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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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梦境的起点。
  又或者是该清醒的时间。
  他一早起床,就在电视里看见自己的家。
  「各位观众,这里就是待中同学的家。里头的人正迎接着宁静早晨的到来。来自全国各地、衷心期盼着待中同学能早日康复的民众,今天也传了许许多多的讯息给本台……」
  女记者露出忧心的表情,正刻意压低着音量朝摄影机说话。第一次遇到这情况的时候,受到惊吓的他,下意识地将窗户打开,可谓是一大失策。当时女记者一看见他便大声喊着:『那位是待中同学的弟弟,他就是待中谦同学的弟弟,名字叫做玲夫!』并且还如同发现珍禽异兽般地开始拍起照片来。即使这让玲夫感受到的恐惧更大于愤怒,但就他所知,自己的照片或影像似乎没有出现在报导中。不晓得是因为受到什么个人资料保护法之类的影响,还是单纯认为『待中谦的弟弟』一点也不重要所致。
  电视萤幕上依旧显示着自家的外观景象。这是一间由过气的方格子大门,搭配上看起来像
  木板墙的深茶色外墙所建构而成的老房子,门旁边摆着放花盆的架子。电视机里头的天空看起来似乎比真正的天空还要清澈。那间房子的内部,就是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想到这里,玲夫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电视机里头一样。画面的右上方正显示着一排字幕,还有谦的照片。
  「加油!奋勇解救女子的谦同学目前仍未甦醒」
  ——差点忘了,谦他现在还在医院里昏睡着。
  看电视比实际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更能得知谦的现况。玲夫从位于二楼的房间走出,下楼到客厅去。目前整个家静悄悄的,外头明明还很明亮,房子里却有种阴森森的感觉。玲夫就连母亲到底是已经出门了,还是仍在房间睡觉都不清楚。
  家里养的猫可洛发现了玲夫,朝他靠了过来,喵喵地叫着。
  「你肚子饿啦?」
  玲夫从冰箱上拿了一罐猫罐头,打开倒到可洛专用的器皿里。一般可洛这个名字都是用在狗身上,但个性古怪的谦就是硬要给猫取这个名字。虽然可洛应该不知道自己被取了怪名字,但牠却很讨厌谦。明明是谦自己把猫捡回来的,但平常既不照顾也很少理牠,这样会被猫讨厌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最近可洛常常会突然间拾起头来,似乎像在寻找谁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讨厌的人突然不在了,反而让牠觉得很不自在?不过没一会儿牠就又低头继续吃东西。
  玲夫也拿出牛奶及预先买回来放家里的麵包当早餐吃。这一个星期里不是在外头吃饭,就是买现成的东西回家吃。再这样下去,冰箱里的肉类或蔬菜等材料大概会坏掉吧。但也没办法,玲夫平时不会自己做饭,而母亲现在也没有那种心力。毕竟在上週末出门买菜时,谁也预料不到后来会发生这种事。
  打开电视一看,另一台又开始播报着『谦同学』的新闻。
  「本台今天又收到许多期盼待中同学早日康复的讯息……」
  许多人彷彿像是在替奥运国手加油似的,每天都会把讯息传真给电视台。
  父亲似乎已经吃过早餐了。由于盘子还留在桌上,玲夫便顺手一起收拾掉。父亲在当地经营一间小工厂,前天开始回到工作岗位上。即使他也很担心谦的状况,却不能就这样丢着工作不管。现在已经接近玲夫的上学时刻了,尽管以玲夫的情形而言,就算不去学校上课,大概也会被认为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反而这让他更不想请假。
  家门口又放了许多新的千纸鹤。由于正在赶时间当中,玲夫决定等回家再来收拾。离开家门时,玲夫还不小心踩到了其中一串千纸鹤,使他感到有些也痛。因为被迫产生了这样的自责,让他感到更不甘心,这一切全是谦造成的。玲夫忍不住在内心抱怨着:『都是因为你做了不合自己作风的事情害的』。
  上个星期,谦在前往准考班的途中,为了解救一名从车站月台跌落到铁轨上的女子,而遭逢了意外。
  虽然他奇蹟似的捡回了一条命,但至今仍未清醒过来。医生推测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所造成的。那名女子则因为被谦推向相反方向的铁轨而逃过一劫,后来顺利被车站人员及其他乘客解救上来。
  根据目击者的说词,当时谦一看到有人从月台上跌落,就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铁轨。事情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大家的证词多少有些出入,但可以肯定的是:谦为了解救素未谋面的女子而几乎抛弃了自己的性命。
  这件事很快地被媒体大幅渲染,使得谦在一夕之间成了让全国民众感动落泪的大英雄。被媒体挖出来的毕业纪念册上所刊载的照片,戴着眼镜的谦又恰巧显露出一副带着腼腆的笑容,更加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到最后甚至还有一对夫妇以『自己的孩子在十九岁时遭逢交通事故而离开人世,因此看到谦同学都就如同看到自己的孩子一般,无论如何都希望他能获救』为理由,拿出了一笔惊人的金钱希望捐为医疗费用。虽然父母慎重地加以婉拒,但由于对方是将钱交由电视台代为转交,如此一来等于又增添了一段『佳话』。
  「谦同学简直就像是一道光芒,带给这个人心险恶的时代一线希望呢。」
  一位担任来宾的欧巴桑艺人擦拭着眼泪说道。
  ——你们在说的到底是谁啊?
  不论是时事论坛还是网路社群等地方,他们口中所谈论的谦都让玲夫感到很不愉快。此外,他也对自己被迫站在必须尊敬那位『伟大的兄长』,并且接受大家的好意,诚心诚意地期盼哥哥康复的立场感到无法忍受。不过,玲夫当然也不希望谦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一样殷切期盼他能够早点醒来。正因为如此,玲夫才不希望閒杂人等在一旁起哄,擅自将谦当成佳话中的主角。
  「嘿。」
  「早安。」
  「早。」
  「嗨。」
  一抵达学校,同学们便一个个向玲夫打招呼。但是,之后就没有人继续和他说话了。大家才刚升高中两个月,这段时期原本就还不太瞭解彼此,如今玲夫却又成了话题人物(的家人),当然会令其他人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玲夫本身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周围暧昧不明的体谅。他既不希望自己受到『大英雄的弟弟』之类的注目,也不想要摆出一副死人脸。总而讨之,玲夫打算像往常一样地生活,只是没有自信能够处理待好而已。
  啊——真烦哪。
  尽管半自暴自弃地来学校上课,待在人群里依旧是个压力。
  以玲夫的个性而言,他本来就不擅长和不熟的对象随意攀谈。
  上课时间也就罢了,一到休息时间可是令人难耐。尤其是长达四十分钟的午休时间更是痛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玲夫开始思索着该如何撑过那段时间。这么说来,无法待在教室里的人,能够独处的地方大概只剩下图书馆或顶楼了。
  但是基于某些理由,玲夫并不想到图书馆去。
  既然如此,反正今天放晴,就决定到顶楼去吧。
  时间来到午后,玲夫吃完买来的午餐便当后,就如原先的预定爬上昏暗的阶梯,前往校舍的顶楼。一打开顶楼的门,就被水泥地反射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顶楼上没什么人。
  玲夫独自望着湛蓝的天空,直觉地将脑里浮现的话说了出口:
  「——根本是一群白痴!」
  不论是还没醒来的谦、电视上那些人或是学校的同学都一样,当然也包括了无法将这些事置之不理的自己。
  「全是白痴。」
  玲夫又无力地咒骂了一句。一架白色飞机翱翔在明亮的天空中,正缓慢地降低高度。因为天气很晴朗,机身上的文字清晰可见。
  这个城市离海很近,而且学校就位在一座大型机场附近。
  虽然靠海,但这里并没有像是观光景点的气息,只是一个周围有许多小工厂环绕的老城市罢了。玲夫的家也在这城市里,距离学校不远,只需一辆脚踏车就能轻鬆前往学校。对于从小在这里长大的玲夫而雷,所谓的海只不过是隔着一道水泥堤防,看起来很辽阔的水;河川也只是在狭窄的两个岸边之间,塞进几艘船使之连结在一起的地方。至于天空,则是一直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不断重複地吸或吐出飞机的高处罢了。
  明明风景一点变化也没有,但我的周围却充满了异常。
  玲夫索性仰躺在水泥地上,开始打起盹来。虽然这样会弄脏白衬衫,但又怎样呢。
  「玲夫。」
  接着,一道声音白头上不远处传来。那是一道音量虽小、但颇具有存在感的女孩子声音。
  「你睡着了吗?我是飞泽。」
  「我醒着,也知道妳是谁。」
  玲夫动也不动地回答她。那是飞泽蓉。玲夫不只认得她的声音,而且在学校里会用名字称呼他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我就猜到你会在这里。」
  「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觉得天气很好,想在这里和玲夫聊聊天。」
  「……妳不用待在图书馆吗?」
  蓉是个爱好读书的图书股长,午休时间总是待在图书馆里。
  这就是为什么玲夫不想到图书馆去的原因。但如今蓉自己找上门来了,他的迴避顿时变得毫无意义。
  「因为今天不是轮到我值班。」
  不晓得蓉是否看穿了玲夫的想法,她的声音依然很温和。
  「我可以坐下来吗?」
  「妳会弄脏衣服。」
  「之后再拍一拍就好了。」
  蓉的脚步声在玲夫的头部附近响着。糟糕,再这样下去会形成窥见****的角度。玲夫只好懒洋洋地起身。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蓉那与其用苗条形容、还不如说是修长的身体。她的手臂很长,腿也纤细得有些吓人,颈部又很细。娇小的脸庞搭配一副小巧的眼镜。一头长发几乎就要伸到腰际,整个模样看起来就好像那部古老的科幻动画片中,陪着少年搭乘银河铁道列车一起在宇宙中旅行的那名女子一样。
  「玲夫,今天早上你家又上电视了呢。」
  蓉动作俐落地坐了下来。飘逸的长发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别提啦。」
  玲夫叹了口气,望着天空发呆。又有一架飞机从天上缓缓下降。
  「面对媒体很辛苦吗?」
  「已经快习惯了。反正就算跑来问我话,我也不理他们。」
  「谦的状况好像没什么变化呢。」
  「是啊。」
  蓉明明和玲夫同年纪,但对他说话时总是很客气,感觉很奇妙。
  「妈妈说如果家里只剩下玲夫你一个人的话,不妨过来我们家吃饭。」
  「……」
  我为什么非得到别人家吃饭不可?如果是小时候也就算了,现在应该没有那么亲近了吧。
  「不过,我已经替你向妈妈说不需要了。」
  蓉轻轻地苦笑,然后把她细长白皙的手指交合,放在制服的深蓝色裙子上。
  「……希望谦能早点醒过来。」
  「嗯。」
  蓉的面容看起来十分温和,让人眼就觉得她会是个喜欢读书的女孩子。一身细白的皮肤,眼镜下的黑色眼睛也充满灵气,即使平时个性较为低调,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她充满智慧的一面。早在谦的事故发生前,得知玲夫和蓉两人是青梅竹马关系的(部分)班上男同学就异常地羡慕着他。
  「不过要是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变成了温馨故事里的主角,应该会很惊讶吧。」
  「他大概会很生气地嚷着说『别那样,很恶心』之类……」
  「抱歉,别再说了。」
  玲夫突然打断蓉的话并站了起来。
  「我有点事,下午的课不上了。」
  「咦——嗯……」
  他头也不回地就这样奔下阶梯,离开了顶楼。
  抱歉,蓉。明明妳没有说错什么。
  玲夫一口气冲下阶梯后,便离开了校舍,并且跨上停放在停车场的脚踏车离去。他的脑海里并没有目的地,就只是奋力地踩着脚踏车前进。
  头上的太阳很热,简直像是夏天提前来报到似的,把人照得满身大汗。但玲夫毫不在意,依然一心一意地踩着踏板。我,真的一点也不讨厌蓉,只不过觉得心里有股难以忍受的感觉罢了。不论是被电视节目那样毫不客气地侵扰心灵或私生活、擅自被当成美谈中的登场人物、被班上那些人同情或保持距离、还是像蓉那样理解得不多不少。这些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全都又刺又痛。
  无论是谦的性命安危,或是谦的恢复状况。我很明白这些违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来得重要。只不过为了心里的一些固执,或是受到周遭的强迫就感到烦躁难耐,自己也很明白这是很幼稚的想法。例如未来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多久?或者是万一谦出了什么事时将会如何等等,我自己也很清楚应该勇于面对这些现实处境,并且尽可能地做点什么才对。
  但是……
  「——唉……」
  骑得精疲力尽后,玲夫便下车并将脚踏车丢在一旁。眼前这座桥再过去,就只是一条会碰到机场外环铁丝网的死路。海、河川、运河,这座横跨在不知该归为何类的水流上头的桥,我正驻足在上头。河口沿岸附近立着巨大的鸟居。那是以前曾存在过的神社所遗留下来的东西。河川的南方依稀可见如同要塞般的巨大工业区。这里的一般道路既宽敞,又有良好的视野,但平时前往机场的车辆几乎都会走高速公路,所以这里总是空荡荡的,周围也看不到任何行人。在这个空无一物,感觉就像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存在、逼不得已才閒置于此的景色中,玲夫才终于感觉到平静。
  ——喔,这地方还不错嘛。
  此时,他的眼前突然浮现了平时兴自己说话的哥哥的脸庞。
  明明是一张不愿回想起来的脸。一张戴着眼镜,有些神经质的脸。一张小时候故意似前发留长且梳到一旁装帅的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玲夫心目中的谦,绝对称不上是一个大善人。平常连猫都懒得照顾,又不爱念书而理所当然地落榜重考,是个明明自作自受,却又一脸忧郁的傢伙。这阵子甚至和他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交谈,所以一点也不明白哥哥在想或是在做些什么。但是,如果那天在车站里因为救人而昏迷不醒的人不是谦,玲夫很容易就能想像到他嘲笑那个人『真是一个爱逞英雄的笨蛋』的模样。就和蓉刚才说的差不多。
  但是,为什么你会……
  「——找到了。」
  「咦?」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在背后——是蓉吗?不对,那声音听起来年纪较小,而且更甜美一些。
  玲夫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是谁?」
  当玲夫回过头时,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正朝自己露出大大的笑容。她身上穿着一件纯白色、带有许多蕾丝及花边的衣服,衣服下襬像芭蕾舞服一样短。一头明亮而轻柔的长发上搭配着红丝带,皮肤虽白但嘴唇却很鲜豔。而她那一对红茶色的透明眼睛,因为笔挺的睫毛而显得十分出色。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妳说找到什么?」
  玲夫又继续问道。眼前的女孩个头很小,脸上也看得出稚气,推测顶多也才刚升国中。蓬鬆的裙子衬托了她细得惊人的腰,裙底下一双细长的腿,看起来像是就要开始舞动一般。不但脚踝上绑着红丝带,就连鞋子也是红色的。全身的红白色调看起来就像是草莓蛋糕一样。明明整个人看起来这么甜美,但站在这个像是工地现场一样枯燥的地方,却又意外地搭配。
  「很可爱吗?」
  女孩再度开口。
  「啥?」
  「因为刚刚玲夫的眼神看起来一直在赞美我。」
  女孩摇曳着头发及裙襬,开心地笑着。玲夫的想法被看穿了。
  「妳为什么知道?」
  这跟有没有在赞美她无关。两人明明是第一次碰面,但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因为谦。」
  「啥?」
  她是从电视上知道的?而且连我的事情也查过了?为什么会突然现身于此?她到底是从哪里出现,又是如何跟在我后头来的?
  「玲夫从刚才就一直说『啥』。」
  「废话。」
  就算是小孩子,说话也应该更有头绪一些。
  「嗯—我的意思是说,因为我就是谦。」
  「……」
  「不过更正确地说,我并不是谦。」
  她讲的根本就听不懂。
  「我是说,呃——」
  少女像是要进行爱的告白般,面露迟疑,并且磨蹭着纤细的手指头,那模样彷彿是在思索该如何用雷语形容自己的梦境。她白皙的指尖上,还看得见樱色的指甲。
  「我啊,是刚逃狱出来的。」
  ——从你哥哥的心里。
  女孩轻轻用双臂抱住自己的身体。
  「不是,我更早以前就认识你了。」
  「可是我没看过妳这个人。」
  虽然玲夫觉得用『妳这个人』来称呼第一次见面的女性可能有些失礼,不过既然对方一开始就直呼自己的名字,算是彼此彼此吧。再说对方的年纪看起来明显比自己小,也没必要向她示好。
  「因为我一直都在牢里。」
  女孩一副觉得理所当然的表情,不停地点着头。
  「……妳该不会喜欢写奇怪的诗,或是创作音乐之类的吧?」
  「你说谁?」
  「妳。」
  「我看起来像有那种才华吗?」
  「妳以为故意装傻很有趣吗?」
  玲夫开始觉得不耐烦了。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得知自己的事情,但总之她是个神经病。八成是受到被大肆渲染及美化过的谦的故事影响,把自己也当成登场人物的一份子了。就算人长得还算可爱,也不代表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虽然她真的很可爱。
  「然后喔,玲夫,我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去耶。」
  「喔——」
  我就知道。
  「我可以待在玲夫身边吗?」
  「不行。想作白日梦就自己去作吧。」
  如果再继续和她说下去,自己可能会忍不住骂出一些不好听的话,这让玲夫感到很不好受。再说这女孩的确长得很可爱,反而会让人更觉得良心不安。于是玲夫再度跨上脚踏车,把女孩丢在原地,飞快地离去。
  「玲夫——」
  尽管后头传来喊叫声,但玲夫依然不予理会。天上正有架飞机正轰隆隆地斜飞着,玲夫则朝着与飞机相反的方向踩踏板。即使那女孩白皙的脸庞还留在脑海里,但还是努力将它忘掉吧。
  这是一间正面镶满透明玻璃,看起来颇有未来风格的怪医院。它的外型和这座老城市实在是格格不入。建筑物的中央部分向外突出,让玲夫觉得彷彿是一个巨大的船帆。谦他现在就沉睡在这艘帆船的内部。进入医院后,消毒酒精的独特味道扑鼻而来,里头看起来比从外面看还要安静许多,而且十分灰暗。
  「啊,你来啦。」
  「嗯。」
  原本坐在病床旁呆望着谦的母亲,抬起头来看向玲夫。依然沉睡不醒的谦,脸上披绷带及ok绷盖住一大半。或许是错觉,明明他住院才过了一星期,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小了一圈似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副扭曲变形的眼镜。这是谦遭逢事故时所戴的眼镜。玲夫将窗户打开,让新鲜空气进入房内。病房里满是每天有人送来的花及千纸鹤,因此全是甜甜的香气。
  「哥的情况还是没变?」
  谦看起来就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有些鬆弛。
  每一次看到哥哥的模样,都让玲夫的胸口感到有些刺痛。
  「嗯。身上的慯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我每天都有呼唤他,医生也说这样做比较好。」
  母亲用『小谦』这个小时候的暱称呼喊着哥哥,并且用手指轻轻地摸着他的额头。
  「好久没有像这样摸摸他的脸了。」
  毕竟长大以后,彼此就连手都很少接触。
  母亲露出苦笑,轻抚着谦的脸颊。说起来,玲夫已经想不起来前一次触碰到谦的身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玲夫也来跟谦说几句话吧。」
  「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
  ——那就说:『笨蛋』、『都是因为你爱耍帅,现在搞得自己在那边昏睡』、『你害大家搞得这么累,给我负起责任来』、『可是,绝对不准你死掉』。
  总觉得不管说什么,都会跟心里想的不同,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那边最近如何?」
  或许是因为玲夫不说话,母亲改变了话题。
  「没事,和平常一样。」
  虽然刚才被奇怪的女孩子攀谈,不过那种事情不提也罢。
  「我们是不是应该向电视台或媒体表示些什么呢?」
  「别理他们啦。」
  「可是大家都在关心谦呀,还帮忙祈祷希望他能早日醒来。」
  「反正那些人都只有在电视或网路上看到新闻的时候才会说加油,等到播下一段新闻的时候就忘得一乾二净了。」
  就算是我,如果事不关己的话也是一样。
  「而且如果是真的很关心的人,他们也不会要求我们一定要透过电视道谢吧。总之,妈妈只要专心照顾谦就好了。」
  「这样真的好吗?」
  母亲稍稍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的样子。
  「那,我回家了。有什么要我拿回去家里的东西吗?」
  「你要走了?」
  「我只是来看看谦而已。况且就算再待下去我也没事情可做。」
  「这样啊,那就晚上见了。」
  结果母亲完全没问『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还在学校上课?』大概是没有察觉到吧。于是玲夫带着谦的换洗衣物,以及让母亲消磨时间用的书本等物品离开了病房。就连谦的睡衣上都有医院消毒药的味道。
  时节离夏天愈来愈近,午后的空气充斥着尘土的味道。城里的工厂纷纷把样式相同的机械零件排列在出入口。此起彼落的金属切割声、并排在狭窄空间里的卡车、还有用水蓝色建材相连,连接处已产生侵蚀的老公寓。据说从玲夫出生更久以前,这座城市的工厂数量就一直在减少当中。就玲夫所知的范围内.就有好几间工厂已经倒闭了。由于玲夫很喜欢工厂的气味,内心一直希望父亲能好好加油。虽说他还没有认真想过毕业之后要不要继承父亲的事业。
  穿越高架桥后,距离玲夫家就不远了。
  尽管回到家还是得面对各种问题或是没人在家的气氛,但玲夫也没其他地方可去。所幸家门外并没有看到像是媒体的人或车。将脚踏车停放在玄关北侧后,玲夫不经意地向南侧的狭窄庭院看了一眼。
  窗户是开着的,风正吹动着窗帘。
  ……有小偷?记得出门前应该有锁好门窗才对——
  「欢迎回来!」
  「哇!」
  方格子门突然开启,使得玲夫吓了一跳。
  「到底想干什么?」
  走出来的人让玲夫更为吃惊,是剐才的白衣女孩。她细长的脚上擅自穿着玲夫的拖鞋,露出的脚趾头看起来也很柔细。
  「呜,被骂了,因为人家没地方可以去嘛。」
  女孩的脚趾头动个不停,彷彿正反映出她本人的好心情。脚指甲看起来则白白净净的,似乎很柔软。
  「妳怎么进去的?」
  「从正门啊,钥匙不是都放在厨房的窗缝里吗?」
  那是只有家人彼此才知道的地方。她为何会知道?至少在谦发生事故之后,根本就没有人用过这个隐藏钥匙。
  「谦知道的事情,大部分我都知道。」
  女孩观察玲夫的表情,做出这样的回答。她的声音很甜,听起来还带了点得意。
  「虽然我进来了,但没有偷东西喔。只是开窗透透气而已。」
  「废话。要是少了东西,我就马上报警处理。」
  话虽如此,但自从事故之后,玲夫已经不想再看到警察了。
  「那你要进来看看吗?」
  「当然要。」
  确认玲夫并没有要自己马上离开后,女孩便抢在前头进入屋内。
  「明明是很熟悉的房子,但这还是我第一次呼吸这里的空气呢。」
  轻快的脚步声在走廊的木板上响个不停。
  「——喔……」
  看见客厅的模样后玲夫吓了一跳。原本散落各处的衣物已被堆叠整齐,与客厅相连的餐厅里椅子也归回定位,就连餐桌都收拾得很乾净。双层窗帘中较厚的一层被束了起来,只剩下蕾丝随风飘逸着。
  「这些都是妳做的?」
  「嗯。」
  遥控器全都放在专门用来放的篮子里,报纸则在父亲座位旁。放在窗钋白色棚架上的花盆,里头的花朵也因为总算等到有人浇水而高兴地抬着头。
  家中所有的一切,都回到平日的基本位置。
  「………为……」
  在说出,妳为什么会知道。这个疑问之前。
  为什么,我的心情突然变得轻鬆许多。
  「如何?有东西不见了吗?」
  「没有。」
  虽然没有东西不见,但这也让玲夫察觉到一件事情。
  被一个口里说着逃狱之类古怪事情的女孩靠近,这和现实中真正发生的异常——那种将日常生活破坏殆尽的异常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今天还真热。」
  玲夫看了在小庭院里发光的晒衣竿说道。
  「?是呀。」
  「那,要喝东西吗?」
  「可以吗?谢谢!」
  总而言之,现在就先感谢她一下吧。因为这女孩帮忙做的一点小事,让我总算能稍微重拾一些日常生活。
  走到蔚房一看,原本堆放在流理台的餐具郡已经洗乾净了。真是帮了大忙。虽然说让不认识的人帮忙洗东西,应该会让人觉得很不好意思才对,但现在的玲夫感觉似乎比较迟钝一些,只是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乌龙茶,并且倒在杯子里。
  女孩乖乖地坐在谦惯用的椅子上。
  「给妳。」
  「我要喝了!」
  她两手捧着玻璃杯,把茶一口气喝个精光。
  「唔喔喔喔……冰冰凉凉的茶从喉咙流进胃里了。」
  「从嘴巴喝当然会流进去啊。
  「因为这个身体才用没多久,感觉很新鲜。」
  「喔——」
  玲夫朝着女孩的方向,一屁股坐到自己惯用的椅子上。
  「所以呢?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奇蹟才会让妳出现在这里?」
  「嗯。」
  女孩用『告诉你喔』当开场白,说话的态度自然到就像是在谈昨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虽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谦的身体里很早以前就有像是『我的原料』的物质在里头。随着谦的年纪增加,那个物质就慢慢地变成了『我』,当我察觉到的时侯,自己就已经在牢里了。」
  「根本就听不懂。」
  「玲夫你也不记得自己还是小婴儿时的事情吧,当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和爸爸妈妈还有谦住在一起了对不对?那个就跟这个一样。」
  「所以说以我的情形而言是『家』,以妳而言则是谦的……呃——谦的『内心』?然后妳之前都没办法出来?」
  「对!玲夫你好聪明喔。」
  「如果是那样,妳能知道钥匙的位置还真厉害啊。」
  「嘿嘿嘿。就算在牢里,还是可以从墙壁或铁栏的小窗看到外面的情形吧?差不多就像那样。我是透过谦的墙壁看出来,进而学到很多事情的。」
  「靠那种方式学东西真的没问题吗?」
  「唔……老实说人家的确没有自信,例如常识之类的东西。」
  「我想也是。」
  「毕竟这是第一次到外面的世界来,光是吸气都忙不过来了,更别说要观察气氛了。」
  「妳还知道,观察气氛。这句话啊。」
  「因为谦的周遭常有人说这句话。」
  我想现在不论是谁的周遭都听得到这句话吧。
  「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开始学就好了。像是吃东西、喝东西、阅读或是触摸等等的。」
  女孩轻抚自己的脸颊及手臂等部位,然后像是鬆了口气似的笑着。
  「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的身体会是这么柔软,而且摸起来很舒服呢。」
  「哇!」
  女孩突然摸向玲夫放在桌上的手。
  「玲夫的手好硬。」
  「别乱摸。」
  她的手指明明看起来那么纤细,却用了不小的力道握住玲夫的手指。好冰的手。好了,别再摸了。平常就算是父母亲也很少让他们摸,更别提被女孩突然拉住手—
  「虽然很硬,不过摸起来好温暖,而且好结实喔。」
  女孩的小脸蛋靠近了过来,长着细长睫毛的双眼直盯着看玲夫的手看。
  「都叫妳别看了啦。」
  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这女孩似乎连嘴唇都要凑上来了,谗玲夫厩到全身发烫,连忙用另隻手把女孩的手指头一根根地拨开。紧张得像是拚了老命似的。
  「玲夫要摸摸看吗?人家还没有被别人摸过喔。」
  「妳白痴啊!」
  玲夫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但他内心里正对自己的腰部附近有所反应而感到气愤。
  「不对,都忘了妳还不懂常识。那我告诉妳,女孩子不可以向不认识的男人说要给他摸身体。」
  「可是我很了解玲夫啊。」
  「解释起来很麻烦,总之妳对所有男人都这样想就对了啦。」
  「……」
  女孩显得有些不高兴,嘟着小嘴。
  「别跟我闹彆扭了。听好了,我也顺便告诉妳,我现在还是不相信妳的胡言乱语。只不过是因为妳帮忙打扫了家里,才稍微听听妳的故事当作感谢罢了。」
  就算只是暂时也好,如果能听到一些不具真实感的话,或许就能藉此逃避现实发生的讨厌事了。至于这女孩到底是何方神圣,玲夫目前还没什么兴趣。
  「既然妳已经说完了,那就请回吧。」
  即使这么做很任性,但现在的玲夫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可是人家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不关我的事。」
  「我从一出生就在牢房里,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那妳就该回牢里去。」
  「……」
  女孩先是睁大了眼睛,但又马上消沉下来。在她娇小的头上彷彿像是有对兔耳朵垂了下来。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内心变化显露出来真的好吗?
  「就算想要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那妳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想想喔。」
  女孩说,原本她每天都寂寞地仰望着窗子,但是有一天就在她想着自己将会永远孤独下去的时候,周遭突然变得很明亮,好像听见谦在呐喊些什么。接着就开始产生一种不知道该说是痛还是烫感觉,经过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头的地面上了。
  「呐喊?妳说谦?」
  「嗯。」
  「然后妳站在哪里?」
  「那是哪里呢……我只记得好像有火焰在很高的地方燃烧着。」
  「妳为什么会在那里?」
  「我不知道。」
  「——妳说的,该不会是在一个星期前吧?」
  糟糕,明明心里也觉得不可能,但玲夫选是不自觉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把这女孩「逃狱」的事情,和谦发生的事故做连结。
  「不知道。因为刚开始的一段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就像个逃狱者一样躲在外头睡觉,喝公园里饮水机水活到现在。」
  「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如果现在把她赶出去,她又得回到那样的生活。
  不对,我不是认为这女孩是在胡说八道吗?可是……
  「其实我觉得满有趣的。而且我还四处去找以前透过谦的眼睛所看到的地方喔。」
  「没有去找警察吗?」
  「逃狱的人会去找警察吗?」
  「……」
  「而且,警察他们都是大人。大人根本不会相信我说的话,这种事我在牢房里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能够第一个就碰见玲夫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一直很想和玲夫说话。
  「所以妳觉得信得过我吗?」
  「或者该说,我觉得玲夫拿可爱的女孩没辙——啊!」
  玲夫用手指推了女孩的宽额头一下。虽然她说的没错,但还是让人很不高兴。
  「快回去。」
  「我回不去。再说,好不容易逃狱成功了,人家还想多吸一点『尘世』的空气。」
  「妳从哪里学来那种狱友暗语的啊?」
  玲夫开始感到煳涂了。眼前和自己边说话边喝着乌龙茶的漂亮女孩,居然会说自己在一个星期前一直都待在哥哥的心里,无论如何都让人难以相信。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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