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之中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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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还是沉默。有些话还无法告诉傅枳实,他们还没到可以交心的地步,她那遍地鸡毛的生活,她那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还不能毫无保留地向他展露。
  她始终认为没有人能够彻头彻尾地了解她,看透她潜藏的劣根性,她的那些阴暗面,她埋在温和面孔下的偏执和歇斯底里。
  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扛,自己消化。反正一直以来她也都是一个人,她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
  “初羡,什么是命?”傅枳实安静地注视她,眼神平静。
  什么是命?这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人们常说都是命,都是命,好像一个人这一生所经历的一切在出生那刻就已经注定好了。就像是一本书早早就写好了它的结局。余下的几十年人生不过就是在按照书里在演,最终走向它已知的结局。
  这难免会凸显出一种宿命论的悲凉色彩。可大多数人的一生真就是这样。
  初羡从懂事以来就信命运,因为一个人选择不了他的出生。
  在过往那些艰难的年岁里,她时常饱受冷眼,被人评头论足,无助又自卑,感觉自己活着都是一种罪过。
  她也曾哭过、闹过、煎熬过、抱怨过、歇斯底里咆哮过。她也曾泪眼婆娑地质问过奶奶:“为什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为什么我要这么累,别人却那么轻松?”
  她拼尽全力尚且得不到的东西,有些人生来就有,且弃若敝履。
  奶奶总是抹着眼泪,哽咽地告诉她:“孩子,这都是命。”
  慢慢的,初羡就接受了现实。她认命了。她能做的只是努力学习,考个好大学,未来能让父亲和奶奶过得舒坦一些。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傅枳实会问她这个问题。
  一时间她根本回答不出来。
  “我来告诉你,是我们一次次的选择,哪怕头破血流,依然要擦干眼泪继续坚定走下去的方向。你要坚信你的选择没有错。你现在所缺失的,命运在未来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回报给你。”
  年轻男人的嗓音低而沉,合着冬夜的凛凛寒风,清晰入耳,逐字逐句敲进她心里,“一个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别人说了算的,而是取决于你自己。你不该被旁人定义。在我这里,你值得我花费心思去教,其他人还享受不到这个待遇,这就是区别。”
  他坐在车里,窗外昏黄古旧的灯光悄无声息泄进来,罩在男人身上,他的眉眼间褪去一贯的冷冽,变得平和。
  她再一次见到了如此温柔的傅枳实。
  他的温柔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是人品,是教养,是不动声色的安抚和感动。
  “天底下的温柔有十分,八分在神,两分在世人。”
  “他呢?”
  “他是一面湖水,他是温柔本身。只要有他,哪怕一点点就好。”
  她永远臣服于他眼中的温柔。
  ***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时间像是浇了油的齿轮飞速运转。一转眼就到了研三放假前夕。
  这一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上许多。湿寒和妖风是这座南方城市的标配。
  初羡的学习和生活一切如常,就像是枯井里的水泛不起任何波澜。忙碌是常态,也照旧不宽裕,时常为了生计发愁。
  唯一不一样的大概就是心里装了一个人,多少生了些许期待。
  她和傅枳实始终都是浅薄的师兄妹关系,没有更进一层,连朋友都不是。两人的联系也非常微弱,见面就更少了。
  1月15日医院正式放假,实习狗被毒打了这么久总算可以缓一口气了。
  然而初羡却丝毫不敢松懈,毕业论文一日没搞定她就一日不得放松。
  院里要求研三学生在三月份之前必须写完论文。
  初羡的初稿已经成型了,可是被傅枳实挑了一堆毛病。她只好按照他的要求一点一点改。好在格式没什么毛病,不用花费心思去改格式。
  实习接近尾声,眼看着就要毕业了,毕业生们的紧迫感也与日俱增。跟初羡同批实习的学生个个都想削尖了脑袋留在第一医院,毕竟三甲医院资历雄厚,不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吊打其他医院。
  初羡的成绩不上不下的,她有自知之明,想要留在一院多半是不可能的,只能另觅出路。她打算一毕业就回老家工作,陪在父亲和奶奶身侧,他们需要她。
  既然准备一毕业就回老家,那自然就要早早开始找医院。简历投了一堆,大多数都石沉大海。云陌的三甲医院不比青陵差,对应届生的要求也是相当高的。她大概率是进不去的。只能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公立二甲医院。实在不行,私立医院也可以。
  宿舍三个人,舒意禾有家业继承,王妍在家里的安排下大概率会去青陵中医院。只有初羡一个人的工作悬而未决。
  放假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姑娘们都住回了学校寝室。因为都有行李要打包带回家。
  当晚三个姑娘难得进行了一次夜谈。毕竟这应该是研究生生涯的最后一次夜谈了。15号放假,再回来就是明年了。紧接着就是明年四月份的答辩,答辩结束同学们各奔东西,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离别的伤感在这最后一个夜晚显得尤其浓厚。三个姑娘聊了很多,各种话题都聊了,毫无避讳。
  见初羡的工作还未敲定,另外两个姑娘为她支招,方法想了好几个。
  舒意禾建议:“羡羡,如果你毕业不回老家发展,而是选择留在青陵,你完全可以进傅师兄的仁和堂工作啊!仁和堂在青陵的名声可不小,每年也会在我们a大招人。同门师兄妹,你要是有心进仁和堂,他怎么说也得卖你一个面子吧。”
  对此王妍却不以为然,“禾儿,那是你不了解傅师兄的为人,这人铁面无私,你休想从他手里走后门。”
  舒意禾:“我们羡羡也不差啊,不走后门铁定也能进去。”
  王妍:“禾儿说得对,羡羡你完全可是试试的。”
  初羡却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早就决定好了,毕业就回老家,我奶奶年纪大了,我离得近点能照顾她。”
  当初压线考到a大,她就一直犹豫要不要南下读大学,离家那么远,一个学期回去一次,完全照看不到家里。是奶奶一直鼓励她,让她不要担心家里,她才咬牙南下读书的。
  五年本科结束,她又犹豫要不要考研。毕竟家境拮据,早点毕业工作也能早点减轻家里人的负担。是奶奶鼓励她读研的,奶奶说毕竟学医的出路很少,以后要想进好医院,三年研究生生涯是少不了的,很多人还要读博。现在辛苦两年,以后收益。
  在奶奶的鼓励下,她又读了三年研究生。
  如今学业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她自然要回老家工作,离家近一点,她也放心。
  不过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再见到傅枳实了。她的暗恋自然也将无疾而终,画上句号。
  她该庆幸自己藏得好,不曾在傅枳实面前流露半分。暗恋从来都是一个人的狂欢。往后也都将只是她一个人的患得患失。
  ——
  三个姑娘聊了一晚上,凌晨两点才睡下。
  初羡是下午的火车。从南到北,足足要坐四十八个小时。
  上午舒意禾和王妍就离校了。两人走后,只留初羡一个人在寝室,那种孤单感一下子就被放大了。
  她把行李箱塞得满满的,能塞下多少就塞多少,能带回去的东西尽量不扔。一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愣是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
  中午最后在食堂吃了一顿饭,一菜一汤,全是素的,寡淡得过分。
  然后出发去青陵火车站。
  初羡姑娘拖着行李箱慢慢地到北门去坐公交车。
  大概是离别伤感,连天色都是阴沉的,要是再下点雨,那气氛就更凄惨了。
  北门外,几个小贩支着摊子,烤红薯、武大郎烧饼、铁板豆腐、糖炒板栗……形形.色.色,琳琅满目。一阵阵浓郁的馨香揉进空气里,挥之不散。
  糖炒板栗的摊子前围了三两个学生。老板娘是个年过五十的中年妇女,留着一头毛糙的长发,黝黑的脸上遍布岁月的沧桑。笑起来会露出一口白牙,让人觉得无比亲切。
  据说老板娘在a大北门卖了十多年的板栗,每年一到秋冬她就雷打不动扎根在这里。一袋板栗由最早的十块涨到如今的二十块。靠着这份糖炒板栗将两个孩子都送进了a大,读了研,也考了博,如今生活体面,事业有成。逢人就夸自己的孩子勤奋懂事。
  殊不知有这样卖命的母亲,孩子有什么理由不上进?
  在a大读了五年大学,初羡进进出出校门无数次,可一次都没买过。二十块钱的糖炒板栗她都舍不得买。或许不是舍不得买,而是不敢买。十四岁那年吃过一包母亲买的糖炒板栗,此后十年就再也没有吃过一次。
  初羡站在原地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拖着行李箱走向了那个小小的摊子……
  临近毕业,人的勇气也生出来了。因为知道下一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
  傅枳实今天来a大隔壁的青陵师大找陆川有事。
  在陆川的办公室坐了半个多小时,然后离开。
  车子开出东门,妹妹傅婧娴的电话适时打了进来。
  他把车停在路边接电话,“娴娴?”
  年轻女人轻柔的嗓音透过手机听筒传过来,紧贴着他的耳郭,“哥,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吗?”
  年轻的男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整个人似乎都显得有些倦怠。昨晚没睡好,今天一整天都精神不济。
  一听妹妹喊他回老宅,他就下意识回绝:“不去,懒得听爷爷念经。”
  傅婧娴:“……”
  “爷爷这两天去云陌开学术报告会了,不在家,家里就爸妈在,白彦今天也要回去。哥你回来吧,我们一家人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
  “看情况,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
  挂了妹妹的电话,傅枳实把手机往中控台随手一扔,正打算发动车子离开。不经意往窗外匆匆一瞥,一抹姜黄的身影闯入视线,猝不及防。
  不远处他的傻师妹站在小摊前,正在买一份糖炒板栗。
  这个季节板栗飘香,到处都是这种流动的小摊子。
  小姑娘照旧穿着那件姜黄色的羽绒服,宽松地罩在身上,那么小一只,还背一个大书包,沉甸甸地挂在双肩上,也不知里面是不是装了几十斤石头,像是要把人生生压垮。
  脚边立着的那只巨无霸行李箱,暗沉的藏蓝色,光滑的镜面材质,不断反射出淡淡的冷光。
  还是他之前见过的那只。
  这么小的人,拖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真是怎么看怎么突兀。
  傅枳实其实有挺长时间没见到这姑娘了。医馆工作扎堆,很少回a大,也就在微信上跟初羡提提论文。
  初羡买了板栗,正在扫码付钱,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毫不惊艳,却非常耐看。
  搁人海里这姑娘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平凡、普通、捉襟见肘,身上有众生的缩影。
  这样的人他还见得少吗?
  傅枳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摁了喇叭。
  两声沉闷的鸣响,打破了凛凛严寒。
  小姑娘下意识回眸,稚嫩青涩的小脸,怯生生的模样,一脸困惑。傅枳实的那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明明是二十来岁张扬明媚的年纪,为何那双眼睛总是蒙着厚重的雾气,深谙的眼底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从未开怀大笑过?
  胆怯,无助,迷惘,总是张惶无措,踌躇不决。
  偏这样的人,又不得不全副武装自己,像野草一样顽强地存活着。
  初羡认得傅枳实的车,拉起行李箱匆忙小跑了过去。
  “师兄!”她手里紧握那袋板栗,嘴里呼出一团白气,一张素净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满满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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