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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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上中天,东方的团云西移,诸多星象隐匿于雾纱之后,明灭闪烁,叫人看不真切。
  身旁的兔儿打起小呼噜,呼吸平缓,喉咙处咕嘟轻响。
  小人儿好动,哪怕睡着了,指尖也不时抽动两下。
  ......是做噩梦了,还是冷了?
  篝火渐渐暗下来,衍虚添入一段柴火,有些犹豫。
  风吹林动,狼群又开始了嚎叫,他沉默一瞬,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指,在桂圆头顶百会穴轻点,将她变回一团白兔。
  雪团子在他掌心仍旧睡得沉沉,长耳服帖地贴在身后,粉红的眼皮乖巧地闭合成一条细线,唯有叁瓣嘴,随着呼吸缓缓翕动。
  若非刚才是他亲手将桂圆变回原形,谁也不会将此时恬静的兔子与白日活泼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兔毛有些被风吹乱了,衍虚抿唇,拇指极其缓慢地,顺着那毫无杂质的白毛往后梳理。
  然后把袖笼打开一个合适的大小,将兔子放了进去。
  他身上自然比外界暖和许多,哪怕是在睡梦中,桂圆也开始自发动作,四只脚踩来踩去,快速地动作,等找到最舒适的位置,就只留个兔头在外面,酣然入梦。
  她没有再打抽,衍虚总算可以放下心,一点点将双手放回大腿上,便听得草叶悉簌,马蹄声由远而近。
  衍虚并未回头,响声在他身后几丈处停下,过了几息,才复又响起,只不过蹄音变为脚步声,响度也比初时小了许多。
  来人无有任何言语,沉默着盘腿坐下,只有微喘的气息昭示着她的存在。
  她一袭苍色短打,满头长发被发绳高高束起,姣好的面容上,一大块青斑显得尤为醒目。
  神情冷肃,许是因为刚刚奔驰完,浑身散发着逼人的热气。
  “你回来了。”衍虚启唇,似乎并未对女子的到来感到任何一丝讶异。
  “嗯,这座山上蛇臭太浓,我不喜欢。”所以随便跑了几步就回来了。
  苍狗的目光第二次瞥向衍虚袖口露出的几根白毛,凌厉的眉尾微微翘起。
  “兔子身上的毒怎么样了?”在草广镇的时候她一直都在马厩里,并不知晓二人身上发生的事。
  “仍无进展。”衍虚俯首看向袖口,缓缓摇了摇头。
  一直以来的回答都是这样,人间的妖族本就不算多,阴毒更是世所罕见,其实从迈出第一步开始,他们就都知道,前径如逆旅,算不出的远方,会有冰塞川,会有雪满山,会有尸填路,会有殍载途。
  登天道只有一条,而他们尚且未能触其陬隅(zōu yú)。
  火焰在苍狗纯黑的眼瞳中跳跃起葬生之舞。
  燃烧将树木带向死亡,却也赋予其热烈。
  可若反而视之,也许也正是这短暂的热烈,剥夺了树木的永生。
  “......恩人,如果最后证明,一切的坚持都是错误,何如?”看久了,苍狗一直绷紧的肩背稍微松垮下来,迷茫逐渐侵袭她的面容。
  “何者为对,何者为错?”衍虚似乎十分熟悉这个问题,几乎并未如何思索,就抛出了他的反问。
  “......合我心意者为对,逆我心意者为错。”苍狗的目光变得悠远,她沉吟片刻,斟酌出这般措辞。
  “那若是结果既合你心意,又逆你心意,又当如何。”
  “......”苍狗疑惑地看向衍虚,显然不能理解他口中的“既又”之说。
  “你脱离族群来到人世,是为了什么?”兔子在袖子里蹬了下后腿,那处的衣物鼓起一个小包,衍虚重新整理一番袖口,挺括有形的衣角也变得柔软。
  “为寻白衣。”这正是她纠结之处,融入人世许久,其间艰辛远非离族之前可以想见——如果不是碰巧被衍虚救下,也许她现在不是因为出色的品相被当成权贵的坐骑,就是因为反抗时动用妖力而被捉住烧死。
  奔跑是骕骦族的使命,“白衣”和“苍狗”是族中前二最善奔者才能获得的称呼。叁年前,她打败了上一任苍狗,接过了这个名号,却得知这一任的白衣早已叛出族里,不知去向。
  她向族长请命找寻白衣,本是为了同他一较高下,求索速度的极致,却在寻觅的过程中,连以往的快乐都失去。
  与同伴一起自由竞驰的日子,已经久远得像是从未发生过。
  时间久了,她也不由怀疑,出来寻找白衣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白衣是骕骦族的叛逃者,衍虚自然早就从苍狗口中得知了这一点。
  他继续发问。
  “找到白衣之后,又要做些什么?”
  “自然是同他比试一番,”苍狗回答地斩钉截铁,她咬牙,腮帮鼓起,面上的青斑显出几分狰狞,“然后将他带回族里,剩下的再交由族长定夺。”骕骦族容不下叛徒。
  “若是他不愿呢?”
  “那就将他打晕了再带走。”
  “若是他有苦衷?”
  “那我就替他解了苦衷。”
  “若是他已身死?”
  “我会感到遗憾,然后再把他的尸首带回族中。”
  “若是他已得道?”
  “我不相信叛徒会得道。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会如实禀明族里。”
  “若是你根本寻找不到他?”
  “那......努力过,我也认了。”
  “若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来到人世?”
  “......”
  “若是你此刻返回族中?”
  “......”
  苍狗低头沉思,衍虚又往篝火中加入一根木柴,将时间留给她慢慢思索。
  零星的火点伴随着热风不规则四散,这一根粗枝烧掉叁分之一时,她终于重新抬起头,朝衍虚行了一礼。
  “......多谢恩人。”
  “不必言谢,答案早就在你自己心中,”衍虚没有受下这礼,他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道阻且长,初心动摇本是常事。我不善言辞,也许你可同桂圆互诉一二,以解烦忧。”他看得出来,苍狗其实十分关心桂圆,奈何......
  果然,甫闻此言,苍狗便斩钉截铁地拒绝,“多谢恩人美意。还是算了,我早晚是要离去的。”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认识。
  她好像十分惧怕继续这个话题,言毕,很快便重新变回一匹青斑灰马,踢踢踏踏去了别处,合上眼皮,作休憩状。
  “......”马脾气果然名不虚传,衍虚一时失言,正想进入坐忘,右耳处却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异响。
  极轻微,极细腻,如同脚尖碾碎一片已经完全失水的枯叶,黄褐的叶片碎裂成千百份,然后那些已经支离破碎的碎片又被进一步碾碎,永无穷尽。
  空气中好像从不知名处发射出无数条细如毛发的蛛丝,它们将静谧割裂,“嘶嘶”与“沙沙”声不绝于耳。
  苍狗惊吁一声,将前肢高高抬起。
  衍虚侧首,透过心眼,看见暗黑的流光仿佛黄昏时湖面的粼粼波光般四下闪烁。
  ——结界外的地面上已经被黑色的波浪覆盖。
  这些波浪翻滚着,扭动着,在彼此柔软的身躯上蜿蜒爬行。
  是蛇。
  数以千计的蛇铺满了他们周围的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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