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_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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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思敏将苹果啃去一半,开口说话如吴阿迪所想,嗓音深厚却语调蔼然,也微微喑哑:“我们也不占理,没有就别赔了,就麻烦你们以后能不能晚点吊嗓子?真挺吵的。”
  吴阿迪日后迷惑了很久,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老大呢?梦里好一场回忆,纷乱又满当,吴启梦被惊醒,重活一遭般觉得无比疲劳。他撑着胳膊坐起来,捞开一脸长发,颈子背上汗涔涔的。他摸出枕头下的小手机,眯眼一看屏,夜半三点,零五年阳历二月。
  涂文这阵儿很满意柳亚东,夸他上道很快。
  柳亚东其实说不上多上道,至多算话少肯听吩咐,捎带手又帮涂文省了点烦忧。那事儿过后,论功行赏,涂文五千,老贾四千,他和兰舟一人两千,都是给的现钞。崭新一叠红毛子掖在区政府的信封套子里,正面工工整整写了各自的姓名,不说是打手分红,还以为是编制内发年终。
  顺带的,邵锦泉还给三个人办好了身份证。他说:“知道你两个没满十八,都改成成年的,几月几号生,自己知道就行。”
  柳亚东摸着那塑封卡片的棱角,看那张寸照,看变换着金属光泽的水印花纹,莫名觉得惊惧。他一张影像也没给过邵锦泉,但卡片上却完完全全,就是自己。
  涂文中间透露了邵锦泉管辖的其余资产,渗进各处。素水县西的万家欢连锁超市、富林陕甘美食城、鱼得水快捷宾馆,到县东的摩尔迪厅、亿发小额放贷公司、浩然书画行等等。乃至半县之大的出租运管长途运输。涂文骑着他大摩,带柳亚东挨个儿转了一遭,为熟悉熟悉。他说你最好搞明白,我们这行,盘根错节,谁都不可能只守着一条命脉,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柳亚东没忍住,问他:“泉哥是老板?”
  “那还真不是。”涂文笑,“我们是打工的,泉哥是高级打工的,头上也还一个呢。”指指天。
  柳亚东没继续问,涂文自己贼兮兮说:“衡源地产听说么?文琦,文老板。”
  “文琦”按说不可能是真名,多清隽啊,多文啊,听着哪儿他妈像黑社会?但大隐藏人海,派出所里调出来档案,文琦非但是真名,本人更清清白白,无一笔前科。
  他当年是南方艺专才情斐然的落拓子,时代不好,毕业就地参军,中越老山战争不久后打响,他就随部开拔至前线,入编44军冲锋陷阵,髋骨中弹,立过个人三等功。退居后方,他副连级退伍,寂寂无名几年后时逢中国1987,地产进入商业化节点,摧枯拉朽式跃进,迎来黄金十年。他豁胆去海南淘金,分到中国地产第一笔红利。再后来虽沉浮起落,但稳扎稳打,由小及大,如今已是身价不菲。
  但之一背后总是之二,履历背面看是白页,实则是戏法里的姜黄遇碱,需一点手段才显影。
  九十年代是地产泡沫初期,海南泡沫最先破裂,九成地产公司关门大吉,“天涯海角烂尾楼”,文琦那阵儿,是风光过后的大败亏输。他几次三番想,我扎海里立刻死掉,原先荣光也许还剩下丁点儿。但置诸死地而后生,人性之瞬息万变,也是不可想的。一个喘息得以翻身,傻逼才再老实。他为再不身陷囹圄,自此涉黑沾白,豢养心腹,吊线操控,更为人做起白手套。
  舍间声响,柳亚东来了以后,一耳朵两耳朵听说过。
  “大佛露脸才说明这事儿大了。”涂文笑哈哈,完了又鬼祟地说:“离得越远你越安全,晓得吧?过年咱们搞酒会,你就能见着了。”
  涂文是按季来收美食城的“税”,贴着阴历年根,台上台下的账,该了的要了。这活儿按说应该是吴启梦的,但他上回和付文强手下的杨伟闹了冲突。
  杨伟音同“阳痿”,很一股不详的宿命感,坊间只喊他“老伟子”。付文强那一头类似家族企业,手下大多沾亲带故,老伟子算起来比“老板”更虚长一辈,是他小舅,他猖狂跋扈一点,也不费解。
  杨伟那次喝了七分满,吴启梦的一身红裙燎了他醉眼,他过去扳他,一看正面发觉是个男人,反倒膛火更旺。他带了个小弟钳住吴启梦进公厕里,要查他腿间是不是也两副配件。厉思敏追随邵锦泉,吴启梦追随厉思敏,三四年辰光的摸爬滚打,不可能一点拳脚不会。但打得过一个,打不过屁股后头揣刀的一双。吴启梦狼藉一身地回来交账,被厉思敏喋喋地追问,不肯说。晚上厕所闹动静,厉思敏披起衣服,去隔间踹门,看他脸色惨白地坐在马桶上,手上是血,地上也斑斑点点。瓷砖上横躺只锃亮的汽水瓶,瓶身黏着缕缕血丝。
  “上医院!”厉思敏鲜少那么咬牙切齿。
  厉思敏是邵锦泉手下头号的“深沉冷静”,邵锦泉一懒,就好说:“让思敏处理”。但他隔天就去了机研所,进老伟子吃住的旧屋,拿消防斧砍了他。背上三下,头上一下,老伟子从此缺失了半块儿头皮一只左耳。
  这一行的都谨言慎行,利益不冲突,轻易我不和你牵扯,更不要你老命。付文强刚愎自用,手下被废,他不想前因,抱定是示威。又赶上他矿山买卖大赚,人正飘着,他当即差人开库提枪,扬言三枪抵三斧,这个梁子势必要找厉思敏了结清楚。
  不是邵锦泉出面调停,险些就是场械斗。
  但付文强是凭鲁直毒辣发的迹,其人之锱铢必较匪夷所思,他说算了,未必是真算了。邵锦泉免了吴启梦的收“税”的任务,一为他安全,怕更惹麻烦,二,也可能是怕他抚景生情。
  回程的当儿,涂文在苍蝇馆子要了碗豆脑暖身子,柳亚东不吃,坐着脚尖踢地,嗒一根黄鹤楼。
  “吴阿迪那逼以前就瘟鸡一个。”涂文不吃黄豆,一颗颗从卤水里拣出来,“厉思敏给他擦了不知道多少屁股,捞不着他一句好,也他妈不生气,照护着,我看着都嫌贱。”
  柳亚东不免好奇,不免想起那晚的吴启梦,就问:“他俩原来,是......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对象儿啊?狗屁,就死活不承认。”涂文啐,“冤家吧。”
  “......”
  “但厉思敏肯把命都给他,你说他特别爱他,我看成立!”
  柳亚东一乐,把烟掐了。
  “搞笑吧?”
  “还行。”
  “人一辈子,碰着与个肯让自己豁命出去的,挺不爽的,真的,你想你这一生不就给捆死了么?还不是别人捆的,你自己就把自己锁进去了。”涂文闷干净豆脑,撂下碗,抹了抹嘴,“但真能碰上这么一人,活得那么单纯有目的,其实也挺幸运的。可是?”
  柳亚东不置可否,看向门外对街。没会儿问:“旧强哥,附近有鞋店么?”
  “金鼎往北两站路,宏茂商厦,干嘛?”
  “我随便问问。”
  素水收晴蛮久了,天空却仍是一个蟹壳倒扣,白的晨光日渐又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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