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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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夏拿了一张酒店的稿纸,拉一段琴就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莲爬过去一看,纸上画了一堆涂涂改改的小蝌蚪,“这是?”
  “是华彩,”半夏咬着笔头说,“决赛曲目的华彩,我想要用自己写的试试。”
  华彩,通常指得是在协奏曲乐章的末尾或是高潮部分,由独奏者单独加上的一段,无伴奏的炫技性质演奏。
  从前的演奏会上,华彩乐段都是由独奏者自己创作。
  但发展到今日,在演奏时自己创作华彩的演奏者已经越来越少。大部分人为了不出错,都会选择历史上一些知名演奏家、作曲家演绎过多次的曲谱来表演华彩部分。
  “自创华彩吗?”小莲的语气有些担心,爬到半夏的稿纸上看她写得乐句,趴在白纸边缘的小莲和那些黑色的音符看起来很和谐,一样地纯黑,灵活又很可爱。
  半夏知道他担心什么,这看起来是很冒险的一种行为。
  以她所选的贝多芬小提琴协奏曲来说,百年来无数小提琴家为它们创作过华彩,有了海菲兹,奥伊斯特拉赫这些巨匠朱玉在前,自己创作就显得很不讨好,何况还是在赛前这么短短几日内。
  “我也知道很不讨巧,但没办法,今天比赛之后,心里突然就有了想法,真得忍不住很想要表达出来。”半夏一会在琴弦上试音,一会在稿纸上写写画画,“既然有了自己的理解,华彩部分我就想自己试一试,哪怕比赛时不受认可也认了。”
  她在这个时候,突然理解了年幼时的小莲和隔壁的凌冬学长为什么会喜欢作曲。
  当心中涌起一种音乐表达的欲望,即使是冒着错失奖金的痛苦,也忍不住会想要尝试将它化为实质。
  想到奖金,半夏的整张脸顿时苦了起来,这大概是她唯一比较在乎的东西了。
  “八千呢,万一莫得了还真是可惜。”她懊恼地说道,但她很快又想开了,“算了算了,就算华彩规规矩矩地拉。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是冠军不是?也没准我连这次初赛都没过呢。”
  小莲从小几上溜了下去,爬到床头柜,努力托动自己的手机。
  “怎么了?”半夏伸手帮忙,把他和他的手机一起捞过来。
  小莲就蹲在她的腿上,小手把屏幕打开,点开了自己的二维码,转过头来看半夏。
  “是要我加你吗?”半夏看着十分新奇,配合地添加了小莲的各种账号。
  小莲当着半夏的面,一番操作绑定了和半夏的亲情账号,然后点开账户余额给半夏看。
  账户上的余额,有一万出头。虽然不算太多,但这里每一分余额,都是他用如今这样不太方便的身躯,一点点在红橘子上亲手挣来的。
  小莲在心底很是有些期待半夏的反应,忍不住坐直了自己的小身板。
  半夏极为配合地哇了一声,把它抱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
  小莲的眼前是喜笑颜开的半夏,心底便升起了一种自豪感。
  从前,他不是没挣过钱,代言费,演出费都比这多多了。但这或许是他第一次因为自己能挣钱而感到这样高兴。
  “小莲你哪来的钱?啊,原来我们家里那些好吃的,都是小莲你买来的,不是魔法变的。”
  小莲看着半夏,双眸中流转着细细的金辉,“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到时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再等上几天,如果情况真的在逐渐好转,至少,时间能够不再减少。
  就把自己的一切,全都告诉半夏。
  从此之后,永远和她在一起。
  想到这里,小莲的心头微微发热。像是饮了一杯至醇的美酒,暖意从肺腑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身心都浸泡在名叫幸福的微醺中。
  “好的啊,等你。”半夏高兴得很。
  实是不得了,我们小莲不仅贤惠,可爱,软萌,厨艺厉害,身材撩人,居然还拥有会挣钱的技能!
  我为什么会遇到这么好的男人。
  不过这样是不是显得自己太没用了点??半夏这样想。
  至少挣钱的事,还是应该由我自己来。
  毕竟……她悄悄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小莲的小身板,自己比他高大这么多。
  榕城音乐学院内。
  郁安国坐在沙发上放下了手机,妻子桂芳苓走过来问道,“比赛情况怎么样?小夏那个孩子还顺利吗?”
  郁安国点点头,“刚刚打听到的,预赛过了,初赛应该问题也不大。我唯一担心地还是她的决赛。”
  “决赛怎么了?”
  “预赛的《流浪者之歌》和初赛《柴小协》她准备得还可以。”郁安国习惯性地皱紧眉头,“但这次比赛,优秀的选手很多。我感觉她决赛那首曲子,还是不够一些。”
  妻子好奇了:“她决赛挑得是什么曲子?”
  郁安国想起来就不高兴得很,“非要选贝d,说她喜欢贝多芬。”
  “贝多芬啊。”桂芳苓笑了起来,“不要紧呢,我倒觉得挺适合那孩子的气质的。”
  “你知道的,这个孩子在进入榕音之前,学得不够系统。大型完整的曲目都没有细细扣过。只可惜比赛准备的时间太短了。”郁安国懊恼地挥挥手,“算了算了,我也想过了,她只要能过了预赛和初赛,便是进到前十。就也不算给我们学校丢脸。毕竟帝音,魔音,华音这一届的几个学生都很厉害。”
  桂芳苓伸过手捏他的肩膀,“你就别在这里瞎担心了。小夏是一个很有灵气的孩子,她的曲子里,有那种打动人心的东西在。她每来一次,我甚至都能感觉到她对曲子又有了新的理解。这一去比赛十几天,能表现成什么样还未可知呢。”
  “但愿吧。”郁安国叹息一声,突然想起一事,“你知道刚刚打电话给我的是谁吗?”
  “是谁?”
  “你万万想不到的,是姜临。他居然回国担任了这一次比赛的评委。这就算了,也不知为什么特意打电话来,了解小夏的情况呢。”
  帝都,半夏在酒店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来敲门的男人自称是小提琴演奏家姜临的助理,伸手递给她一张名片,约她在一家茶馆见面。
  关了门之后,半夏在窗边坐了一会,慢慢看着手中那张烫金的名片。
  “姜。”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隔壁的胖子嘲笑自己的名字,说半夏是一种有毒的草药。
  她便气呼呼地揍完胖子,跑回家问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半夏!”
  “哎呀,最早给你报户口的时候,本来是姜半夏。”年轻的母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有一个人打电话和我说,半夏是一种中药,根叶有微毒,但如果和生姜配在一起,就会变得性情温和,对人类有益。”
  “后来,临到了派出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既然野生野长在地里,还是保持着自己的本能最好。野一点,带点毒,就没人敢欺负你,没人敢啃食你,咱们自己拙拙壮壮地长起来,活得潇洒一点,多好。所以临到最后,把姜半夏改成半夏了。”
  那时候年幼,没听明白。如今才发现,原来姜是父姓,半是母姓。
  如果不是心里还有一点期待,母亲就不会给自己用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当年的母亲其实更愿意的还是她能在父母的共同呵护下,温温和和地长大吧。
  小莲爬上她的肩膀,“我陪你一起去。”
  半夏看他一会,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嗯,当然。”
  “我的意思是,穿上衣服陪你去。”小莲换了一个说法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用,你这个样子就很好。”半夏笑了,“我是去见面,又不是去打架。要你变成人形干什么?只要你能陪着我就很好。”
  哪怕是去打架呢,那也要是我亲自踩过的战场。
  半夏披上外套,把黑色的小莲带在自己肩头,关门踏步向外走去。
  帝都的空气,比不上榕城那样的海滨城市。
  冬季里的天空灰蒙蒙地一片,太阳落山的时刻,天边也看不见彩霞,只有鱼肚般似的一层死白。
  彤红的夕阳沉下去,城市里的灯光便勾勒出高楼大厦的形状。
  茶馆的地点在帝都音乐学院附近,靠着西护城河。
  半夏是走着来的,穿过波光粼粼的桥墩,走进环境私密的茶馆包厢,就看见坐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中年男子。
  桌上的茶已经泡过一泡。姜临看见她来了,重新洗了一个茶盏,给她倒了一杯茶。
  半夏在茶桌前坐下,看着那一瓯清茶中的倒影,发觉自己比想象中的平静。
  肩头的肌肤传来小莲的温度,心底深处,垫着自己的音乐。
  将来的道路虽然未必平坦,但已经不再像幼年时期那样迷茫畏惧。
  自己已经真正走出了沉积在心中多年的阴影。哪怕是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她抬起头,向对面的姜临看去。
  姜临看着半夏直视过来的目光,心里便咯噔一声。
  近距离看来,这孩子的眉毛眼睛虽然都像她母亲,但显然也和自己有着相似之处。
  对于清楚内情的他来说,几乎不必验证,也知道她便是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
  只是这个孩子的目光太清了,清透而冷静,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一湾寒塘。既不欢喜,也不羞怯,甚至反而让他有些心悸。
  她必定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两个人对峙便是如此,当一方的气势更为沉着镇定的时候,另一方难免就会心虚起来,特别还是做了亏心事的那一方。
  “你……或许你母亲和你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姜临侧过脸,避开了半夏的视线,“但你要知道,很多事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简单,是很复杂的,并不只能听某个人单方面的抱怨。”
  “我母亲从未和我提过你。”坐在对面的女孩却这样说,“我知道你这个人的名字,还是无意中听来的。”
  姜临啊了一声,“那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比赛?难道不是听说我要回来做评委,特意想……”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对面的女孩笑了。
  那是在听见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时,才会流露出的表情。
  被这样年轻的晚辈嘲笑,姜临心中感到一阵难堪,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地来见半夏。
  但他又担心,如果不尽早把事情掌握在手中的话,这个和自己有着血源关系的孩子,有可能在那样全国性的大赛中说当场出什么话,或是拉住他做出什么事来,那他可就有些难以收场了。
  身为一位男艺术家有些桃色新闻本,对姜临来说本不该算什么大事,何况他还住在国外那样开放的环境中。
  只是他那位外籍的妻子是一个凶悍的女人,偏偏她的家族拥有着全球最大音乐评论网站的股权,掌握着古典音乐圈的话语权。岳父更是古典音乐圈里的资深评论家。
  在如今,他的事业一路下坡的时候,他是绝不可以和妻子闹翻的。哪怕妻子时时在外有着各种不堪的娱乐,但他却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想到此处,姜临只好顶着半夏的目光继续说,“我的意思是,我想先和你母亲谈一谈。或者你有什么要求的话,如果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也可以考虑帮忙。比如帮你找一个好一点的学校,或者给你们一点钱……”
  半夏看着眼前说个不停的男人。
  他和自己记忆中,或者说是自己想象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并不是聚光灯下,那高大得像山一样的存在。
  四五十岁的男人,两鬓有了白发,脸上的肌肉松弛,眼神疲惫,口中喋喋不休地提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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