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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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多的人,最终屈服妥协,其实也不全是因为向世俗礼法折腰,向功名利禄投诚——亲长往往是团体,且因血缘而无法割舍,如同天生来就占据更重份量的权码,和这个团体相较,个人往往显得力单势薄。
  同样是情义,本不应有轻重多寡之分,但往往当人面临权衡时,会困扰于轻重多寡。
  稍一松泄,就会在一群人的殷切注视里,忽视那一双同样饱含热切的眼睛,而不能再去思考,难道就没有两全之策?
  “我敬佩凤翁,是因他在那样的艰难的时候,没有选择更轻松的途径而违背初心。”兰庭这样说:“放弃凤妪何其容易?连凤妪自己都放弃了,世俗同样不会因此诽责凤翁负心,因为世俗都能理解良贱不婚的礼律,世家子弟、男儿丈夫,他们的责任在于繁荣家族、报效君国,本就不应耽于儿女情长,倘若凤翁听从高堂之命另娶门当户对的妻子,没有任何人会责怪他对凤妪的背信弃义,就算凤妪控诉,世人反而还会嘲笑凤妪不自量力妄图攀附。”
  秦楼楚馆、风尘浮浪,自多才子佳人一时的风流韵话,可有多少当真能够双宿双栖长相厮守?海誓山盟无非情浓时候的调剂,在这样的故事里原本谁也不需对谁的终身负责,转身相忘江湖,老死不相往来,甚至连“辜负”二字都落不上的。
  抛舍确然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
  “可如果没有那些门第之见良贱之分,只作是人心对人心,挚诚对挚诚,已经认定的伴侣,当真就能轻易抛舍吗?”兰庭似乎自问。
  春归静候他接下来的自答。
  “凤翁给出了否定的答卷,老前辈虽说没有和我提起过这段旧事,但我猜凤翁当年一定经过了思考,所以作出判断。族老也好,高堂也好,对他抱以的寄望无非建功立业振兴岌岌可危的家族,这确然是他作为凤门子侄不容推卸的责任,且凤翁未必就肯一生耽于风花雪月而毫无作为,但娶谁为妻不应作为建功立业的前提,联姻结势也从来不应是儒生学子谋求仕进的途径。”
  对于这样的“自答”,春归当即表示一万个认同:“迳勿说得不错,婚配和功业本不应当成为矛盾必须从中取舍,正如父母和良侣原本不应对立。”
  “凤翁选择了凤妪,舍弃的无非是家族给他预铺的捷径,而并不是承担的责任和道义,看清了这一点,取舍又哪里艰难呢?”
  这就好比尔虞我诈从来不是建功立业的必然条件,难不成谋求仕进就一定要放弃良知?
  “凤翁再次前往金陵,因当时政敌仍然雄据朝堂呼风唤雨,并非入仕的时机,他仍旧选择韬光养晦,可没有了家族的资助,谋生成为当务之急,他先是发挥所长替人造园,积蓄一笔资金,再借贷了一笔钱,靠着擅长疱厨之技,在秦淮河畔开了家酒肆,正正经经的当起了商贾。”
  “我也听阿婆说过,只用了三年时间,凤翁便将他的醉梦楼扩展到了五家,不仅金陵,苏州扬州各有脚店。”春归笑道。
  “本朝虽取缔限制商贾入仕的铁律,不过在众多士人尤其是所谓世家子弟看来,凤翁从事商贾仍然是自甘坠落不务正业,更有凤家当时的政敌,眼见着凤氏一门最有希望的子侄竟然为了一介风尘女子违逆家门从事贱业,乐得冷嘲热讽讥笑鄙夷,以为凤家彻底一败涂地。”兰庭也笑:“只是政敌哪里料到他们也是好景不长呢?他们势败,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凤翁这才应考会试,时年已经二十有七,中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右佥都御史等职,累迁两广总督,因平息叛乱建功,封伯爵。”
  关于凤翁的辉煌政绩春归并未听凤妪详述,此时听说不由眼冒金星:“平息叛乱?凤翁竟然如此威风!”
  “那时两广不仅多生匪乱,甚至还爆发逆王叛变,而君上耽于享乐不问朝政,告急的奏报也被内臣截留不作理会,若不是凤翁平乱及时,战火必定从两广蔓延半壁江山,凤翁可谓我朝文武兼全的功臣,他舍弃了家族替他铺垫的清贵累迁之路,靠着自己一步步实打实仕进,可惜的是后来官制越渐腐坏,而凤翁位高权重已经引起奸宦忌惮,君主不见外臣偏信内奸,凤翁察觉到危机,只能隐退自保,但纵管如此,凤翁在仕林中的威望也已远超凤门先祖,时至如今,仍然有不少士人慕名前来拜访,望得凤翁提携。”兰庭直言道:“祖父曾用凤翁的事迹教导我,不忘初心,方能两全。”
  春归也是听得心潮澎湃:“李济和凤翁面临难题大同小异,且李济也是奔着两全目的,但一个要的是功利和私情的两全,一个求的是抱负和情义的两全,一个低劣一个高迈,可见澹泊之志不能少,利禄之心不可盛,方为至理真言。”
  “李济?”兰庭诧异道:“辉辉怎么突然用他和凤翁比较起来?”
  春归:……
  她又失口了!看来这热血的脾性当真要改。
  “我就是听丁娘子说了几句她家中私隐,滥俗的故事,迳勿不会有兴致多听。”连忙挽救,陪着笑脸:“夜已深了,这山中风寒,即便盛夏也不宜晚坐,还是早些安置吧。”
  话一出口又才想起凤妪早前的话——
  “是建在山中的室庐,本也不料想会留宿外客,一时间能便利收拾出来供人休息安眠的只有这么一间陋室,阿婆也晓得春丫正在服丧,虽不是古板的人,然而正为真情也得从持禁忌,不过只要怀有律己之心,即为恭正,形式如何大可不必拘严……”
  言下之意就是今晚她只能和兰庭再次同房了,不过在凤妪看来即便如此她也不算违背为亡母服丧不可放纵淫乐的情理。
  春归原本没有别的心思,身为客人也没有强求主家务必再整理一处卧房的道理,大大方方接受了凤妪的安排,但这时她突然提出“安置”的话,立时又觉脸红耳热。
  又木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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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3章 异梦之兆
  好的,安置。
  兰庭的表现是从善如流,虽然只是喝了茶,但他还是先用清水漱了漱口,才站直了身把手一伸:“有劳娘子宽衣。”
  本就是在中衣外头虚披着一件,纽扣衣带无一挽系,需得着再“宽衣解带”?但因为春归正脸红耳热的木讷着,脑子本就不灵活,自然也没有挑剔,乖乖听话真过去替兰庭除了外衣,搭在衣架上,才后知后觉。
  “迳勿不是一直崇尚亲力亲为么?”脸还热着,眼睛也心虚的看向别处,只用嘴巴较劲。
  “那时没娶娘子,只好自己动手,汤回粗手笨脚的惹人嫌弃。”
  “自然也有细致温柔的婢女。”春归脑子还木着,丝毫没意识到这话里的“深意”:“难不成迳勿娶妻,就是为了有个贴身侍奉的人?”虽然她不是什么名门贵女,自来也不曾养尊处优,但依然还是介意被当作婢女使唤的好不!可怎么就听令行事了呢……仿佛也不是那么介意……哎呀,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说也有不粗手笨脚的,但这等情趣之事,怎能托付外人?”低低的笑语,像温厚的琴弦余音不尽。
  情趣之事……
  春归手腕一抖,险些没把衣裳“搭”在地上。
  屋子里正在口甜舌滑的人,真是她认识的那个少年老成的赵兰庭?真少年老成吗?好像又不是,比如大半夜光着脚丫子席地而坐举杯邀月,比如“时日无多”的回程途中突然拜访隐士,比如在官道上半搂着她同乘一骑,比如最近越来越多的携手同行……
  哪点像少年老成!
  春归正犯呆,就觉肩上一沉,身体就被扳了过去。
  兰庭“一本正经”地替春归也“宽衣解带”:“这也算报之以李了,所以才说情趣,若和婢女间也如此,在太师府可得挨家法的。”
  春归:……
  “娘子先请安置。”兰庭仍然落落大方,摊手朝向床榻。
  他垂着眼,有趣的注视着尚还有几分窘迫的新婚妻子,他原本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循序渐进,两人间也确实亲近不少,凭着春归的性情应当不至于羞窘,看来是他的以为出现了偏差,女子纵管表面洒脱,骨子里多少还是……唔,同床共枕也的确有些暧昧,就算这张床榻宽敞得完全可以各据一方秋毫无犯。
  但兰庭愉快的发现春归只是窘迫而不是抵触,情况并不糟糕。
  一张薄被,全被春归霸占了,且她下意识摆出面壁的姿态,连垂落的长发也拨藏在了身前,兰庭一时只能看见被子和里衣,以及一个乌泱泱的后脑勺。
  他叹了一声:“山间的确要比山下清寒一些。”
  而后,春归慢吞吞的转过了身,倒是舍了他半张薄被,帐子里光影黯昧,但他能看见她的一双眼睛比夜色更加幽深,他轻轻一笑:“谢了。”拉过一角薄被搭在身上,没闭眼,仍望着黑暗里那双眼睛。
  “我……喜欢这里,喜欢凤翁和凤妪的山居。”不知为何,春归的话里藏着几分小心翼翼。
  “相见略同。”兰庭侧着身,背对着那一间月色,在青纱帐里的天地,两个人隔得再远,也仿佛呼息可闻,直到这时他才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说枕畔私语足以动摇凡人理智,也能够体会了为什么有的人会耽于儿女情长闺房之乐,因为这一刹那,连他都会心生执妄,渴望着摆脱俗世烦累,和他的妻子,其实还不算刻骨了解的人,就此恣意澹泊的渡过一生。
  “等我们老了,或许也能这样。”她这样说。
  “或许不用太老,我尽力早些达成。”他这样说。
  “迳勿,你的抱负是什么呢?”她忽然问:“和凤翁一样么?”
  兰庭有了略微的清醒,他深思,片刻才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但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抱负。”他说,也希望尽力让她了解:“祖父给我的寄望太重了,又是极早之前,我那时尚且还不知何为抱负吧,只知道那是祖父的愿望和抱负,但或许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敬爱着祖父,必须完成他的志向。”
  “迳勿原来也迷茫着呀。”听她似乎叹息,但须臾间语气又愉悦了:“心里有记挂的人,有记挂的事总归就是好的,就算他们已经不在了,可想着他们的音容行事,就像他们其实还在一样。”
  “就像辉辉一直记得岳父的教嘱?”
  “是。”幽暗中,兰庭竟清楚看见了春归的笑颜:“我常常记挂阿爹,有时甚至盼望着和别人多多谈起,有时也会因为太过记挂而伤心,但我仍然不想忘记阿爹,阿爹曾经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事,这也许是痛苦的根源,但同样是意义所在,阿爹的教嘱我至今无法全然理解,所以我想和阿爹有一样多的阅历,我想活成阿爹期望的模样,迳勿应当也想成为祖父期望的人。”
  “辉辉想我成为怎样的人呢?凤翁么?”这个问题本不在兰庭的预想之中,忽然就脱口而出了。
  “不知道。”他看见春归的笑颜更大了些:“我得好生想想。”
  那像我现今这样,你可还满意?
  ——这话兰庭却没能脱口而出。
  再之后他又没有等到春归的后话了,等到的是女子渐渐舒长的气息,分明已经在黑甜乡中,酣然入睡。
  而兰庭其实有饮酒之后耽误睡眠的“顽疾”,且今日更兼别外的心事,越更难以入睡,思绪纷沓而至,一忽间是构想将来,竟然全是与春归子孙绕膝隐居山间颐养天年的生活,一忽间又被现实的烦扰所困,脑子里有各张或者阴险或者暴戾的嘴脸挥之不去。也不知何时沉入隐隐约约的梦境,奇异的是仿佛枕边换成了个陌生面孔的女子,她时而声嘶力竭时而阴森冷笑,那冷笑有若刀匕,刺痛他的脏腑。
  突然间继母也出现在他的梦境,不知为何痛斥他。
  还有祖母苍老的面容,绝望的哭泣。
  哪里燃起了熊熊火光,他忽然像置身辉煌的殿堂,火光中祖父步出,也是满面的绝望和悲凄。
  “庭儿,没有别的办法,必须杀了他,必须杀了他!”
  他手里拿着利剑,场景却须臾一变,他终于是看见春归。
  一树桃红下,她莞尔笑颜。
  看着手持利剑的他似乎也不觉得惊惧,她冲他笑着,礼貌又生疏。
  “迳勿,你来了?”
  问话的不是春归,是从桃树下步出的另一个男子,眉目模糊,但他应当熟悉这个嗓音的,可在梦境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嗓音的归属。
  男子站在春归身边,携了春归的手……
  他们一步步冲他走来,男子的眉眼正逐渐清晰。
  就在这时兰庭忽然惊醒。
  晨光已经漫入青帐,不很明亮,依稀能照清人脸。
  不知何时,各据一方的距离已经变得如此贴近,黑发包裹着女子干净的睡颜,她没有像梦境里那样礼貌的微笑,她只安静的阖着眼睑,但薄被底下,她和他十指相牵。
  依偎的姿态,那样亲近。
  所有的不安就这样散去了。
  兰庭想,山间的确清寒。
  ——第一卷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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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初入京城
  不像那些志在朝堂的士子对京城怀抱着信仰一般的向往,春归对于时下仍被习惯性称为“北平”的这座京城,期待仅仅限于非熟悉所在,想当然存在着她从未见识过的人物与风情。只是初入京城,她也做好了准备没法子沿路顺畅恣意的张望街景,当在最后歇脚处一个小岗坡远远望了一望那永定门上,绿琉璃剪边灰筒瓦的重檐歇山顶,便认命的登上逼仄的马车——好在兰庭细心,昨日便将车窗更换成了薄纱绷,不用春归拨开一条缝偷窥时还担心着被别人偷窥见了,鄙斥“这个妇人不安份”。
  自入了城门,先是一阵喧嚷又渐渐安静下来,春归听那喧嚷声叫着的是“来碗豆腐脑嘿,入口即化的豆腐脑错过悔终生了嘿”;要么是“玉树寻,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褊佳人缠臂金……这里的可是东坡居士赞过的焦圈,又填饿又解馋”;又有叫卖“糖耳朵”“艾窝窝”等等等等吃食的喊声此起彼伏。
  便猜测着这一段之所以热闹,是因城门口的守卫要验察出入人员的路引文牒,得花耗不少时间,远道而来的行人经过甚长的排察,正饥肠辘辘时,听见城内沿街的叫卖声还不垂涎三尺?说不得便要光顾了。
  这和汾阳城就有些不同了,汾阳的城门内往里走上一里路,都不许设摊置铺,更不准摊贩滞留沿街兜售,一段路程肃静得很,没想到天子脚下煌煌国都,反而并非从城门处就开始庄严,给人第一印象倒是柴米油盐的生活气息。
  待过了左安门口的这截喧吵,耳边渐渐清静下来,春归猜测着这里应当不是要闹市坊,她透过窗纱观望,隐隐可见大街两边的排屋,也不是门楼高大的室庐,行人们多迈着慵懒的步伐,对于驰道上过往的车水马龙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连道边树荫里趴着打盹的黄狗,也丝毫不为街上的人马车行惊动,只偶尔有稚子,会发出“大马大马”的欢呼。
  要等接近宣武门,热烈的声浪才会盖头袭来,使人根本听不真切语句的意思,往往一句话才辩清了几个字儿,就被另一句话给截断,驰道上也变得不通畅起来,马车走走停停,春归往外望,望见的也只是一顶顶小轿被人抬着倒是走得欢快,让她忍不住“唉”的一声。
  因为入城特意换了马车,许是图轻便的缘故,此车只容春归一人乘坐,是以这时她身边连个闲聊的婢女都无,那纱窗虽说便于观望,却挡不严日光,又虽说已经是立了秋,但秋老虎的势头正猛,人在逼仄的车厢里还得被日头烤着,滋味销不销魂?
  原来艰辛的不是途中的风尘颠簸,艰辛的是入了城之后,想颠簸都颠簸不动。
  也不知兰庭是不是听到了春归的叹息,牵着马来到窗傍——因为要跟车,骑行也不顺畅了,兰庭也是索性牵着马前行,他一过来,倒是把日头挡了几分,至少让车厢里添了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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