,说这样才能在瘴雾中行走时不迷本心。但修炼的大道太难啦!时不时就有人,就弃明投暗,去和魑魅魍魉为伍了,从此就算邪祟的一份子了。
  成了邪祟的修士许多干脆不再修灵气,修业障去了。
  一出手,要么阴云遮天,要么血海汹涌。
  娄江开飞舟没看到,但左月生和陆净可是亲眼目睹仇薄灯跳下飞舟后,破笼而出时半空中炸开的那朵水墨烟花。
  有那么片刻,左月生和陆净人都傻了,心说仇大少爷这些年狗仗人势,斗鸡走狗太过,真活成了个祸害?还没琢磨明白,娄江就在一边问发生什么了,见他要探头看,两人不约而同地就扑上去把人摁住了。
  管他姓仇的是不是祸害,他跳下去是为了救神枎!
  就算他是祸害,眼下也是拯救苍生的祸害!
  他们还和这个祸害,一起风风火火地跑过了枎城,一起上蹿下跳地爬了枎树,又一起骑着灰鸟遨游过天空说不定,仇薄灯就是因为信任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飞舟。
  不管仇大少爷怎么想的,反正左月生和陆净已经单方面宣布:
  他们是生死之交的兄弟了!
  出卖兄弟,是人能干的事吗?
  这就是江湖啊!
  陆净喃喃道,看着下面的枎城。
  陆净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间窗纱素净的书房,挽着发髻,穿水蓝长裙的女人坐在桌边,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三点一横一竖一横江湖。
  娘,江湖是什么啊?
  江湖,就是几个人。
  什么人啊?
  几个你阴差阳错遇到的人,你们打打闹闹吵吵笑笑。你做一些很傻的事,他们陪着你,他们去做一些很傻的事,你也陪着他们。这就是江湖了。
  哭着鼻子找玉佩傻不傻?傻。
  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傻不傻?傻。
  仇薄灯和老城祝打起来之后,枎城内的大祭顿时被中断了。
  没有了祝歌的刺激,神枎没有再不顾一切地主动斩杀瘴雾里的死魂鬼怪,但仍发出比平时更加强盛的银光,与汹涌进城的瘴雾胶着。
  陆净突然大喊起来,左胖!我们去把城门关上!
  我们也来救神枎!
  别叫我左胖!左月生一按娄江的肩膀,豪气万丈地发号施令,开船开船,往城门飞!这是少阁主的命令!
  娄江骂了声,转舵朝城门飞去。
  陆净扯着嗓子朝东三街的方向大喊:
  仇薄灯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老城祝的弯刀连绵而一片密不透风的铁网,劈砍切削砸如百虎齐啸,泼溅出一片苍青的浩海,一心要砸落仇薄灯的长剑,将他劈成粉碎。仇薄灯转腕换剑如素手挽花,时而借浓烟掩剑时而移步换形,不与弯刀的厚背重锋相撞,长剑在他手中倏忽往来,如游龙飞凤,专走青锋,
  仇薄灯斜步而行,避开老城祝的重如山岳的一叶斩。
  他袍袖一振,衣摆上水墨般的黑气如狰狞凶兽般扑向老城祝,刹那间,空中犹有亿万人在放声而悲。老城祝被扑面而来的怨恨和不甘震慑,只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冤魂,它们的怨毒凝聚成了一具皮囊,不甘地行走在人世间。一时浑身僵硬,双刀凝滞。
  仇薄灯长剑回锋,如飞鹘破云,直取他天灵三魂所在之处。
  三魂一碎,神通自破。
  起!
  眼见剑锋破空点来,老城祝忽然喝道。
  地面如蛛网破碎,一根根狰狞的阵柱破地而出,太一剑刺入了柱与柱之间相连的铁链。铁链上挂满辟邪厌胜之钟,大者高六寸九分,钮高一寸九分,阔一寸二分,两舞相距四寸九分,横二寸九分,两铣相距五寸四分,横二寸九分,枚三十六[1],铸刻无数铭文。
  数百辟邪厌胜之钟齐鸣!
  肃正乾坤。
  仇薄灯倒退一步,死死地握住剑柄,面无血色。
  铜钟撞锁,风声来回,地火忽散,从钟身的铭文上爆发出浩然清光。仇薄灯袖沿衣摆剑身上如水墨弥漫的黑气在清光中不断消融,又不断涌出。
  此阵名曰:万象八周伏清阵,老城祝在阵中大笑,仇长老太乙出身,以仇长老的眼力,觉得此阵如何!我比之尔等仙门,孰高孰低?
  这就是你敢大开城门的倚仗?
  仇薄灯垂下剑尖,反问。
  毕竟老朽也不忍一城之人被瘴雾里的魑魅魍魉尽数吞没啊。老城祝和颜悦色地说。
  我会告知山海阁,记得重铸一块枎城城祝印。仇薄灯道。
  老城祝诧异地问:为何?
  被你这种人碰过,仇薄灯轻描淡写,脏了。
  你懂什么!老城祝暴怒喝道,掌了城祝印,就再也离不开这座城!他一指远处的神枎,脸上显出狰狞之态,老朽傀术、炼器、布阵无不精通,当年天工府府主亲口称赞过我天资卓绝,世所罕见,结果却要被困在这种弹丸之地!成天对着一棵树,换做你,你甘心?!
  仇薄灯把左手按在耳朵上。
  老城祝的话顿时一滞:你什么意思?
  污耳。
  仇薄灯慢吞吞地道。
  有那么一瞬间,老城祝险些按捺不住,暴起发难,直接把这小兔崽子毙于刀下。好在最后关头,他瞥见仇薄灯隐于袍袖下的指尖微不可觉地颤抖着。
  不好受吧?老城祝嘿嘿冷笑,仇长老,打了这么多半会,您的底细我也知道了。您修为这么低,不过是靠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业障拼杀,但在这万象八周伏清阵里,您这一身业障就是负累了呦。
  他脸上的木纹渐渐退去,将刀藏于身后,袍袖被阵风带动翻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老朽知道你们这种少年人总爱血气上涌。老城祝和颜悦色起来,说话间舌头控制不住舔过牙齿,但你能抗到什么时候?就算你真能抗住了,把我杀了,又有什么好处?你那些同伴看到你这一身业障的样子了吧?你救了一城人,但过了呢?过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侠客追杀了!值得吗?
  不如这样,老城祝循循善诱,老朽帮你把他们灭口了,你告诉老朽你之前是怎么藏住这一身业障的。如何?
  说话间,打远处传来两道声嘶力竭的叫喊:
  我们去关城门!
  你安心斩妖除魔!
  安心
  他们生怕仇薄灯听不懂暗示,把安心两个字疯狂重复。
  末了,还远远地吼了一声: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
  老城祝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
  二缺。
  仇薄灯轻骂一声,蓦然跃起,太一剑在半空中劈开一道墨痕,辟邪厌胜之钟齐鸣大作。
  第17章 守住一颗星辰
  老城祝不明白仇薄灯到底有什么底气,敢在万象八周伏清阵的压制下再次发动攻击。
  万象八周伏清阵共有四组辟邪厌胜之钟,每组各有三十六口,分别各自铭刻老阳少阴少阳老阴四易经书,按八周之序排列。带有业障的人,一旦入阵就会如被扔进沸汤中的雪一样,光是维持不倒都艰难。一百四十四口铜钟各斩出三十道清光,把阵圈内的一切事物吞没,哪怕是再浓的瘴雾再多的魑魅魍魉在这样的光辉之下都要烟消云散。
  就连老城祝自己,都不得不向后退出阵圈。
  哐当!
  一线墨痕自上而下撕开了刺目的苍白,就像白纸被靠近火焰会先出现的一抹焦黑,紧随着红色的火焰就烧了出来仇薄灯提着剑,慢慢地从光界中走出,太一剑倾斜,直指向地面。
  在他身后,铜钟坠地,铁锁断裂。
  阵,破了!
  四四无相。
  但对上那双纯黑的瞳孔时,一抹寒意蛇一般爬过了老城祝的脊骨。
  四无相。
  它原本是佛宗禅心的一部分,随着佛宗普渡与天下武道的相互流通,后来它被刀客和剑客引申为拔剑挥刀时的一种得道境界。
  即无天相、无地相、无人相、无众生相!
  中土十二洲,习武之人数不胜数,但能达到这四无相境界的寥寥无几。它要求将利害、成败乃至生死都置之度外!要求心如空穹,无尘无埃。弃万物者,方可得万物!但这怎么可能?谁都知道太乙小师祖是个初到枎城就能为一顿饭搅得满城风雨的人,一个简直得用全天底下的繁华供着养着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无天地,无众生也无自己?!
  仇薄灯低垂下长长的眼睫。
  火光在他素净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他横剑于身前,苍白的手指按在剑脊上,一寸一寸地移动,犹如正在举行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随着指尖平稳地按过剑身,远处的老城祝只觉得一线极深的寒意透骨而来。
  老城祝不敢再继续等待,双刀一振,大喝一声,虎扑而出。
  仇薄灯的指尖压过剑芒,剑平滑地挥出,在半空画出一道完美的半圆。
  随着极细微的,仿佛是一根针刺入砂纸的声音,东三街的火,在一瞬间被分为了上下两重,直到下一刻长风袭来,才又重新连成一片。
  老城祝虎口发颤,几乎握不住刀。
  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萎靡了下去。他瞬间丧失了继续作战的勇气,转身就要逃走。
  仇薄灯没有追。
  咚。
  老城祝刚一转身,就面朝神枎地跪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平滑如镜地分离了。他刚刚用双刀架住了仇薄灯的那一剑,但剑气却直接透过双刀,将他拦腰劈成了两半,连带地将天灵三魂一起震碎了。
  仇薄灯看着老城祝跪在神枎前,面无表情。片刻,他身体晃动了一下,向后摔进余火里。
  枎叶投下的银光,落进他漂亮的纯黑眼瞳。
  如夜晚的天幕缀了一颗微小的星辰。
  罴牧的青铜长戟重重地砸落到地上。
  原来你、你是
  他低下头,看着洞穿胸口的绯刀。他的话没能说完,就被绯刀绞碎了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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