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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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逐渐作客小木屋,她在他面前好似意外地咳血,找到大夫一看,已是发病后期,只有三五年的光景。
  直至死前。
  沈芸如那张柔弱貌美的脸,那番善解人意的话。
  她对他谅解,体贴,深爱,夜里永远为他留一盏灿亮的灯,连咳嗽都翻过身去,小心地不让他听到。
  这女人为他亲手缝制衣服鞋袜,至死不忘竭力表现对他的依依不舍。
  以至于他肝肠寸断,守着灵堂寸步不离。暗暗埋怨她懂事得那么迟,懊悔他发现内心真正的牵挂那么晚,害得这一生没能白首不相离,才过百千个日子便是一遭天人永隔,被留下的是他。
  他足足两天两夜没进食。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甚至抚摸着她做的衣衫落了泪。
  结果事到如今,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竟然日夜想着要他的命!还要他堂堂的陆三省死在儿子手里!!
  陆三省不禁浑身抖动,抖得像风中一颗内里早被蛀空的树。
  “大帅!”
  林娇安费力地攀爬而来,楚楚可怜地喊:“我就说过那女人不爱你,她是骗你的,只有安儿是爱你的,还有安儿肚子里的孩子……”
  “滚开!”
  字字如针扎在心上,喉间气血疯狂涌动。
  陆三省冷不丁吐出一口血,眼都不眨地踢开林娇安。
  他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仍自欺欺人:“这信是假的!沈芸如不可能杀我!”
  旋即咬牙切齿地逼问沈琛,“你究竟从哪儿弄来的信纸,找谁仿照的字迹?说!你说!”
  沈琛不语,望着他的目光,好似绑在一根浮木上的必死之人。
  而林娇安倔强地捏住他的裤脚,如同一株藤蔓,一条妖娆阴毒的蛇,沿着小腿缓缓攀爬而上,双手留下一个个暗红的血掌印。
  “妈。”
  小儿子稀里糊涂地掉眼泪,想扶她,被她推开。
  眼角余光望着死透了大儿子,以及断断续续流血的肚子,林娇安嘴角挂起凄厉的笑。
  “怎么就不可能杀你了呢?”
  她仰着头,非常真诚地说:“难道你觉着男女之间犯错的只有女人,只有你不爱的人,而你永远没有错处?”
  “你在说什么?!”陆三省横眉立目。
  林娇安扬唇一笑。
  “我算是看清了,今天反正你我必须死在这,大少爷,你要是说话算话,就留我宁儿一命。”
  “要是说话不算话,拉倒,我们母子三人阴间团聚,我宁儿保不准好过你一人孤零零活着。”
  她推开哭哭啼啼的儿子,“哭什么,闹什么,边上去,妈有事跟你爸说。”
  而后吐出一口半冷不热的气儿,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开口道:“我和沈芸如斗了几十年,以为她有多蠢,多痴情,没想到临死能被这蠢货被摆一道。不过还好,我林佳颖活着还有两口气喘,找不着死人算账,绝不会让别的活人好过。”
  “说的就是你,陆三省。”
  “别的姑且不提,至少沈芸如有件事儿没说错。你,陆三省,确实虚伪,自私,自大还虚荣。”
  “孬种一个而已,甭想把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她咬字很狠,双眼赤红如鬼,想要用尽所有力气。
  “世人只知我是你陆三省八抬大轿进正门的六姨太,风光是真的,但你关上房门是怎么对我的??”
  “呵。”
  “鬼知道林娇娇是什么千年祸害,我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跟她长得像!要不是你陆三省和沈芸如的狗屁算计,何必连累我?”
  “闭嘴!”陆三省被戳中痛脚般,扯住她的头发:“闭嘴,你给我闭嘴!”
  “闭什么嘴?我说的不是事实么?您忘了?”林娇安眉眼妩媚。
  “我曾经说过,只要你敢娶我进门,我林佳颖非要闹得你后院鸡飞狗跳,全家不宁?”
  “我会为难欺负你所有姨太太,尤其是大太太。”
  “我不给任何人敬茶,别想我卑躬屈膝,我明个儿就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离我远远的。”
  “院子里的孩子真多,吵吵闹闹烦死了,我得想个办法除掉几个,当然最好除掉儿子,给我的儿子让路,家产不要白不要。还有三姨太又有孕了,大太太又有孕,我肚子里还没动静,不行,不能碍路。”
  “这一句句话耳熟吗?”
  “我在桌边说,我在床榻边说,你摸我我要说,你亲我打我耳光,我照样说。”
  “明明白白全说了,我这恶妇当得光明正大,而你陆三省,做什么了?”
  陆三省脸色铁青,枪改指着她的眉心,一手掐着她的脖子低声胁:“我杀了你!”
  她耸肩,高傲,不以为然。
  “你说有意思,没见过我这样的女子,你给我改名林娇安,让我进门,这后院之争你就看着,毕竟你当我是玩物。”
  “你当天底下所有女人,所有孩子都是玩物,棋盘上杀来杀去的子儿。年轻时候觉得,只有活到最后的才配得上你,年老觉得,只有活到现在还不图你权势,而只像傻子似的爱你的女人,才能真正做好陆三省的女人,让你安心不必担忧饭菜里有毒。”
  “你爱过谁啊,别装了。”
  林娇安乐不可支,“你连儿子老子都不爱,何况女人,何况沈芸如和林娇娇。”
  “你不过是爱自己的痴情模样,爱权势;又爱自己清高不为权势所动的样儿,所以想尽办法给自己找借口,掩盖真面目。”
  “恐怕就连灵堂这两天,你都做戏欢快吧?”
  “我没读过多少书,很奇怪为什么世人只怪女子而不记恨男人。”
  越说越激动,语速飞快:“如今大家都说我最毒妇人心,说你始终被蒙在鼓里,感天动地你俩的阴差阳错。可惜依我看来,你这守灵堂的两天,伏在棺材上痛哭流涕。多半觉得,啊,我陆三省英俊潇洒,权势滔天,如今这事儿来得恰到好处。必定一心算着吧?我该咬几粒米,我该掉几滴眼泪,从左眼掉,还是从右眼掉?我要不要为爱发疯,疯到什么——”
  “我让你别说了!林佳颖!!”
  一声暴怒,砰然枪响。
  恶妇双目圆睁,面带讥诮的笑容缓缓仰身倒下。
  “妈!!”
  陆建宁伸出双手,长哭破空。
  陆三省胸膛剧烈起伏,抬眼怒斥:“贱人,还有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小孽种,今天我就杀了你们,给芸如报仇!”
  奶娘见势不妙,上前一步挡住自家小少爷。
  “大帅疯了,小少爷快跑!”
  她推他一把。
  他的机灵聪慧,早被一场乱糟糟的恶人互咬大戏弄没了,如无头耗子般乱窜。
  他到哪儿,枪声紧追到那儿,人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倒下。
  雪地晕染开一朵朵红艳的花。
  陆建宁张皇失措,咬牙朝看起来全场唯一,冷静且安全的沈琛身边跑去。
  陆三省的枪又移了过来,又对回沈琛,唇边咳嗽处几丝雪,眼神浑浊灰白。
  “你、你。”
  他花一会儿功夫才辨认出这个儿子,说:“滚,我不杀你,你给我滚!”
  沈琛徐徐摇头:“做事讲究有始有终,我还剩下一条命未取。”
  “您看是——”
  “我来动手,或您自己来?”
  笑容温柔而凛冽,你看,且仔细去看,必能看到里面藏有一层冷漠,杀意在底边无声流淌。
  陆三省近乎透过他看到了沈芸如,她的笑容就是这样的,死前费尽心思的作戏,将他玩弄在股掌之上——
  “你,怪你。”
  活人没办法找死人算账,活人只能找活人算账。
  故而陆三省揪住面前的儿子,语无伦次的斥责:“要不是你不肯回东北,要不是你来迟,她是不会死的!今天不会闹成这样!所以是你的错,明白吗?全是你的错!芸如真不该生你,不该留你!早有算命的说过你命里煞气重,而你哥哥阿致五岁有个坎儿,过去之后能够辟邪旺宅!“
  “那年寺庙祈福生死关头,芸如不该留你!指不定是她左右坐着两个儿子,她伸错了手!不然该死的就是你,阿致活着绝不会走到这步,他不像你贪生怕死,他不会离开你娘,不会离开东北。只要有他在,定能哄得你娘开开心心,就不会——”
  “……”
  指责辱骂受过千千万次,命里有煞似是新说法。
  沈琛低头摩挲着手指,尽管用了手帕,白手套上仍沾了血点,擦不掉。
  “您不肯自己来,那就只能我来了?”
  他好整以暇。
  衬出陆三省的狼狈,一时惊醒,放眼望去他所应有的敬重爱戴通通消失殆尽,众人一脸怪异。
  他无法忍受。
  什么爱呀恨呀真的假的打结缠绕,他爱自己,但连真正的自己都无从爱起。
  假面被戳穿的一瞬间,他便难以存活。
  “沈琛,你是我的儿子。”
  语气陡然舒缓了,他提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沈芸如不愿意你像我,可你是我的儿子,流着我的血。”
  “你终究像我,会成为我,至多是沈三省罢了。”
  “既然你娘给你那么多愿,我作为你爹也给你留个愿,我愿你——”
  “数十年后便如今日的我,家破人亡,被自己的儿子逼死在众人眼前!”
  说罢,伸手扣住周笙的枪,望他手上一摁。
  一代奸雄陆三省,如小山般轰然倒地,死在大雪里,死在自己手上。
  挺体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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