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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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律妻妾死不可续,但这主要是为了防范士人谋害妻妾,如果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原因,丧妻丧妾的士人是可以上书天子,请恩典再行婚娶的,不过原则上以三十岁以下的士人为先,过了三十岁,一般是不给批的。
  魏灼提出想让儿子另娶,一方面是向姬越表忠心,另外一方面也是心疼魏悬这个儿子。
  作为魏家嫡系子弟,魏悬继承了魏家人的俊美仪表,擅音律,擅书画,擅清谈,刚到娶妇之年就被各家女郎盯上了,魏悬却自己看中了一个中品士族出身的女子,两人互有情意,只是那女子年纪略小了点,才刚及笄,按这时的规矩,士族女子出嫁最好是十八岁,两家就约好再等上三年。
  不料松阳郡主久慕魏悬美色,寻死觅活要嫁给魏悬,最后由康王出面,姬岂说合,强买强卖了这桩婚事,魏灼眼见着儿子自从成婚之后就日渐麻木,整个人像一潭枯井,对康王,对姬岂的怨气一直不小。
  姬越清楚,魏悬自然不是谋害妻妾的人,他那妻子是她谋害的,想了想,问道:“倒也可以,可有看中的人选?”
  魏灼连忙道:“是司马属官彭仓之女,我儿与她有过前约,今岁十九了,一直未嫁。”
  姬越点点头,说道:“松阳郡主什么德行孤知道,委屈魏家郎君了,这样,孤再加一道恩典,赐这彭家女郎一笔嫁妆,这桩婚事就算是孤说合的。”
  虽然没有提及姬岂的过错,但姬越这种弥补甚至认错的态度还是让魏灼心头一热,他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向姬越行了一个大礼。
  姬越摆摆手,说道:“应有之义,待魏家郎君新婚之后,孤还有事要他做。”
  魏灼再次谢恩,姬越把他扶起来,又安抚地说了一会儿话,才把人送走。
  第22章 掷地有声
  官学在一个月后竣工。
  姬越原本打算把官学就叫官学,还是经过媚娘提议,改为国子监,定由秋收过后,招收京畿良家子入学。
  宫中藏书不少,姬越命人抄录成集,送至官学,其中大部分是儒家和法家的书籍,另外选了四名官员分掌学科,姬越也知道,平民百姓认识几个字都不容易,想要和从小耳濡目染的士族子弟比头脑不大可能,为了照顾这些未来的国子监生,姬越简单地将国子监分为四个学科,儒学,法学,算科,地官。
  前两者很好理解,就是教儒法两门学科,算科是专门为吏员准备的学科,主要教习数算,地官属于杂科,什么都会教一点,学成之后择优授官,到地方上去管理郡县。
  当然,国子监究竟能不能出人才,还要看以后,没个三五年想见效果都难,不过这一次,姬越倒是想起了自己抽取到的那个“桃李满天下”的异灵,当即把人从黑牢狱调了过来。
  人才就要放到相应的位置上去,姬越对自己感到十分满意。
  坐在少府新制的黄铜番椅上批阅奏牍,姬越明显感觉到这种坐姿比跪坐更舒适,也更适宜久坐,其他用具她也一一试过,都很不错,她也不是非要折腾自己的人,用着舒适就够了。
  盛夏时节,宫中处处都摆放上了冰盆消暑,姬越一个人用冰量不算大,后宫那边花销却不少,细问之下才知道,后宫用冰和姬越用冰根本不是一回事,普通的妃嫔至少一天用去一浴桶的冰,嫔以上的就更不得了了,一座宫室里里外外几十间房屋,每间的冰盆都是一整日不间断,放得少了还要惹人嘲笑。
  按理也不该这么耗费,但谁让姬岂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妃嫔们只当成死前最后的享乐,这时候也顾不上姬越的观感了。
  姬越确实烦透她们了,她很不喜欢这种奢靡的风气,发觉基本上所有妃嫔都是在浪费之后,直接了限冰令,让宫妃们以她每日的用冰量为限,不得僭越。
  姬越的命令一下,各宫怨声载道。
  夏冰贵重,要在冬日将冰块储存进冰窖内,过一整个春季再拿出来用,很多士族都是嫡支才能用上冰,宫中的冰窖压根禁不住这样花销,如今用的冰,都是少府派人从各家士族那里采购的。
  姬越的用冰量很正常,处理公务时桌子底下放盆冰,夜间床下放两盆,化了再续上,而大部分的宫妃,她们的宫室至少要放十几盆冰,一定要整间宫室都清凉宜人才舒心。
  朝堂上本就严苛了,回到宫里还苛待太妃!
  宫妃未必敢表露出自己的态度,真正不满的是各宫里的宫人们,先前由嘉嫔那里带起奢靡之风,妃嫔们要脸面,近身伺候的宫人居所也都有冰用,一下子削减那么多,宫妃还好,他们呢?
  大部分普通的宫人都是良籍出身,但别说良籍,很多寒门子弟乃至士族都用不上冰这种奢侈之物,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姬越压根就没搭理。
  唯一让她有些注意到的是嘉嫔,先前嘉嫔有孕,她给了直令少府之权,原本只是想方便她养胎,不料嘉嫔试探几次之后,渐渐地就抖起了威风,姬越不管她在后宫如何威风,但她要管少府的钱流到哪儿去了。
  少府是天子钱袋,姬越新登基,甚至还住在原本的太子宫殿里,一点都没有大兴土木的打算,但少府的银钱还是少得飞快,姬越算数不错,对了账目之后发觉,嘉嫔从怀孕以来,管少府要的钱粮物件加起来都够她修个宫殿的了。
  姬越近来有些忙,也有四五日没去姬岂那边了,借着这桩事,她去了一趟姬岂的宫殿,天近黄昏,进门之前有宦官上前点灯,姬越打眼一看,忽然发觉姬岂的脸色很是瘦削,皮包骨头似的,整个人带着一股将死之人才有的暮气,她心里忽然一跳。
  登基四个月以来,她已经很少有过从前那样可怕的念头了,少去了皇权的诱惑,她对姬岂的感情比从前更为纯澈,姬越怔怔站着,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清醒地认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姬岂已经不大召幸宫妃了,他原本也想趁着清闲,过过安生日子,但事实上前些日子的好转不过是上苍最后的一点仁慈,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早早放下了重担,除此之外,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姬越,至于嘉嫔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姬岂知道,他有生之年应该是见不到了,索性不去想。
  姬越准备好的腹稿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她走到姬岂边上,连礼也没行一个,只是说道:“父皇,你……”
  话开口,却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
  姬岂笑了笑,说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哎,你母亲离开也有三四年了,还怪想她。”
  姬越一言不发。
  姬岂又道:“父皇一直都想差了,越儿是个能干的孩子,比父皇好多了,把皇位传给越儿,到了列祖列宗面前,我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姬越抿嘴,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列祖列宗也许不喜欢我。”
  姬岂摇摇头,说道:“怎么会呢?就是真有不喜欢的,父皇也去说服他们,古时候那都是女人统治部族,到了后来才改,上古八姓有哪个不是来源于女子部族?越儿不怕。”
  他这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让姬越有些想笑,可笑又笑不出来,只能难看地扯了扯嘴角。
  姬岂叹了一口气,慢慢说道:“父皇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你自己心里都清楚得很,我只问你一样,姜君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置?”
  姬越也不意外姬岂知道姜君的事情,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原本想杀了他,但姜君死了,容易让韩阙心有忌惮,不利于收服韩家,虎豹营的兵符已经收回,就随他去吧。”
  姬岂叹道:“姜君最近在服食五石散,剂量很大,他大概猜到了,所以想自己寻个死法。”
  服食五石散过量很容易死亡,这种死法是算不到姬越头上的。
  和姬越不同,姬岂也算是从小看着姜君长大,对他有感情再正常不过了,为他说话也是难免的。
  姬越心里毫无波澜,面上也只是道:“父皇不想他死,那就让他活着吧。”
  姬岂这一次却出乎姬越意料了,他稀疏的眉头拧起来,停顿片刻,声音略微嘶哑地说道:“我是想说,能不能、能不能……给他一个体面些的死法?”
  姬越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家父皇,片刻间也明白过来了,摆摆手,只道:“父皇不必多想,我不可能隐瞒身份一辈子,他的死活我不放在心上。”
  姬岂呐呐无言。
  姬越做了一个有些逾越的举动,她轻轻地抱了抱姬岂,说道:“父皇心善了一辈子,就心善到底吧,不要有任何遗憾。”
  不要有任何遗憾!
  话只是一句话,却掷地有声,姬岂顿时老泪纵横。
  第23章 国丧与万邦来朝
  雄鸡报晓,狄仁杰起身穿衣洗漱,出了住所不多远,就见国子监长周解老先生正在院子里练剑。
  隋唐时国子监之长应称祭酒,但晋制祭酒并非是笼统的主管之意,而是一个正式的礼官职位,故而周解只称监长。
  和大唐不同,这里的士人没有明显的文武之别,通常来说,士人佩剑不是为了好看的,大部分人是真的有不弱的剑术,武帝朝时文人带兵也是一把好手,赵易的父亲就曾远征海上,俘高丽王,平定东瀛,是本朝唯一兼领上将军秩的文武全才。
  狄仁杰看了半晌,等周解停下来,这才笑道:“监长好风采,直教我等小辈汗颜。”
  这话狄阁老说得一点都不亏心。
  国子监刚刚开办,如今正在遴选良家子的阶段,一切都在起步,就是周解刚来也没几天,却已经和狄仁杰相处得不错了,周解一贯瞧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浮躁骄傲,见狄仁杰这样一个年轻士人如此沉稳礼让,自然另眼相看。
  周解笑道:“老了,也就精神头足些,哪里就能和年轻人比。”
  说是这么说,但周解显然是很高兴的。
  狄仁杰官场沉浮多年,见过的老谋深算之人不计其数,但在国子监,见到的却差不多都是周解这样的有着赤子之心的先生,日子相较从前简单了不少,心情也比从前开阔,不得不说,这位晋皇确实很会用人。
  一个皇帝会用人,这就是很大的评价了,不可能为人君者什么都会,凡事亲力亲为,能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就能被称一句明君了。
  狄仁杰和周解一道前往膳堂用朝食。
  国子监如今人不多,膳堂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吃饭,见到周解来了,几个人纷纷起身行礼,周解不大喜欢这种阵仗,只是随手摆了摆手,就寻了个位置坐下。
  狄仁杰想说点什么,却见那几个人也不甚在意地坐回去了,想来人情交往,用不到这些人身上。
  一顿朝食安安静静地用完,去往学堂的路上,两人仍旧搭伴,一边闲聊,这时学堂里还没有学子,只是周解也有些年头没教过徒弟了,等到学堂里的桌椅漆料干透,就忍不住提前去那里感受气氛,有时也著书。
  正在这时,忽有沉重的钟鸣自晋宫方向传来,城门四处的乐钟渐渐共鸣,钟声响彻整个曲沃王城。
  狄仁杰怔愣片刻,周解却是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拉着他向着晋宫方向稽首跪拜。
  天子大行,鸣钟示哀。
  伴随着北宸宫凄凄哀哀的哭叫和响彻寰宇的钟鸣,姬越红着双眼紧紧握着姬岂仍带着一丝残存温度的大手,没能停顿太久,声音嘶哑地开口道:“宣群臣入宫,为太上皇治丧。”
  她想要起身,却被重心不稳的残足带得踉跄了一下,这一下没人来扶,她重重摔在地上,然后又慢慢起身。
  短短的一条路,姬越摔了四次,最后一次的时候,姬岂身边最亲近的内侍顺意终于忍不住来扶,却被姬越狠狠推搡到一边。
  嘉嫔离得有些近,被摔在身边的顺意吓了一跳,本能地短促尖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就要起身后退,姬越猛然回过头看她,眼里满是血丝,狠戾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拔出剑杀人。
  嘉嫔被吓住了,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呐呐地说道:“我、我……”
  姬越看了一眼跪着的妃嫔们,想要把这些人活殉的念头充斥着脑海,但到最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说道:“送嘉嫔回宫休息,其余太妃留下守灵,太上皇遗命,宫中不得殉葬,如有违抗,连坐全族。”
  她说完,用腰间的礼剑支撑着脚步,甚至忘记了平时一贯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少府早就备下了全副丧仪,姬越换了一身孝服,没过多久就有大量系着白绫的牛车在宫门口汇聚,丧服也是早在姬岂病重时就备好了的,有来不及备的就穿素色衣裳,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都是一副悲凄之色。
  七日停灵,一月上下,举国哀悼。
  姬岂在位三十多年,政绩不多,唯一值得传扬的是他的仁慈,大赦小赦是常有的事,很多人因此获得新生,也有很多人仇怨难消,如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再多的恩怨也都成为过往,姬岂的时代正式过去了。
  姬越不喜欢离别,她经历的离别也并不多,如今父皇母后都不在了,她坐在皇位上,真正成为了孤家寡人。
  伤心过后,一应事宜也需要处理,头一个就是殉葬之事,姬越虽然命令不得殉葬,但满朝士族无不激烈反对,甚至作为殉葬品的妃嫔都有哭求上书,自请为先皇殉葬的,姬越知道史无前例之事,要实行起来自然无比困难,于是七日停灵一过,她就把姬岂的灵柩下葬,直接封陵。
  原本大部分士族都没准备在国丧时拱火,但耐不住反对之人说得很有道理,先皇都不令人活殉,谁还敢僭越?这不光是晋室家事,也是朝堂大事,没准他们群情上书,能令天子回心转意呢?
  姬越确实回心转意了,她收到群情书之后,直接下令废除人殉,算是她为姬岂做的最后一件事。
  最开始带头反对的那个士族官员是上品士族出身,激烈反对的原因是出自孝心,他的母亲也到了弥留之际,原本都定好活殉名单了,结果先皇走在他母亲前头,遗命不许宫人殉葬,要是再往下落个几年或许没什么,但这会儿风口浪尖,先皇都没让人殉葬,他母亲去世要殉百十个奴子?怕不是要被人参死。
  姬越理清楚之后,听闻这名官员的老母亲昨日刚刚过世,她也没有太过苛责的意思,只下了他的官职,让他回家专心治丧,以尽孝心。
  此后再有人反对,姬越就劝他们自殉,想来比起奴子,父母还是更愿意有亲儿女陪伴。
  抗议之声这才消弭下去。
  除去殉葬事宜,还有一件事,就是定先皇谥号。
  谥号评价一个人的是非功过,所谓盖棺定论,是盖上棺盖才能下的定论,姬岂在位时认为自己至少能得一个厚帝的谥号,但在朝议上,大部分官员都认为最适合姬岂的谥号是惠,同有仁爱之意,但惠字不是什么好谥号,前朝惠帝乱政十三年,民不聊生,指的是平庸仁弱之君。
  定一个皇帝的谥号不是小事,姬越不能过多干涉,就像皇帝不能轻易干涉史官,在这一点上,君臣各退一步,最后定谥为仁,取宽厚仁善之意。
  第三件事,就是迟来的万邦来朝。
  早在晋君时期,就有群夷面君一说,后来晋国坐大,威慑四邻,一旦新君即位,就有各国来贺,以便更换质子,送上贡礼,姬皇之后,定名万邦来朝,蛮夷小国以臣属名义进贡贺礼。
  姬越即位之后,晋国四面的属国就纷纷派出使者来贺,准备贺礼花去些时间,路上又花去些时间,有的使者人都到了住进驿馆,有的使者还在半路上,拖拖拉拉几个月,又赶上国丧,等到过了国丧期,再远的使臣也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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