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色同行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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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钟月才又再次进到诚报总部。这天下午她和跑财税的记者余伟翰去了财政部,採访营业税调涨的新闻。结束后回到报社,已是下午四点多。
  柯绍宇和纪斐茵都在报社,正热络地聊着天,看起来就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钟月忽感一阵熟悉的落寞。每到一个新环境,她永远是最晚融入同儕的;甚或是从来不曾融入。儘管如今已经是个大四生,她还是无法习惯。
  她摇摇头赶走这些无谓的悵惘,拿起电话准备开始採访。这天余伟翰给了她几个企业高阶主管的电话号码,要她练习打电话访问业界对于营所税的看法。
  打完一轮电话后已接近傍晚,兀自头昏脑胀;偷瞄一眼何蓓如,钟月嚥了口口水。虽然何蓓如对她的问题皆知无不言,但不知为何,每当想发问时,她和何蓓如之间彷彿都隔着一道屏蔽似地,总得做足心理建设才能开口。
  或许财经组天后的气场毕竟太过于强大了吧。
  钟月看了一下次日的安排:明天带她的是杨子容。她心念一动,或许财税的问题,她也可以问他。
  稍稍安心后,便开始写今天的稿子;然而才打了两行字,一个人影冷不防出现在身边。
  「你叫做钟月,我没记错吧?」
  钟月抬头一看,竟是潘少英。
  「嗨,潘少……是的没错。」
  「你有空吗?」潘少英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钟月大感诧异,完全不相熟的潘少英竟然特地来找她说话,而且还必须私底下说?她看了仍在忙着讲电话的何蓓如一眼,心想:「虽然稿子还没写完,但晚一点交,应该没关係吧?」于是回答:「好啊,没问题。」起身跟着潘少英往办公室外走去,最后在楼梯间停下了脚步。
  「你可能觉得我有点唐突了。」潘少英说,微微抽动着嘴角。
  「不会的,有什么事吗?」
  「我前天刚好听到你和杨子容说话。不过我得强调,我不是故意偷听……」
  「呃……」钟月有些忐忑,「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你们提起了一个叫做白鸿砚的傢伙。」潘少英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钟月心中更加狐疑,「所以呢?你想说些什么?」
  「我想说的是……」潘少英从口袋掏出一根菸,用打火机点燃了,「那种好色的花花公子,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你说什么?」钟月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时听你口气,你好像很喜欢他,对吗?」潘少英朝旁边吐了一口菸圈,钟月微微蹙眉,却不好意思伸手捂鼻。
  「我那天也没说什么啊,」她有点不知所措,「你为何会这样想?」
  「少来,」潘少英哈哈一笑,「『他……他叫白鸿砚。雪泥鸿爪的鸿,铁砚磨穿的砚。』『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把我当作很好的朋友……』哈哈,那么娇羞的语气,骗不了人好吗。」
  他细声细气地模仿着钟月说话的口吻。她紧抿着唇,脸色铁青,眼波瀅瀅地流泻着难堪和委屈。
  潘少英仍掛着笑,无视她的神情,又缓缓说道:「那么你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吗?」
  「什么?」钟月觉得自己笨拙得不得了,只能傻傻吐出这两个字。
  「我说,他有女朋友。」钟月觉得不管怎么听,潘少英的语气好像都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叫做苏晓丹。你没听他说起过吗?不会吧?那他想必也没和你提过他那些红粉知己囉?你听过张海龄吗?那刘咏芯、方青文、孙昱君呢?他都没跟你说起过?」
  钟月呆然而立,这段话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靂。叶熙筠当初说的话忽然浮现脑海:「他要不是喜欢你,就是在玩你……」她愣了半晌,才说道:「你……你不是在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潘少英嘿嘿一笑,「你要是不信,何不亲自去问问他?喔还有,我还得补充一件事。这位风流倜儻的才子白鸿砚,以前可是文教组的记者。你猜他为何会被发配到编辑中心去?」
  钟月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咬着牙拚命忍住眼泪。潘少英继续说:「还不是因为他和跑线的学校已婚女公关发生了丑闻。闹得那女公关的老公还跑来报社大吵,连总编辑都惊动了。出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报社还能让他在第一线跑新闻吗?当然是调到内勤,别让他去外头惹是生非。
  「谁知道这小子他妈的实在厉害,不只把妹手段高明,在职场上也是有一套。调职编辑之后也才两三年,就直升召集人。我的天,上级只怕早就都忘记他干过什么样的事了吧?」
  潘少英似乎说得还意犹未尽,「你别怪我多管间事,我是为你好。我只是看不过,一个没有真才实学、只会卖弄讨好来开阔自己前途,还有爱说谎哄骗、好色无厌的傢伙,就这样把这么多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奉劝你,看清这个男人吧,不要在他身上放太多感情。」
  「谁说我在他身上放了感情?」钟月话一出口,就发觉到语气中的苦涩,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吗?没有就好。」潘少英扬了扬嘴角,「还有啊,那个杨子容,你最好也要保持距离。他和白鸿砚根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哥俩好,把妹的招数只怕也学了不少。你没看到你们那位实习生──是叫赵千谊吗?才认识他没几天,就爱他爱得要死。」
  「你说完了吗?我要回去写稿了。」钟月再也听不下去了,冷然丢下这句话,不等潘少英回答,掉头就走,也顾不得在学长面前显得有些无礼。
  坐回电脑前,她身体仍不断地颤抖,满腔的悲愤和悽愴。
  是不是因为白鸿砚早就有了女朋友,回信才总是拖沓、爱回不回?是不是也因为如此,所以在她来到诚报之后,就一直避不见面?既然他已经有了对象,为什么还要对她诉说这么多的想念、这么多的眷恋?他从以前就是个善良可亲的大哥哥,难道他变了,真的成为潘少英口中的风流浪子?
  她早该看清现实的。这位鸿砚哥哥从少年时就一表人才,桃花想必从来不会少。他怎么可能对一个这么多年没见面的幼时玩伴感兴趣?他在这么大的报社工作,人脉这么广,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么可能还特别在意她这个比他年幼好几岁的小女孩?何况,还是一个笨拙又孤僻的边缘人。
  是的,边缘人。这几个字狠狠地戳刺着她的内心。她从小到大就是个边缘人,连交朋友都有障碍,有什么资格奢望一份真爱?
  都该怪她自己,连人家的面都还没见到,只凭着几封信就陷了进去。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
  心中的悲伤实在太过庞大,以致她完全没发现,她手中的笔记纸已经被她揉成一团;也没发现潘少英早就悠哉地晃回他的座位,嘴角带着一丝得意洋洋的浅笑。
  她再也忍耐不住,赶在溃堤之前衝出办公室,蹲在楼梯间抱头痛哭起来。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钟月才恢復冷静,觉得自己的眼睛肿得路都要看不清楚了。她到厕所洗把脸后又躲了近十分鐘,等眼睛稍微消肿后才敢回到办公区,匆匆对何蓓如说了声身体不适、想回到宿舍再写稿,就立刻逃出诚报大楼,全程都低着头,还差点撞到路过的文教组长吴諮晨。
  坐在诚报宿舍的书桌前时,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专心写稿,动不动又有想要伏案大哭的衝动。等到终于完成了一篇零零落落的稿子,已接近凌晨两点。
  「你没睡饱?」隔天再度和杨子容跑线,一见面他就眼神锐利地扫过钟月浮肿的双眼和黑眼圈。
  「是啊……昨天的稿子不好写嘛。」钟月硬挤出了一个微笑。
  「那你今天还是想办法打起精神来,以免恶性循环。」杨子容走向富丽堂皇大厅一角的沙发,示意钟月坐下。
  他们正准备到大楼十五楼的会计事务所彩访,此时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鐘,好让杨子容能事先为钟月解说当天的採访内容。
  「最近地方政府开始陆续调高房屋标准单价,所以连带使得房屋税也被调高,投资客或自住者全部受到波及。所以今天来是要访问专业会计师的说法……」
  杨子容的说明,钟月是强行拉回注意力才听得下去。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上去吧。」交代完背景之后,杨子容就带她搭电梯上楼。
  你知道白鸿砚是那样的人吗?他真的是那样的人吗?站在电梯里,钟月目视着杨子容的后颈,在心里反覆问他这个问题。
  但她可以开口向杨子容探听这么八卦的问题吗?
  当会计事务所的助理带他们走进会议室就坐时,那氛围才让钟月不得不暂时把这些念头拋到一边,专心地聆听访谈。杨子容和会计师满口的专业术语,她连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光记笔记都来不及了,更别说还去想白鸿砚那傢伙的事。
  结束后才刚走大楼,钟月就重重吁了口气。
  「今天还好吗?」杨子容问。
  「哦……应该还行吧,」钟月想着前两天在诚报财经版看到的「企业导入国际会计准则(ifrs)后的挑战」,同样是会计师的访谈,房屋税议题至少好懂了一些。
  「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吗?」
  「暂时没有……」
  「你确定?」
  钟月抬头望向杨子容,却见他的眼神透明得像是连映画其中的自己也毫无遮掩。她心中一动,关于白鸿砚的事,毕竟还是问不出口。
  「确定,」她说,「我下午回报社,写稿时如果有问题,可以再问蓓如姊。」
  「那好。我马上要去赶场,今天就不陪你回报社了。如果对今天访问内容有疑问,可以打电话给我。」停顿片刻又说:「应该说……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这想法在钟月脑中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反应,杨子容又说:「那我先走了,改天见。你稿子加油。」
  「好,谢谢你。」钟月答道,低头快步走了,完全忘了这天原本预计要问杨子容财税问题的事。
  杨子容匆匆过了马路,走到停车场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钟月的身影远远的、小小的,渐渐没入捷运站的入口。幸而她并未察觉他焦灼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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