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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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花房回来后,整顿晚餐欧文都吃得心不在焉。餐桌上夹杂丁铃噹啷的刀叉碗盘的摩擦、碰撞声,汤锅热气蒸腾,而芙拉达的笑声糊在水气里,咕噥着一串日常琐事。
  软黏的一声「啪嗒」,碧娜将一大勺甜菜根染红的燉菜倒在盘里,红色汁液点点喷溅在桌面。一团暗红软烂的东西。欧文心浮气躁地四处张望起来,试图转移衝上胸口的作噁感。眼神不自觉地落在麦雅身上。麦雅一如往常安静地用餐,眉眼却轻盈许多,甚至频频抬头认真地倾听芙拉达的间谈。彷彿两人没有方才花房里的对话,那些难解的问号悄悄隐翳在麦雅恬静的神情里。
  思绪仍不禁神驰。欧文的视线穿透麦雅的袖口,那道伤疤带他回到一个他不在场的过去……同样坐在用餐桌,从厨房传来剧烈的争吵和汤滚沸的声音,然后麦雅戒慎恐惧地缓步靠近厨房,最后义无反顾地衝进去……他几乎能想像麦雅保护芙拉达的样子,大概就像昨天上午那样,声音因畏惧而颤抖,脸色因不习于成为焦点而涨红……
  麦雅总是如此,暴露习于躲藏的自己于没半点好处的处境。
  欧文曾见过黑暗里蠢蠢欲动的豺狼虎豹,他们伺机着为非作歹,然而这个害羞的人不是,两年前都柏林的清晨,欧文就第一次见识到善良竟也藏身于不法孳生的巷弄。麦雅往欧文这里看了过来,迎上了欧文的目光。她像被惊动却对葵花籽盘留恋不已的小鸟,半低眉半抬眼的看着欧文,盘桓不去。而欧文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失神地瞅着麦雅,直到听见芙拉达说了「圣诞节」三个字,一句话猛然划过脑海──这里不安全。圣诞节后,不,连圣诞节也不要过了,请你带着芙拉达离开,越快越好──那是麦雅在花房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和碧娜的话不谋而合,都要他离开安默斯特。
  欧文漫不经心地切盘中鱼肉,脑海里浮现笔记本里血红发狂的字跡:什么时候才可以停下来?我做了什么?欧文叉了一小块鱼肉,却迟迟不入口,耳畔又响起一句话:「害死妈妈的猫还不够,这次脑筋动到芙拉达身上了?」
  碧娜行径古怪,说的话似真半假,然而麦雅笔记本里的留言也令欧文在意。尤其麦雅又要他当心这间屋子,种种一切又让他神经紧绷起来,甚至比之前深夜怪声事件还令他焦躁。
  欧文挪回视线停在碧娜身上,彷彿稍稍不注意就会错失什么细节,他不停咀嚼着,没意识到嘴里空无一物,只顾盯着坐在对面且不断用力搅着盘中燉菜的碧娜。
  「放过它吧,碧娜。」芙拉达嘀咕着切下一块鱼肉,他边说边瞄了欧文一眼,继续说:「你非得把萝卜戳烂才能吃吗?」
  「还不够烂。」碧娜手一抬,往下戳刺已经碎得可以的胡萝卜块。然后,像玩腻了萝卜块一样,他突然放下刀叉,捻起沙拉碗中一片羽衣甘蓝叶,两手慢慢展开叶片,几粒艷红的石榴掉落在桌上。
  「有些鸟就是会挑错时间来,啊,谁叫有人给牠们希望。说真的,麦雅,冬天总有牠们该去的地方,为什么要干预牠们生存的方式?」他边说边捏着菜叶沾取盘中的燉菜汁液,弄得指头红淋淋一片。
  「别老是找麦雅麻烦。我倒喜欢院子热热闹闹的,好像我们现在这样。」芙拉达夹了些芦笋到欧文盘中,以一种温柔的方式提醒欧文用餐。「话说回来,刚刚你和麦雅在花房里聊什么呢?」芙拉达又给自己添了一些沙拉,转头看欧文。
  「梔子花。」欧文想也没想地回,终于吃下叉子上的鱼肉:「我房里的梔子花有些毛病,我不太会照顾它,麦雅帮了我大忙。」他完全没料到芙拉达会突然提起花房的事,他更没料到他直觉的反应是说谎。事实上他房里的盆栽活得非常健壮。
  有一瞬间芙拉达像被这句话戳进心里,灵活的眼神片刻发愣,随即笑了起来,「你这句话说得好像一个人……家里就只有麦雅懂得照顾花,每次花死掉了,麦雅就是有耐心再重头开始。我只懂得摘花,当然啦,得经过麦雅同意。」
  「并不是每次都会经过麦雅同意。」碧娜带点调侃的口吻,捻起桌上的石榴。
  「只有那一次,麦雅也没生气,而且所有人都说我别梔子花好看。」芙拉达叉起碗中的苹果和羽衣甘蓝叶,狡黠地笑起来:「况且我只摘了一朵,你可是摘了整房的梔子花!我那时觉得『你怎么敢这样恶作剧?』好像你放火烧了房子一样可怕──满地都是梔子花,你那次真的把妈妈惹毛啦!」
  芙拉达的双眼漾着温柔光彩,她的口吻慢了下来,回味无穷地说:「满地的白花,像夏天的婚礼一样……」
  「是丧礼。我不知道她会那么生气。」碧娜淡淡地道,硬生生结束这个话题。她突然转头问麦雅:「你听过『夜鶯与红玫瑰』的故事吗?」
  麦雅笨拙地挪了一下身体,眼神飘忽不定、畏惧的样子和在花房时里一模一样,好像碧娜真的握有什么把柄,令她如坐针毡。芙拉达的抢话拯救了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的麦雅。
  「等等,我似乎记得……我可以感觉到那是一个爱的故事,闻都闻得到……。」
  「你说这是爱的故事?一隻愚蠢的鸟,和花园里那些笨鸟差不多一个样,自以为是救世主干涉别人的事,根本没人要牠帮忙,结果下场呢?为了一朵烂玫瑰,牠死了。」碧娜说得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他伸出舌头将沾满暗红汁液的菜叶捲入嘴里,汁液滑过下巴、脖子,最后浸沾衣领。
  「别再玩食物了。别忘了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那些汁液很难洗!」芙拉达把餐巾纸递给碧娜,「我记得故事才不是那样。」
  「你什么时候对童话故事感兴趣了?」欧文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质疑,他不知道碧娜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故事,但他确定这个故事和那些令芙拉达抱怨连连「玩食物」的举动并不是心血来潮。
  「后院的大树来了一隻我从来没看过的鸟,牠不是我们这里任何种类的鸟,死皮赖脸就在这里住下了。牠的样子让我想到夜鶯。」
  这里没有夜鶯。欧文瞧见麦雅挑起眉、满脸困惑的样子,更加确定碧娜话中有话。那么多童话故事,偏偏挑了王尔德笔下的夜鶯,那隻居住在櫟树上筑巢啼叫,歌颂着爱情却不被人类理解而枉送性命的小鸟。
  「你省略了很多情节。」欧文不理睬碧娜,他转过头对芙拉达娓娓道来:「有个年轻人爱上了一个女孩,为了讨她欢心他四处奔波寻找冬天里开花的红玫瑰,只为了能和她跳一支舞。他的真情打动了夜鶯,因此夜鶯决定帮他一把,即使要付出生命作为代价。牠把胸膛刺入荆棘,用牠的血灌溉玫瑰,用歌声唤醒花苞,直到红玫瑰绽放,夜鶯才──」
  芙拉达阻止欧文继续说下去,闷闷不乐地说:「我想起结局了,这是悲伤的故事……」
  「结果心上人早就收下别人的珠宝,红玫瑰最后像垃圾一样被马车辗过去。这就是结局,面对现实吧,爱啊、善良啊,都一文不值。」碧娜冷冷地结束故事。
  「不,现实践踏了红玫瑰,但践踏不了爱本身。」整顿晚餐直到此刻,欧文终于像昨天下午约会时那样专注、热切地对芙拉达说话:「好像我们现在看不见太阳,但它确实存在,离得太远会冷、靠得太近会死,无论我们写下怎么样的结局,都不能减损太阳半分的价值,它不需要人类,但人类需要它。再说了,谁来评断结局?我说结局是留给地球上的人,有人以死亡断定成功或失败,但在不朽里只有爱的悲喜,没有结局。」
  「你以为你是狗血剧里的男主角吗?」碧娜以一种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嘀咕,淡漠的脸庞终于流露出不耐的情绪。
  「有何不可?为了这顿晚餐,即使下一秒我就死了,也心满意足。」
  「胡说八道,别再谈死亡了。」芙拉达看似埋怨地噘起嘴,却藏不住满脸的甜蜜,「你们转移了我刚刚的话题。说到哪了?啊,圣诞节。我尽量避开千篇一律的老套游戏,要满足艾莉丝那群傢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而且他们已经抱怨我整个假期像人间蒸发一样,这不能怪我,我得上课嘛!总之在他们威胁要和我绝交以前,我非得让他们满意不可。」
  「我可以帮你想游戏的惩罚。」碧娜拔掉椅背上的金葱条,走到芙拉达后面,轻轻地掛在芙拉达身上,「道具只需要一条绳子就够了,像这样绑起来……。」
  「你改变心意要参与我们啦?别闹了,好痒……这是什么奇怪的游戏?」芙拉达缩起脖子,咯咯笑起来。欧文坐在一旁,只觉得那一圈一圈不断缠绕芙拉达的金葱条特别刺眼,心底莫名毛躁起来。
  麦雅看起来同样坐立不安,她四处张望似乎犹豫着是否要离开餐桌。
  「圣诞派对里不会有任何惩罚。」欧文强行抢走金葱条,缓缓从芙拉达脖子上拆解下来。经过下午的事,他不想再和碧娜正面衝突,然而碧娜连番若有似无的挑衅令欧文再也受不了,乾脆对芙拉达和盘托出搁在心上的事。
  「你知道麦雅会梦游吗?」
  「谁梦游?」芙拉达对欧文突然其来的问话,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前几天做恶梦,大概是因为身体不舒服。」麦雅突然大声地说,激动地站起来。「欧文,你圣诞节过后就回爱尔兰了,对吧?」
  芙拉达撑着头咕噥:「你们别轮流关心欧文什么时候回去,我真的不喜欢听见这个。」
  「为什么不能提早呢?」麦雅支支吾吾说着:「我的意思是……一整个月待在这个小镇不觉得闷吗?」
  「没什么不好说的,麦雅,你在害怕什么?」欧文柔声问。
  「麦雅害怕什么了?你们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吗?」芙拉达倏地收起愉悦的神情。
  「我和碧娜一样,我不需要上课了。我会和父亲交代这件事。」
  「我可以随时离开,但至少得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想停课?」
  「谁说你可以随时离开,没人赶你走。」芙拉达板着脸对欧文道,她的眼神在欧文和麦雅之间来来回回,像在等个合理的解释。
  「我从来没想过赶欧文走,我从来没这样想过!我……我不讨厌欧文……别误会我,我很喜欢他。」静默毫无预警地淹没麦雅,她像溺水的人说不出任何话,满脸通红,惊慌失措。而欧文也是,衝上心头的话全梗在喉头,一向快言快语的他也突然变得拙口笨舌。
  「我老是说错话!」麦雅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你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朋友,又怎么会想赶你走……我只是想,为什么我们每年都要待在安默斯特过圣诞,只有我们三个,在外头过也行。」她又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直盯芙拉达,「既然我和碧娜都没有上课了,要去哪都行。」
  「你脑子昨晚烧坏啦!谁都不准──」碧娜忽然暴躁地打断麦雅,态度恶劣到话还没说完,芙拉达和欧文就同时制止他说下去。芙拉达仓促地结束这个话题,但碧娜没打算收敛,她再次怒目对着麦雅。用餐桌上,瀰漫的不再是菜色香味,而是战火烟硝,场面一触即发。
  「麦雅,你又想干什么好事?」
  「你怎么不谈谈今天下午你干了什么好事?」欧文忍不住高声打断碧娜对麦雅的质问。
  「碧娜你可以先上楼换衣服吗?衣领和袖口都脏掉了,我看了很不舒服。」芙拉达倏地站起身来,离开座位前顺手轻触欧文的脖子,柔声道:「我去打杯奶昔,欧文你可以跟我一起来吗?」
  可惜轻哄没有奏效,这回欧文和碧娜一样,没打算放过彼此。下午对碧娜的歉疚烟消云散,甚至觉得碧娜应得那个教训,为什么要同情她?为什么要一再容忍?连碧娜自己都说她不要同情,那么就收好同情给有良知的人。欧文越这么想,胸怀的怒火越是放肆地轰轰燃起。
  「我干了什么好事?不就把一件衣服弄脏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你巴不得把我关进储藏室,眼不见为净!两次,为了一件脏衣服我被关了两次!但你他妈的又是谁──」
  才落下最后一个字,芙拉达顾不得大家都在场,大声斥责碧娜。
  「够了!我受不了你对欧文的态度。」
  有一瞬间,碧娜爆出凌厉的目光,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瞄了地板几眼,而待要爆发的情绪转眼又消散在冷峻的脸庞里。她不发一语,转身离开客厅。
  客厅瞬间陷入尷尬的沉默。芙拉达站离欧文好几步,背对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等到两人发现麦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开了,餐桌只剩下两个人,才终于打破沉默。
  「真好,又突然多了好几件心烦的事!」
  「芙拉达,我原本没打算告诉你这件事,但关于碧娜……」
  「你把碧娜关在储藏室?我不在家一个下午,就突然多了好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下午发生什么事。你还记得早上厨房里的味道吗?碧娜杀了……杀了一隻麻雀,还有昨晚──」
  「我当没听见。」芙拉达不敢置信地看着欧文,「你还来得及修正你的话。」
  「我不会修正任何话。你……难道你觉得我在说谎吗?」
  「我觉得你气昏头了,我可以体谅你。」
  欧文紧抿嘴巴,怒气快炸开胸口,他看了看周遭才又看芙拉达。
  「我亲手清理垃圾桶里的东西,还有花园的。」
  「你知道我爱你,欧文。老天,碧娜已经提醒过我很多次,我谈起恋爱就会晕头转向的……你不是第一个对碧娜有偏见的人,当然我不相信你是会造谣的人,你不可能像那个人……」芙拉达喃喃自语:「那个差点害我误会自己妹妹的混蛋!」
  「偏见?造谣!」欧文忍不住嗤笑一声,又气又无奈地说:「所以你觉得我是……对人有偏见到会出现幻觉来编造故事的人吗?仔细听我说,芙拉达──」
  「我只希望你在开口以前,先想想你谈论的人是我的妹妹。」芙拉达别过眼,开始收拾桌上的餐盘,「今天大家食慾都不好。」
  欧文跟着端着汤锅进厨房的芙拉达,他依然怒气未消。
  「欧文我真的不想再和你谈论关于碧娜的事。」芙拉达将汤锅放置在炉子上,并转身欲回客厅。
  「好,那来谈谈麦雅。」
  芙拉达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和碧娜吵架,是为了麦雅?我不知道晚餐前你们在花房里谈了什么,碧娜回来脸色就不好。」
  欧文感到心一沉,他想起傍晚时碧娜先离开花房,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刚刚饭桌上芙拉达会突然问他和麦雅在花房的事。「碧娜跟你说了什么?」
  芙拉达看着欧文,眼里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不安和淡淡的疏离。她欲言又止,最后不发一语。
  「重要的不是碧娜说了什么,对吧?你不相信我。」
  「欧文,我和碧娜一起长大……」
  「我为麦雅感到不值。」欧文顿了顿,再开口时怒气连珠炮弹似的爆发,「是啊,你们一起长大,却不知道她会梦游!我打赌你连她的房间多拥挤都不知道,塞满了你和碧娜和所有不在乎她感受的人的垃圾!如果你也撞见碧娜对麦雅说的话……算了,我再提碧娜也不过像个小丑给自己挖坑跳,不过我不气你,我气麦雅,更气我帮不了她!」
  一瞬间两人的距离拉得好长,厨房静得可以听见窗户因风微微震动的声音。欧文和芙拉达无言以对,场面安静到彷彿不管开什么话题都会说错话。
  「我不想吵架,至少不要在这里。」芙拉达转过身,哽咽地离开厨房。
  ***
  芙拉达的草莓奶昔第一次失效,过了一天碧娜还是对他很冷漠,把她当空气人一样视而不见。芙拉达没说什么,依然哼着小曲,脸上掛的笑容和她的衣服一样妥妥当当的,把心里的事遮掩得刚刚好。
  阁楼里播放的圣诞组曲一首接着一首,轻快的旋律益发热闹却怎么也塞不满小小的阁楼,屋里突然变得宽敞。安静,不管是谁开口、说什么话题都显得多馀,生硬的对谈像破碎的回音,没有意义且不堪一击。
  欧文猜想,芙拉达从未像现在这样失去碧娜的爱过,她深知芙拉达是个情感纤细、看重关係的人,而碧娜漠视芙拉达,看似平常手足间的争吵却足以让芙拉达变得言不由衷、心神不寧。
  昨晚厨房的争执,在芙拉达鑽入欧文的被窝里结束。那晚欧文回到自己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躺在床铺上懊悔地仔细回想刚刚对芙拉达说的话。
  芙拉达是无辜受累。碧娜的确是她深爱的家人,她不肯相信自己也是情有可原,况且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是沉浸在热恋中的小情人。欧文一想到芙拉达刚回到家时,搂着他的脖子兴冲冲地说要为欧文煮一顿好吃的,就越加后悔自己怎么把对碧娜的怒火迁到芙拉达身上了。
  他才决定要上楼找芙拉达,小情人就抢先一步来找他。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芙拉达低垂着眼,拉着欧文的衣角,凑近他低声道。
  欧文立即把她大力拥进怀里,抚触她的头发,两人的唇近得听不见彼此的道歉。他们没回到先前夜夜缠绵的暗房,而是在这间他们第一次拥有对方的房里,半梦半醒地度过一夜。
  今天一早,芙拉达就提议要帮麦雅的房间大扫除,事出突然,麦雅又一向无法拒绝这个热情又会撒娇的哥哥,她只能着急地请芙拉达在门外等十分鐘,才放她和欧文进来。
  说是整理,其实也只是清出堆积在麦雅房里不属于她的杂物。麦雅手里抱着一个铁盒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贴满手绘图的墙面前,死死盯着他们。
  「放心,我们不会动这面墙。」欧文挨近麦雅,低声保证。一旁芙拉达连连惊叹,一下说原来她失踪很久的东西在这里,一下又说这面雕花镜还可以使用。欧文瞄了一眼,和倒映在镜中的芙拉达眼神交会,两人投契地笑了笑。他知道昨晚的事情仍未平息,芙拉达有心事,一如他仍有难言之隐,那些虚张声势的遮掩因为芙拉达无意间回復麦雅的一句话,掀开一角。
  「那是妈妈的雕花镜,丢了捨不得,但也不敢用……。」麦雅吞下后面的话,彷彿说出来是要剖她的心、会痛得流下泪水一样。
  「丢掉太浪费了……」芙拉达不断把玩着镜子,着迷地看着镜面说:「与其只能看,倒不如拥有它,它多好看呀!它今后就是我的。」
  芙拉达随即把雕花镜揣入怀里,继续整理其他杂物,整个过程都说说笑笑的,大部分时间却没正眼看欧文。
  直到下午欧文准备和芙拉达、麦雅出门时,碧娜都没理会他们。他们要赴先前友人邀约的滑雪行程,门铃响起时,芙拉达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她不断嚷嚷着这栋屋子很久没听到这样悦耳的门铃声了。
  这样的兴奋之情并没有维持很久,一封讯息打断了三人原本的行程。是三胞胎父亲发来的讯息,他请欧文结束家教课程。内容简短得不可思议,就像当初面试一样短暂匆忙,这次更随意敷衍。欧文赶紧回拨,却无人接听,打去三胞胎父亲的工作场所却也只得到代为转达的回应。
  欧文又反覆看了好几次,确认不是自己头眼昏花。芙拉达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催促着他们得快点出发,而欧文却呆愣着,动也动不了。
  他早料到他不会陪三胞胎太久的时间,这份工作来得莫名其妙,三胞胎父亲并不在乎欧文能教什么,只希望他带给她们快乐。欧文原本预定等圣诞节期结束,就回家乡安顿下来,只是没想到结束来得那么突然,一下子就切断他和这间屋子里所有的关係。起先他感到震惊,而后觉得不受尊重,简短的讯息像挥手赶走一隻苍蝇一样。然而芙拉达的叫唤令他醒悟过来,在浓烈的不满情绪下,还有更深的东西牵动着他,那些才是他最真实的心情。
  结束是一面镜子,那些隐晦的、模糊不清的、浑然未觉的,剎时变得清清楚楚,欧文此刻才明白这栋屋子里的人对他有多少分量,值得好好道别,然后在道别后延续多年的感情。
  不该是一通讯息,就唐突终止和三胞胎的关係,没有任何理由和申诉的机会。他知道他不会因为结束这份工作就失去了芙拉达,只是从此那些待解的谜题,往后都是这栋房子里的事,无论他曾经投注多少情感,他至始至终都是局外人。
  芙拉达唤了几次没回应,又走到客厅门口催促欧文。
  「芙拉达,我很抱歉,但我恐怕不能去了。我有很临时的事。」
  欧文解释的时间不多,他把芙拉达拉到楼梯间的小圆桌,结结巴巴地拼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芙拉达的失落一闪即逝,她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但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撇嘴瞪了他一眼说:「至少还有麦雅陪我,下次别再那么临时了。」
  待芙拉达一行人走远,大门一关上,房子瞬间安静下来。他几乎忘了第一天来到这栋房子时那种死气沉沉、忧鬱清冷的感觉,此时此刻才发现一个家的活力与朝气从不是理所当然。久违的沉闷感再度压迫着肩,使欧文走向后院的每个脚步都无比沉重。
  ***
  碧娜坐在花园的小圆桌旁,弓箭掛在椅背上,不停地往桌上戳。欧文还没开口,光走下台阶的声音,碧娜就知道是欧文。
  「我以为我们已经够清楚我们不喜欢彼此。」碧娜头也不回地说。
  「我非常清楚。你的父亲传了一封讯息给我,我要离开了,还不够清楚吗?」
  「你要走了?」碧娜转过身,不解地瞇起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问你。昨天你和麦雅都对我说了很奇怪的话。」
  「你该问的人是麦雅,不是我。」
  碧娜拿起弓和箭袋,背对欧文走向箭靶,不理会他。欧文跟上前,经过圆桌才发现桌面上全是爆破的鲜红色浆果。碧娜依然穿着芙拉达的衣服,丝毫不在意昨天才把芙拉达的罩衫弄得满是酱汁污渍,现在身上的灰色毛衣上点点都是浆果的汁液和不明的深褐色染痕。
  「你厌恶我,就像你厌恶你的姐妹一样。不,你厌恶全世界。」
  冷风吹来,碧娜取出箭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但依然背对欧文,完全不理会他。欧文不以为意,来之前早料到碧娜绝不会给他好脸色。但既然暂时无法联络上碧娜的父亲,也无法从芙拉达身上得知任何事情,而麦雅也躲着他,他只能靠自己找答案了。
  「你说过为什么人只看表面而不去看逻辑,那是因为你只愿意给假的东西,又怎么期待别人看到真的?没人知道你的世界里那些乱七八糟的逻辑。」
  碧娜掉落了一支箭,取箭的手瑟瑟发抖。他重新将箭搭上弦,拉弓。围篱外有狗叫了起来,碧娜再次放下弓箭,犹豫未决的背影像静止的冬天中掠过树丛间的影子,虚晃而不真实。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有我们,来吧,让我看看除了表象以下的事还有去他妈的逻辑,然后告诉我──」欧文步步逼近,高声说:「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碧娜猛然转身,箭矛对准欧文。
  比起冷清尖锐的箭锋,那毫无怜悯又残忍坚决的眼光更令欧文惊惧。他等待,每一秒都比一辈子还长,彷彿和芙拉达相拥入眠已是上辈子的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有一分鐘,又或许不过数秒,碧娜放下箭,凶狠的眼光转淡为轻蔑,「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得到这份工作?」
  生死关头反而暂时麻痺恐惧,欧文高度专注在碧娜身上,「我认识你吗?」
  「我不认识你,是你闯入了我的生活。」碧娜的脸一沉,低嚷:「是你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地踏进这个家门,就像现在这样打乱我的练习,你破坏了我们的生活……你一点也不明白我们、半点也不明白!芙拉达、我、麦雅,有我们自己的生存之道,你为什么不赶快随便教你那些狗屁东西,然后滚得远远的!我给你机会走,你偏要留下当靶,老爱用那些噁心、矫情的大道理来耍得芙拉达、麦雅团团转……」碧娜又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该死的麦雅!那自卑的窝囊废总是坏事!」
  「闭上你的脏嘴!」一听到碧娜又用难听字眼咒骂麦雅,欧文火气止不住的上来。儘管弓箭还在碧娜身上,欧文顾不了那么多,心一横:顶多就是死。他张嘴回骂:「我听够你的垃圾话,再管不住你的嘴巴,我就亲自把它缝起来!」
  碧娜倏地收起恶狠狠的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欧文。
  「缝上我的嘴巴?我就算不说话,你以为芙拉达会相信你?你不想听垃圾话就滚远一点,我也省点力气。」
  「挑拨离间的力气吗?『聪明』的碧娜只想得到这种瘪三的手段吗?」
  「你配得什么手段,那我就用什么手段。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还待在这里干嘛?」就在碧娜翻翻白眼转过身、继续搭弓射箭时,欧文迅速衝到他身后,从背后抓住碧娜的双手,结实有力的腰臀扣住碧娜,令她寸步难移。事已至此,欧文完全无法把她当一般青春单纯的少女看待,她挑衅他的样子比一个男人还狠。
  「你干什么!」碧娜惊骇。
  「我现在就在你旁边,你想耍什么花样通通一次来。」
  碧娜哀号一声,手一松飞箭便射出,射中靠近箭靶的树干上,震落些些白雪。
  「婊子养的王八蛋!」
  「对付你刚好。」欧文不愿理会碧娜的脏话,但怒气依然从齿缝间跟着字字句句喷发而出:「我不知道你他妈的在想什么,你要当浑球别把全世界都扯进去,没人和你一样,别自以为是。」
  碧娜气急败坏地连骂了一串,但她越骂欧文扣得越紧,越挣扎身体越贴近欧文。她喉头一紧,来不及吞下短促的声音,就脱口发出令她羞愤难当的嚶嚀。最后她甚至只能说出孩子气的话。
  「我会告诉芙拉达!」碧娜语调软了下来,怒气正盛,却多了无助。她身上的衣服是芙拉达的,那股清爽宜人、属于芙拉达的少女气息,本来就让欧文心软了几分,尤其碧娜的背影又和芙拉达实足相像,他虽在气头上却也没真正放手去做,只想给她一些教训。
  「你现在懂什么叫做被冒犯的感觉了?那以后在我面前慎选你的用字,对你的姊妹放尊重一点。还有,你被俱乐部开除资格了,」欧文贴在碧娜耳旁,冷冷道:「我想他们不会很乐见他们的会员拿着弓箭随便指着别人。」
  碧娜耳朵、脖子红了一片,转头瞪视他。直到此刻,欧文才觉得自己看见一点点有人性的碧娜,那双眼睛烧着熊熊怒火,一眨眼又流露迷惘和其他欧文难以形容的情绪。他想这样的衝突已足够,至少他和碧娜终于有了「真诚的」交流,即使对他而言,碧娜对他的敌意和种种行为仍是谜团。欧文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女孩们的父亲会突然要他走,以及为什么一开始会有这份工作?他不认识女孩们的父亲,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他的连络方式。但他已经没有时间了解也不是首要的问题了。面临分别时刻,欧文想的,掛虑的,担忧的,仍是芙拉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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