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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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曙说:“我一定要让大雍对风戎一视同仁,不能让他们建了军功,浴血奋战,却止步于千夫长。他们都是我的弟兄……恒儿,你知道我说的这个弟兄,与咱们不一样。”
  “我懂,”姜恒说,“他们都是你的部下,不是可以牺牲的棋子,也不是可以舍弃的辎重。”
  耿曙的情感很朴素,他只能表达到这个份上,但他相信姜恒一定能理解自己。每次统计伤亡并上报,申请抚恤之时,那些战死的人都化作了虚无缥缈的数字,除了他们的家人,还有谁关心每一个活生生的人背后,有着多少故事?
  姜恒答道:“所以为什么我总让你只要达到目的,就尽量不要伤人,你算是明白了。”
  耿曙想起的,却是小时候去掏鸟蛋,被姜恒阻止的那天。
  姜恒说:“但要为风戎人争取,说服你父王,须得有技巧。”
  “我的话,我自己说。”耿曙道。
  翌日清晨,果然如太子泷所料,姜恒所奏顿时遭到了汁琮的警惕。
  “我大雍建国至今,”汁琮说,“便以雍人治国为主,教化外族为辅。你一道变法令,便要将风戎、林胡与氐三族抬到同等地位,姜恒,你究竟有没有调查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人?”
  林胡人与氐人是不能在朝廷中做官的,风戎人则可以参军,晋升为武将,却不得入朝堂,姜恒提议之时,朝中登时鸦雀无声。
  “变法所变,就是祖宗之法。”姜恒读完他的奏章,一条一条都说得非常清楚了,没有必要再当廷赘述一次这么做的原因,反而朝众臣说,“先祖所立国法,距当下已过一百二十年,若是抱着建国之初祖宗之法不可废改的念头,那么我看所有变法统统没有必要了。”
  这次姜恒所面对的,则是整个朝廷所有大臣的质疑。
  “这个……”曾嵘显然也懵了,毕竟太子泷根本没有与他商量过。
  汁琮根本无法接受任何外族站到朝廷上来,这是他的祖先所建立的国家。
  “父王,”耿曙上前一步,说,“军队之中,也曾面临姜大人所说的弊端,我大雍军队,向来赏罚分明,但风戎人无论立下何等军功,都被堵在千夫长这一位置,不得再进一步。长此以往,将士们要如何愿意,为雍国卖命?这是我带兵四年来,始终注意到的,风戎人理应得到一样的军功并得以晋升!”
  汁琮:“……”
  “这简直是疯了!”卫卓毫不留情道,“姜大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都是胡人!蛮人!让他们来治理国家,大雍会变成什么模样?林胡人既不读书,又不识字;风戎人顽固野蛮,只知杀戮;氐人更愚昧无知,先王以‘量材为用’国策,定下雍人统领胡人的百年大计,你现在要变法重来,让他们入朝做官?”
  管魏咳了两声,说道:“卫大人请息怒。”
  太子泷终于开口了。
  “在国土上生活的百姓。都是我们的子民,”太子泷说,“卫大人承认他们是人么?”
  太子泷巧妙地迂回,没有在汁琮表态时反驳,而是揪着可怜的卫卓,恰到好处地开口。
  “是人,”太子泷道,“就理应一样。官员与军队的选拔制度,已能筛选掉不合适入朝之人,各位大人说,是不是?通过选拔的,一定与咱们雍人的官员一般优秀。”
  “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呢?”太子泷说,“无论雍人还是胡人,无论贵贱,公卿之家也好,平民出身也罢,都得给他们进学堂、读汉人书的机会,只有这样,国家才能广纳良材。哪怕林胡人、风戎人不如雍人聪明,让他们有学习的机会,筛过之后,其中佼佼者的水准,一定也与本族人持平。还是说,各位对考核标准有异见?”
  “父王,”太子泷又朝汁琮说,“咱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优秀的人才,三胡若达不到标准,不招募进来就是了,朝廷没有损失。都道‘有教无类’,给他们一个机会罢。”
  “汁泷说得对。”耿曙在朝堂上鲜少发言,从来就是点到为止,今天是他最近一年里说得最多的一次,甚至连称呼也顾不上了,“我们都是雍人,想事情自然是以雍人的身份。但你们是否有人把自己当成风戎人、林胡人,或是氐人过?要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替雍人打仗,就得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汁琮阴沉着脸,大雍自百年前建国以来便推崇雍人至上,雍人是什么?是长城以南、中原世界的“人”,外族是什么,他们是化外的野人,是茹毛饮血的动物!人能与动物相提并论吗?看姜恒的意思,还要让动物到朝廷上来?!
  “他们是人,”姜恒补充了太子泷之言,“是人,就有人心,得人心者,得天下。王陛下想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便得尽快通过这一‘平邦令’,当可保证……”
  陆冀说:“让外族入朝,政策便会朝着他们逐渐倾斜,参与政议,风戎人自当以风戎的利益为优先,氐人当争夺氐人的利益!先是各族纷争不停,其后便将得寸进尺,要走土地!届时你将不得不承认各族对土地的所有权。姜大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姜恒:“我当然知道,陆大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选择,是否回到自己的故乡生活。”
  陆冀道:“那么这个国家,就不再是雍人的国土了,你要申明他们对土地的合法性,塞外所有的土地都将是他们的,雍人又该住在哪儿?”
  姜恒:“土地当然仍是天子的,只是以天子名义,重新封予各国,晋天子承其位六百四十二年,有人质疑过他该住哪儿吗?陆大人,醒醒罢!从一开始,我们所议就是土地土地,唯有土地!我倒是没听说过,有谁因为拥有了天下的土地,便顺理成章成为天子,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管魏始终没有开口,陆冀与卫卓则被姜恒所议震惊了,都清楚他是主持东宫本次变法的牵头人,只没想到刚起了个头,便抛出了这么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汁琮正要开口,太子泷却堵住了父亲的话头:“父王,我大雍未来是要出关,结束这大争之世,一统河山的。等到您成为天子后,咱们将立落雁城为天下之都么?雍人该去哪儿,这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说着,他又朝众人道:“大伙儿该不会想继续住在落雁,运筹帷幄之中,统治中原于千里之外罢?!”
  汁琮顿时语塞,太子泷瞬间偷换了话题,让陆冀一时找不到任何一点来反驳——雍国的远大志向,便是入关,这也是姜恒目光之所以远大的一点。
  太子泷几乎是在姜恒说出“我是天下人”那句话时,便从睡梦中惊醒了。他们要的不是偏安一隅,是入关!
  入关以后呢?他们总归有一天要迁都,洛阳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总不能永远在塞外罢?不说居住条件的问题,天子留在落雁城,根本无法辐射神州。
  卫、周、曾,这追随王室的三家,届时又该几家去,几家留?最大的可能就是所有公卿随着汁琮入关,迁往洛阳。只有恰当的分封,才能让雍国形成一个整体。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汁琮听完这句后,没有反驳儿子,太子泷确实很了解他,扣住了他最在意的一点,“退朝。”
  姜恒也知道今天不可能有结论,他要的是先把议题抛出来,让所有大臣以及汁琮展开争吵,届时再给出折中的方法。就像时下百官的观点,把动物扔到朝廷上来,让它们闹得鸡飞狗跳,所有人是断然不会接受的。但设若将动物关在笼子里一起上朝,就显得可以折中了。
  而且姜恒知道,在雍国朝中,他还有一名强有力的盟友,只是他自始至终,都几乎不曾与这名盟友交谈过。
  “不可能。”汁琮在书房内踱步,自言自语道,“哪怕孤王点头通过了这一条法令,牵连何其深广?多的是有人反对他!他在想什么?”
  朝廷上,卫卓起初只觉得姜恒之议乃是荒天下之大唐,胳膊肘子往外拐的程度,只能用“丧心病狂”来形容,但下朝后一细想,顿时满背冷汗。
  汁琮要的是什么?他要国内为他提供最大的支持,养活足够的军队,一鼓作气,打出关去,扫平四国。届时王室便将考虑迁都,雍人虽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却心知肚明,迟早有一天,他们是要回到中原去的。
  既然未来总要回去,那么塞外的土地,封给三族人又有什么问题呢?只要他们听话,不仅不亏本,还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汁琮现在明显已回过神来了,内心深处开始动摇,这么做的好处不用多说,士兵将更有士气,奋勇当先为他打仗,氐人也将朝他纳上更多的税赋,事实上,从山泽叛乱那年起,氐人纳的税,就一年比一年少,其中或许有卫家截留瞒报的问题,但国库空虚,乃是不争的事实。
  而姜恒呈上的“平邦令”初拟,详细地论述了收复氐、林胡二族,与他们和平相处的重要性,以及矿产、山麓资源对王室的作用。
  “王陛下,”卫卓严肃道,“此人已经控制了整个东宫,让太子殿下对其言听计从,这才多长时间?不能让他再这么下去了。”
  “唔。”汁琮尚在回想,姜恒草案上所提出的,这一年可增加多少税赋,能够扩军多少的问题。
  “谁?”汁琮说。
  “管大人求见。”外头侍卫道。
  汁琮使了个眼色,让卫卓先行离去。管魏拄着杖,走进御书房内,径自到一旁坐下。
  汁琮说道:“管相……”
  管魏:“王陛下……”
  两人同时出声,管魏无奈笑了起来。
  汁琮面前摆放着姜恒的手书,上面洋洋洒洒,足有三千字。
  管魏放下姜恒带回落雁的地方志册子。汁琮沉声道:“孤王知道管相今日所思,实则是赞同姜恒的。”
  管魏笑道:“王陛下,今日老臣殿上之所以不作声,所想的,乃是另一件事。”
  汁琮注视管魏双眼,管魏扬眉,认真道:“老臣在想,百年之后,太子殿下身前,会不会有一个,像老臣一般的人?”
  “汁泷这些年中,学得很快,”汁琮答道,“现在已经有自己的主意了。”
  “是,”管魏说,“他是个不服输的孩子,自从淼王子来了落雁,便是如此。”
  “孤王知道多年前,”汁琮又说,“灏地反叛一事,他是想过去调查的,曾嵘于其中亦起了不少作用,但是因为卫家牵涉其中,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汁琮回过神,说:“管相对此怎么看?”
  管魏道:“王陛下若希望偏安,将责任交给千百年后的子孙,大可将平邦令付诸一炬。若希望在有生之年一统天下,入主洛阳……”
  “……姜大人所述,是唯一的办法。”
  第103章 沙畔灯
  下元节的前一天, 陆冀亲自来到东宫,并雷霆震怒。
  再不管东宫,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这天姜恒听闻陆冀来了, 便也施施然到场, 耿曙闻言也亲自来到, 虽然他向来说不过文官们, 但有他在,便表明了军方的态度。
  如今太子麾下的东宫成为了雍国年轻一代人的聚集处,所有东宫门客把年龄匀一匀, 只与陆冀的孙子差不多。陆冀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老了。
  “陆相。”众人维持着基本的客气,朝陆冀点头为礼。
  “陆相。”太子泷施施然点头, 现在有姜恒在,他已经不那么忌惮陆冀了,曾嵘不能与右相争吵,每当有分歧时,整个东宫只能挨陆冀的训斥,但姜恒可不怕他。
  曾嵘对姜恒的提议毫不知情,这点让他很不舒服, 但想到姜恒自归朝之后,所有的提议都站在曾家利益这一边,譬如保护山泽。也许是与父亲有过协定,这么想来,毕竟东宫以他为首, 自己的人总得保护。
  陆冀冷哼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太子泷答道:“准备变法, 今日将提出草案初议。”
  陆冀冷冷道:“说来听听?”
  姜恒示意可以开始了, 众人便从曾嵘起, 接着是耿曙,再是周游等人,一个接一个,将自己初步设想,以及方向提出来。
  姜恒认真地听着,把每个人的提案简纲作了记录,这个时候他没有空去与陆冀勾心斗角。
  陆冀起初抱着挑刺找茬的态度,但渐渐地,他开始认真起来,每一道变法的方向显然都深思熟虑过,这伙年轻人,竟是要将大雍固有的一切打碎重组!
  这将是改头换面的一场剧变,而所有的变革,目的明确无比,都直指同一处,让雍国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调整,参与到中原的争霸上来。
  “右相?”太子泷客气地说。
  陆冀难得地听完全程,没有评述。
  “我老了。”陆冀忽然叹了口气。
  东宫殿内肃静,姜恒搁笔。
  陆冀原本有一肚子话,要狠批一番姜恒那不切实际的念头,听完之后,却让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反而无言以对。
  “你们觉得对的事,就去做罢。”陆冀说。
  姜恒对陆冀所为,早就作好了应对,只没想到陆冀却是改变了念头。
  东宫门客散去后,接下来就是为期三个月的交互审阅时间。姜恒抱着书卷回房,路上却再次碰上了陆冀,显然这名右相始终在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陆相。”姜恒客气地笑了笑。
  “今日朝中之言,”陆冀也客客气气地说,“各有坚持,想必你不会记在心上。”
  “自然不会。”姜恒笑了起来,答道。
  陆冀缓缓道:“老夫竟是想起来,十八年前,也有另一个人,与你想的很像。”
  姜恒没有问是谁,雍国这么大,延续了上百年,他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后来他怎么样了?”姜恒选取了另一个切入点。
  “后来,他死了。”陆冀说道,并目不转睛地打量姜恒。
  “人总是会死的。”姜恒又笑了起来,那神色看在陆冀眼中,瞬间令他一怔。
  “但薪火相传,生生不息,”姜恒说,“该做的事,自当有人去完成,对么?”
  “说得对。”陆冀蓦然又变了脸色,沉声道,“但死人做不了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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