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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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原是知道的.她伸出瘦削的手指头,抹了一下眉头,像要帮助她自己的记忆似的.不过现在不知道了.
  突然她像个小孩一样哭了起来:我要出去,先生.我冷,我怕,还有什么虫子爬到我身上来了.
  那好,跟我走.
  教士一面这样说着,一边拽住她的胳膊.那苦命的女子本来已冷到骨髓,可她觉得这只手却更冰冷.
  咳!这是死神冰冷的手.她自言自语,继续问道:您到底是谁?
  教士一把掀掉风帽.她一看,原来是长久以来一直追踪她的那张阴险的脸孔,是在法露黛尔家里出现在她心爱的弗比斯头顶上的那个魔头,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它在一把匕首旁边闪闪发亮的那双眼睛.
  这个幽灵一直是她罹难的祸根,把她从一个灾难推到另一个灾难,甚至惨遭酷刑.这个幽灵的出现,反而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她顿时仿佛觉得,蒙住她记忆的那层厚厚的布幕一下子撕裂开来了.她的悲惨遭遇,从法露黛尔家里夜间那一幕开始,直至在图尔内尔刑庭被判处死刑,一桩桩一件件,一齐涌上她的心头,不再像先前那样模糊不清,而是十分显露.清晰.鲜明.生动.可怕.这些记忆本来一半已经遗忘了,而且由于过度痛苦而几乎泯灭,如今看见面前出现的这个阴沉沉的人影.这些记忆顿时又复活了,就好像用隐写墨水写在白纸上的无形字迹,像火一烘就一清二楚显现出来了.她仿佛觉得,心头上一切创伤又裂开了,鲜血直淌.
  哎呀!她喊叫了起来,双手捂住眼睛,浑身抽搐而战栗:原来是那个教士!
  说完就泄气地垂下胳膊,一屁股瘫坐下去,耷拉着脑袋,眼睛盯着地,仍然颤抖不已.
  教士瞅着她,那目光有如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紧紧围绕着一只躲在麦田里的可怜的云雀,悄悄地不断缩小可怕飞旋圈,倏然疾如闪电,向猎物猛扑下去,用利爪一把抓住了那喘息着的云雀.
  她低声呢喃着:结果我吧!结果我吧!快给最后一击!她心惊胆战,头缩在双肩中间,仿佛一只羔羊正等待屠夫致命的当头一棒.
  是我让您厌恶吗?他终于问道.
  她一声不吭.
  是我让您厌恶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错,她答道,痛苦得嘴唇在抽搐,看上去像在笑一样.这是刽子手拿死刑犯在开心.多少个月来,他跟踪我.威胁我.恐吓我!要不是他,上帝啊,我该是多么幸福啊!是他把我推下这万丈深渊.天啊,苍天!是他杀了......是他杀了他-我的弗比斯!
  说到这儿,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抬头望着教士,说:呵!坏家伙!您是谁?我做了什么得罪您啦,您才对我恨之入骨?咳!您对我有什么深重的怨仇?
  我爱你!教士喊道.
  她的眼泪突然打住,目光痴呆,瞅了他一眼.他跪了下来,目光如火,紧紧一动也不动地盯住她看.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他又叫道.
  什么样的爱?不幸的少女直打冷战.
  他紧接着说: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有一阵子,两人都默不作声,双双被各自的激情压碎了,他是丧失理智,她是麻木不仁.
  听着,教士终于说道,他又恢复了异常的平静,你马上就会全知道的.在这深夜里,到处漆黑一团,似乎上帝也看不见我们,我悄悄扪心自问,有些事在此之前连对我自己都不敢启口,我要把这一切全向你倾吐.你听我说,姑娘,在遇见你之前,我可是过得很快活......
  我也何尝不是!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别打断我的话......是的,我那时过得很快活,至少我自认为是那样的.我十分纯洁,心灵里明净似镜清澈如水.没有人比我更自豪,把头高高昂起.教士们来向我请教贞洁情操,博学之士来向我求教经学教义.是的,科学就是我的一切,科学就是我的姐妹,有个姐妹我就足够了.若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不会有其它的念头.不止一次,只要看见女人形影走过,我的肉体便兴奋不已.男人性欲和男人血气这种力量,我本以为在狂热的少年时就已经终生将其扼杀了,其实不然,它不止一次地掀起狂澜,把我这个可怜人因立过铁誓而死死拴在祭台冰冷石头上的那条锁链掀动了.然而,通过祈祷.斋戒.学习和修道院的苦刑,灵魂重新成了肉体的主宰,于是我回避一切女人.再则,我只要一打开书本,在光辉灿烂的科学面前我头脑中的一切污烟瘴气的东西便烟消雾散了.不一会儿,我觉得尘世上一切浊物全逃之夭夭了,在永恒真理那祥和的光辉照耀下我恢复了平静,感觉到神清气爽满目灿烂.教堂里.大街上.田野中,女人的模糊身影零零落落浮现在我眼前,却几乎从没有在我梦中露面,只要魔鬼差遣它们来向我进攻,我轻而易举地就把魔鬼打败了.如果说我没有保持住胜利,那是上帝的过错,上帝并没有赋予人和魔鬼同等的力量.......听我说,有一天......
  说到这里,教士突然顿住.女囚听见从他胸膛里发出声音,好似垂死时的喘息,仿佛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接着往下说:
  ......有一天,我倚在秘室的窗台上.我当时读什么书来着?啊!我这时脑子里乱成一团糟,记不清了.......反正当时我正在看书.窗子朝向广场,忽然我听见一阵手鼓声和音乐声,扰乱了我的遐思,我很生气,便向广场望了一眼.我看见的-当然其他人也看见了-那可不并是供世人肉眼睛观赏的一种景象.在那边,在铺石板的广场中间,时值晌午,阳光灿烂,有个人儿在跳舞.她是那样的秀丽,若与圣母相比,连上帝都会更喜欢这个女子,宁愿选她做母亲,如果在他化身为人时,她已在人间,定会情愿是她生的!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满头乌黑的头发,正中有几根照着阳光,像缕缕金丝闪闪发光.一双脚像轮辐一样在飞快旋转,全然看不清楚了.乌黑的发辫盘绕在头部周围,缀满金属饰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好似额头上戴着一顶缀满星星的王冠.她的袍子点缀着许多闪光片,蓝光闪烁,又缝着许许多多亮晶晶的饰品,有如夏夜的星空.她两只柔软的褐色手臂,恰似两条飘带,绕着腰肢,忽而缠结忽而松开,她的身材,美丽惊人.啊!那光彩夺目的形体,甚至在阳光下,也像某种明亮的东西那样耀眼!......唉!姑娘!那就是你!......我,惊讶,沉醉,心迷意乱,不由自主地凝望着你,望呀望呀,我突然吓得浑身发抖,意识到命运把我抓住不放了.
  教士透不过气来,又只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往下说:
  既然已经半着了魔,我就竭力想抓住什么东西,免得再坠落下去.突然想起撒旦过去曾经多次给我设下的圈套.我眼前的这个女子,美貌非凡,只能来自天堂或者地狱,绝不是用一点凡间的泥土捏成的普普通通的女子,内心也绝非像一个妇道人家那样浑浑噩噩,灵魂里只有颤悠悠的一点亮光照着而已.她是一个天使!然而,她却是一个黑暗天使,烈火天使,而不是光明的天使.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了你身边有只山羊,一只群魔会的畜牲,正笑着注视我.晌午的阳光把它的犄角照得像火燃烧一般.于是我隐约看到魔鬼设下的陷阱,我肯定你从地狱来的,是来引诱我堕落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说到这里,教士直视女囚,冷冰冰地又说.
  我至今还深信不疑.......那时候,魔法逐渐起作用,你的舞姿一直在我头脑中旋转,我就感到神秘的巫术在我心中已实现其魔力,我灵魂中一切本应觉醒的反而沉沉入睡,就像雪地里濒于死亡的人,任凭这样沉睡过去反而觉得愉快那样.猛然间,你唱起歌来.可怜的我,我又能怎么样做呢?你的歌声比你的舞姿还迷人.我要拔腿逃走,但不可能.我被牢牢钉在那里,在地上生根了似的.仿佛觉得那大理石上的楼板早已高高上升,把我的膝盖全掩埋了.我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待在那里听到底.我的脚像冰,我的头嗡嗡响.末了,你也许可怜我啦,不唱了,消失了.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姿,那使人销魂荡魄的音乐的回响,逐渐在我眼里和耳际消失了.我一下子在窗脚下瘫倒了,比倒下的石像还僵直.还了无生气.晚祷的钟声把我惊醒了,我站立起来,拔腿逃走了.可是,咳!我心底里却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再也无法直立起来了.
  他再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
  是的,从那天起,我心中闯进了一个陌生人.我用我熟悉的一切灵丹妙药来自我治疗,诸如修道院.工作.祭坛.读书.真是胡闹!咳!当你满脑子装满情欲,心灰意冷地拿脑袋去撞科学的大门,其响声是多么的空洞!你可知道,姑娘,从那以后,在书本和我之间,一直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什么呢?是你,你的身影,某一天从天上降落到我面前的那个光辉灿烂的幽灵的形象.但是这个形象不再是原来的颜色,它变得昏暗.惨淡.阴森.好似一个冒失鬼凝望太阳之后视觉上久久浮现着一团的黑影.
  无法摆脱,你的歌声老是萦绕在我的脑际,你的双脚一直在我的祈祷书上飞舞,你的形体始终在夜里睡梦中悄悄地在我肉体上滑动,于是我迫切想再见到你,触摸你,了解你,看一看你是不是仍像你在我心中的完美无缺的形象,现实会粉碎我的梦幻也说不定.总而言之,我希望能有个新的印象,好把原先的印象抹掉,更何况原先的印象实在叫我受不了了.我四处寻找你,终于再和你在一起.灾难呀!我见到你两次,就恨不得见到你千次,恨不得永远一直见到你.于是-在这通向地狱的斜坡上,怎能刹住不往下滑呢?-于是,我再也无法自持了.魔鬼缚住我翅膀上的线,另一端系在你的脚上.我也像你一样,成了流浪者,到处漂泊.我在人家的门廊下等你,在街上拐角处伺候你,在钟楼的顶上窥探你.每天晚上,我都反省自己,益发感到更入迷.更沮丧了.更着魔了,我更没治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埃及人,波希米亚人,茨冈人,吉卜赛人.巫术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听着,我曾希望有一场审讯能使我摆脱魔力的控制.有个女巫曾魔住了布吕诺.德.阿斯特,他把女巫烧死了,自己也得救了.这我是知道的.我拿定主意,要试一试这种疗法.首先,我设法不让你到圣母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只要你不来,我就能把你忘记.你却当做耳边风,还是来了.接着,我想把你抢走.有天夜里,我曾想把你抢走,我们是两个人,已经把你抓住了.谁能料到来了那个晦气军官,把你放了.他搭救了你,你的灾难也就开始了,也是我的灾难和他的灾难.最后,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事情会落个什么结果,所以向宗教法庭告发了你.当时我以为这样做,就会像布吕诺.德.阿斯特那样把病治好了.我也几乎认为,通过一场官司可以把你弄到手,我可以在牢房里抓住你,占有你,你在牢房里是无法逃脱我的掌心的;你缠住我这么久,也应该轮到我缠住你了.一个人作恶,就该把恶行做绝.半途撒手,那是脓包!罪恶到了极端,会有狂热的乐趣.一个教士和一个女巫可以在牢房的稻草上销魂荡魄,融为一体!
  所以我告发了你.恰恰就在那个时候,我每次碰见你,都把你吓得魂不附体.我策划反对你的阴谋,我堆积在你头上的风暴,从我这里发出,变成威胁恫吓,变成电闪雷鸣.不过,我还是迟疑不决.我的计划中有些方面太可怕了,连我自己也吓得后退了.
  也许我本来可以放弃这个计划,也许我的丑恶的思想本会在我头脑中干涸而不付之实际.我也原以为继续或者中断这起案件完全取决于我.可是任何罪恶的思想是不可清除的,非要成为事实不可;但是,正是在我自以为万能的地方,命运却比我更强大.唉!咳!是命运抓住你不放,也是命运硬把你推到我偷偷设下的阴谋那可怕的诡计齿轮中碾得粉碎!......你听着,这就快说完了.
  有一天,又是阳光灿烂的另一个日子,我无意中看见面前走过一个男子,他喊叫着你的名字,大声笑着,眼神淫荡.该死!我就跟踪着他.后来发生的一切你全知道了.
  他住口了.那少女唯一说得出来的只有一句话:
  啊,我的弗比斯!
  不要提这个名字!教士说,同时猛烈地抓住她的胳膊,不许提这个名字!唔!我们多么苦命,是这个名字毁了我们!更确切地说,我们彼此都受命运莫名其妙的捉弄而相互毁灭!你痛苦,是不是?你发冷,黑夜使你成为瞎子,牢房紧紧包围着你,不过也许还有点光明在你心灵深处,尽管那只是你对玩弄你感情那个行尸走肉的天真的爱情罢了!而我,我内心里是牢房,我内心里是严冬,是冰雪,是绝望,我灵魂里是黑夜.我遭受什么样的痛苦,你可知道?我参加了对你的审讯,坐在宗教审裁判官的席上.不错,在那些教士风帽当中,有一顶下面是一个被打入地狱.浑身不断抽搐的罪人.你被带进来时,我在那里;你被审讯时,我也在那里.......真是狼窝呀!......那都是我的罪行,那是为我准备的绞刑架,我却看见它在你的头上慢慢升起.每一证词,每一证据,每一指控,我都在那里;我可以计算出你在苦难历程上的每一个脚步,我也在那里;当那头猛兽......!我没有预料到会动用酷刑!......听我说,我跟着你走进了刑讯室.看见你被扒去衣服,施刑吏那双卑鄙下流的手在你半裸的身体上摸来摸去.我看见你的脚,这只我宁愿以一个帝国换取一吻而死去的脚,这只我觉得头颅被踩扁也其乐无穷的脚,我看见它被紧紧套在那可怕的铁鞋里,它可以把一个活人的肢体变成血酱肉泥.啊!悲惨的人!当我看见这一切时,我正用藏在道袍下面的一把匕首割自己的胸膛.听到你一声惨叫,我把匕首插入我的肉体里;听到你第二声惨叫,匕首刺进我的心窝里!你看,我想我的伤口还在流血.
  他掀开道袍.果然他的胸膛好像被老虎利爪抓破了一般,侧边有一道很长的伤口,尚未愈合.
  女囚吓得连忙直后退.
  啊!教士说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你以为自己很不幸,唉!唉!你并不知道什么东西才是不幸呢.咳,钟爱一个女人!却身为教士!被憎恨!但以他灵魂的全部狂热去爱她,觉得只要能换取她微微的一笑,可以献出自己的永福.鲜血.腑脏.名誉.不朽和永恒,今生和来世;恨不能身为国王.天才.皇帝.大天使.神灵,好作为更了不起的奴隶匍伏在她的脚下;只是想日日夜夜在梦想中紧紧拥抱着她,但眼睁睁看见她迷上一个武夫的戎装!而自己能奉献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件污秽的教士法衣,令她害怕和厌恶!当她向一个可悲而愚蠢的吹牛大王慷慨献出宝贵的爱情和姿色时,我就在现场,怒火冲天,心怀嫉妒!目睹那令人欲火中烧的形体,那如此温柔细嫩的乳房,那在另一个人亲吻下颤动并泛起红晕的肉体!呵,天呀!迷恋她的脚,她的肩膀,她的胳膊,梦想她蓝色的脉,褐色的皮肤,以至于彻夜蜷伏在密室的石板地上自我折腾,竟导致了遭受毒刑!费了多少心思,其结果居然是使她躺在皮床上!嗯!那俨然是用地狱的烈火烧红了的实实在在的铁钳呀!唔!就是在夹板中间被锯成两半的人,被四马分尸的人,也比我更有福份!你哪里知道,在漫长的黑夜里,心儿破碎,脑袋炸裂,血管沸腾,牙齿咬住双手,这种酷刑那是什么滋味呀!有如穷凶极恶的刽子手把您放在烧红的烤架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倍受爱情.嫉妒及失望的煎熬!姑娘,发点善心吧!不要再折磨我,让我休息一下吧!请在这炽烈的炭火上撒点灰烬吧!我额头上汗流如注,我求你,擦掉这汗水吧!孩子!你就用一只手折磨我,用另只手抚慰我吧!发发慈悲,姑娘,可怜可怜我吧!
  教士滚倒在地面石板上的水洼里,脑袋一下又一下撞击台阶的石级角.少女听着,看着,等他筋疲力竭,气喘吁吁,一声不吭了,她才低声又说一遍:啊,我的弗比斯!
  教士跪爬到她跟前,叫道:
  恳求你啦,你如果还有心肝,就别拒绝我!啊!我爱你!我是一个可怜虫!你一旦说出这个名字,不幸的人儿,就仿佛你用牙齿咬烂我的整个心肌!怜悯怜悯吧!倘若你从地狱来,我就跟你回地狱去.为了此目的,我要做的都已经做了,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你的目光比上帝的目光还具有魅力!啊,说吧!你到底要不要我?一个女人居然拒绝这样一种爱情,那可真是群山也会起舞啦.唔!只要你愿意!......噢!我们将会很美满的!我们可以逃走,我可以帮你逃走,我们一块几逃到某个地方去,去寻找这大地上的一片乐土,那里树木是最繁茂.阳光是最明媚.蓝天最湛蓝.我们相亲相爱,我们两人的灵魂将如琼浆玉露,互相倾注,我们永远渴望男欢女爱如饥似渴,永无尽期地共饮这永不干涸的爱情之美酒!
  她放声地大笑,笑声凄厉,打断了他的话说:
  看呀,神甫!您的指甲流血啦!
  教士一下子给愣住了,好一会儿木雕泥塑似的,死盯着自己的手,最后,用一种温柔得出奇的声调说道:
  那可不是!你就侮辱我,嘲弄我,压倒我吧!不过,来,快过来!我们得赶紧.我对你说了,就在明天,河滩上的绞刑架,知道吗?时刻都准备着.简直太可怕了!看见你走进囚车里!噢!求求你啦!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噢,快跟我走.等把你救出去之后,你还来得及爱我.你要恨我多久就多久.但是来吧.明天!明天!绞刑架!你的极刑!啊!快逃!宽恕我吧!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精神恍惚,似乎要把她拖走.
  她瞪着眼睛呆呆看着他.
  我的弗比斯怎么样啦?
  啊!教士大叫了一声,松了她的胳膊,您真是没有怜悯心!
  弗比斯究竟怎么啦?她冷冷地又问了一次.
  他死了!教士叫道.
  死了!她自始自终冷冰冰的,一动也不动,那么,您为什么要劝我活下去呢?
  他并没有听她说,只是好象自言自语:噢!是的,他一定死掉了,刀刃插过去很深.我想刀尖直刺到心脏!啊,我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了匕首的尖端上!
  少女一听,如狂怒的猛虎般地向他扑过去,并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他推倒在楼梯上,嚷道:滚吧,魔鬼!滚,杀人凶手!让我去死吧!让我同他的血变成你脑门上一个永不磨灭的污斑!要我服从于你,教士!休想!休想!我们绝无结合的可能,甚至在地狱里都不行.滚蛋,该死的家伙!你休想!
  教士踉踉跄跄来到石梯前,悄悄地把双脚从道袍皱褶的缠绕中解脱出来,捡起灯笼,慢慢爬上通向门口的石梯,然后打开门,走出去了.
  突然,少女看见他从门口又探进头来,脸上的表情真可怕,狂怒,绝望,连声音都嘶哑了,向她怒叫着:我告诉你,他死了!
  她扑倒在地上.地牢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了,只有水滴在黑暗中坠落下来震动了水洼而发出声声的叹息.
  第 八 卷 五 母  亲
  本章字数:2996
  一位母亲看到自己孩子的小鞋,心中的思念便油然而生,我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思念更使人眉开眼笑的了.尤其这是准备礼拜天.节日里.受洗礼时穿的鞋,连鞋底都绣着花,孩子还没有穿着走过一步路,那就更不用说了.这鞋是那样的优雅喜人,小巧玲珑,根本不能穿着走路,母亲看见它就象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她朝它微笑,吻她,和它说话.她寻思现实中能否真有一只脚这么小,并且,孩子即使不在跟前,只要有了漂亮的鞋子,她眼前就会重新出现一个柔弱的小人儿.她认为见到了她,也确实见到了她,见到她的整个身子,欢快.活泼,还有她纤细精巧的手.圆圆的头.纯洁的嘴唇.眼白发蓝的明亮的眼睛.如果是在冬天,这小人儿就在那里,在地毯上爬,吃力地攀上一只凳子,但母亲提心吊胆,怕它靠近火边.若在夏天,她爬到院子里.花园里,拔石板缝里的草,天真地看着大狗.大马,一点儿也不害怕,还跟贝壳.花儿玩耍,把沙撒到花坛里,还把泥巴扔在小路上,避免不了挨园丁一顿责备.她周围的一切也像她一样在欢笑,在闪光,在玩耍,连风儿和阳光也是在她颈后的细发环中间尽情嬉戏.这鞋把这一切都呈现在母亲面前,将她的心融化了,尤如蜡烛融化了火.
  但是,孩子丢失,那聚集在小鞋周围的万般欢乐.迷人.深情的形象,顷刻变成千百种可怕的东西.漂亮的绣花鞋便成了一种刑具,永远无休无止地绞碎母亲的心.颤动着的仍然是同样的心弦,最深沉.最敏感的心弦,不过已经不是天使在轻轻抚弄,而是魔鬼在狠劲弹拨.
  五月的一天早上,太阳在深蓝色天空冉冉升起-加罗法洛喜欢将耶稣从十字架上解下来的情景画在这样的背景上-罗朗塔楼的隐修女听到河滩广场传来了吱吱的车轮声,萧萧的马嘶声和丁丁当当的铁器声.她的迷迷糊糊被吵醒了,把头发捋在耳边去不听,随后又跪到地下凝视着她就这样膜拜了十五年之久的没有生命的小东西.这只小鞋我们已说过,在她眼里就是整个宇宙.她的思绪已被禁闭在里面,只有死了才会出来,提到这玩具般的那可爱的粉红缎子鞋,她向苍天倾吐过多少感人肺腑的怨情.苦涩的诅咒祈祷及呜咽,只有罗朗塔楼的阴暗地洞才知道.就是在一件更优雅.更精致的物品前,也绝对没有人流露过如此强烈的失望.
  那天早上,她的痛苦好像比以前更强烈了,从外面就听得见她单调而高亢的悲叹,实在是令人心碎.
  啊,我的女儿!她说.我的女儿!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啊!我再也不能不到你啦.这下子可完啦!我老是觉得这是昨天发生的事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既然您这么快要将她带走,倒不如当初就不要把它赐给我,孩子是我们身上掉下的肉哇,一个丢失孩子的母亲就不再相信上帝,难道你不知道吗?啊!我真倒霉呀,偏偏就在那天出去了!主啊!主啊!在我幸福地抱着她在火炉旁烤火的时候,在她吃着奶朝着*呢,在哪儿?其余的在哪儿?孩子在哪儿?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呀!他们把你怎么样了?主啊,请把她还给我吧.我跪着求您十五年了,膝盖磨破了,上帝呀,难道这还不够吗?把她还给我吧,哪怕只是一天.一个钟头.一分钟.就一分钟,主啊!然后再把我永远扔给魔鬼!啊!如果我知道你衣袍的下摆拖到什么地方,我就会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它,您可千万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呀!她漂亮的小鞋,难道您一点儿也不怜惜吗,主啊?您怎么能判一个可怜的母亲受十五年这样的苦刑呢?慈悲的圣母!天上慈悲的圣母!我的孩子,我的耶稣儿呀,有人将她从我这里夺走,从我这里偷走,在一块灌木丛里吃了她,喝干了她的鲜血,嚼碎了她的骨头!慈悲的圣母,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女儿!我不能没有我的女儿呀!就算她在天堂里,这对我又能有什么用啦?我不要您的天使,我只要我的孩子!我是一头母狮,我需要我的小狮子.哦,主啊!您如果不把孩子还给我,我就要在地上自我作践,要用额头碰碎石头,要遭受天罚,要把您诅咒!您看得十分清楚,我的双臂完全损伤,主啊!难道慈悲的上帝没有丝毫怜悯心!啊!只要我找到我的女儿,只要她能像太阳一样温暖着我,哪怕您只给我盐和黑面包,我也心甘情愿!唉!上帝我主啊,我只是一个下贱的罪人,可是有了我的女儿,我也虔诚了.出于爱她,我一心一意信奉宗教,并且透过她的微笑我仿佛通过天堂的大门看见了您.天啊!我要是能把这鞋穿在那只漂亮的粉红色小脚上,只要一次,再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慈悲的圣母啊,我宁愿赞美着您而死去!啊!十五年!现在她该长大了!不幸的孩子呀!,这居然是真的,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哪怕在天堂也不会见到!因为,我,去不了天堂.啊,多么凄惨!只能说那是她的鞋,如此而已!
  不幸的女人扑向了这只鞋,多少年来使她绝望.使她慰藉的鞋,她的五脏六腑像第一天那样在抽噎声中撕碎了.因为对一个丢了孩子的母亲来说,那总是第一天,这种痛苦是不会过时.丧服虽然旧了,褪色了,然心里依然漆黑一团.
  此时,从小屋前传来孩子们阵阵欢声笑语.每次看见孩子们或者听到他们的声音,可怜的母亲总是急急忙忙跑到这坟墓最幽暗的角落里,好像恨不得把耳朵钻进石头里,以避免听到这些声音.这一次正好相反,她好像猛然惊醒,一下子站了起来,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个小男孩仿佛说了这样一句:今天要绞死埃及女.
  我们曾经见到过蜘蛛在蛛网颤动中突然一跳扑向苍蝇,隐修女就这样一跳,就跑向窗洞口,看官知道,那窗口朝着河滩广场.的确有一架梯子倚立在终年竖立的绞刑架旁,执行绞刑的刽子手正在调整因为风吹雨打而生绣的铁链.四周站着一大群人.
  那群欢笑的孩子已走远了.麻衣女用目光搜寻她能问讯的过路人.她发现就在她住处旁有一个神甫像在念公用祈祷书,可是他对铁网栅栏的祈祷书远不如对绞刑架那样关心,他不时朝绞刑架投去了阴暗.可怕的一瞥.她认出那是副主教大人-一个圣洁的人.
  我的神甫,她问,那边要绞死谁呀?
  教士看了看她,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我不知道.
  刚才有些孩子说,是一个埃及女人.隐修女又说道.
  我想,是吧.教士.
  此时,花喜儿帕盖特发出险恶地狂笑.
  嬷嬷,副主教说,这么说,您一定痛恨埃及女人啦?
  我岂能不恨她们?隐修女大声嚷道,她们都是半狗半人的吸血鬼,偷孩子的贼婆!她们吞吃了我的小女儿,我的孩子,我的独生女儿呀!我的心也没有了,她们把我的心给吃光了!
  她的样子可怕极了.教士冷冰冰地看着她.
  其中有一个我非常恨,我诅咒过.她又说,这是个年轻女人,如果她的母亲没有把我的女儿吃掉的话,她的年龄正同我的女儿相仿.这个小毒蛇每次经过我房前,我的血就在翻涌!
  得啦!嬷嬷,这下您开心啦,教士冷漠得像一座墓地的雕像,说道.你马上看到绞死的就是那个女人.
  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慢慢地走掉了.
  隐修女快活地扭动着双臂,叫道:我早就向她说过,她会上绞刑架的!谢谢您,神甫!
  她披头散发,目光象火,肩膀撞着墙,在窗洞栅栏前大步走起来,就像一只笼子里饿了好久,感到用餐时刻快到的母狼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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