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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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夫人的弟弟田亚为,在秦家却是个不起眼的角色。十八岁的大小伙子,别人科举读经读史,他非要修习那些个没前途的算学。本朝历经百余年,倒没听说过算学科出了什么本事人。
  简而言之,他学的这些学也白学,哪怕他将修堤建桥,改河归道这些东西整的门儿清——照样没用。
  秦家人眼里,他田亚为便是个吃干饭的。
  故而本就不爱说话的性子,如今打磨的简直犹如是个哑巴。吃苦倒是真肯吃苦,工程上的那些苦头,有几个文人能吃得下去的,他倒是能没日没夜的在那污糟的工棚里计算着工程量。
  也就是在他赶着城外五里堤工期的时候,家里出的事儿,竟然无人想起要去通知他一声。反倒是平日里只知道在闺房搬花弄草的罗敷,第一时间便着元和去送信儿了。
  其实元和哪里知道,上一世的田亚为在秦家便是一向低调做事,一直以来就是个边缘人物。三叔三婶儿死后,更是一度被秦家人排斥在外,后来又出了罗敷爹冒充三叔攀上锐王的事儿,更是让田亚为心灰意冷,投笔从戎,此后一度断了跟秦家的往来。
  犹记得当时三叔三婶儿没了那天,竟然没人想起要去通知在外忙碌的小叔叔田亚为一声。待他在工地忙了几天几夜,回来时三叔三婶儿早已入殓,棺椁都给钉死了。没能见到自己亲姐姐最后一面,小叔叔便不吃不喝在姐姐灵前一直跪到出殡那一日。
  罗敷觉得上一世的自己简直冷血的可恶,如今想来仍旧觉得一千一万个对他不起。万万不可再犯从前的错误,便提早打发了元和出去寻小叔叔回来。
  上辈子最后还得田亚为多番帮忙,再想想自己家人从前那样作为,岂止是令人齿冷。
  如今,既然一切从头来过,罗敷决不允许上一世那些荒唐的事情再次发生。
  下半晌,闲着无事儿,罗敷悠闲的靠在榻上打盹儿,手边还垂着一面白绢绣蝶的团扇,一副摇着扇子沉沉睡去的闲散样子。美人连打盹儿都是美的,两手交叠置于颊下,两睫合拢如同凑出了两排羽扇。罗敷回到未嫁之时的闺房,睡得惬意无比。一觉醒来,简直睡得浑身骨头都要酥了。一辈子里就属做姑娘的这么几年里,最是得意了。
  元和打外面扑进来,动静整的颇大,罗敷叫她冒冒失失的声音给吵醒了。一边重新拾了团扇招呼起来,一边眯着眼问她什么事。
  “六科放了榜,咱们老爷拿了进士科中上的排位。”
  罗敷照旧悠悠摇着扇子,这事儿她上辈子就经历了一回,一点儿不新鲜了。
  “小姐你一点儿不意外啊?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年轻啊,老爷可是拿了进士科中上等!”
  罗敷推推在自己耳边吼得炸响的元和,“听到了,吼得那么大声,小姐我又不聋。”
  元和抖了抖一边眉毛,小姐看起来是不聋,到更像是个傻得。
  “还有呢?其他人呢。”罗敷将扇子左手倒到右手,继续刚才那姿势,扇子打得欢实。
  元和抢了团扇过来,十分有默契的慢悠悠摇起来,挤眉弄眼道“小姐想问谁?”
  “不说算了。”罗敷可不会理她的调侃,二人在这边打着哑谜,罗敷便知元和定是又误会了什么。她可是半分不想知道那人情况的,不过是想问问田亚为,这位小叔叔是否还同前世一般,依旧执拗的选择了“明算科”。
  本朝科举分为六科,其中以进士科明经科,两科最为热门,考生人数最多,亦是最难中举的两科。明算科却刚好相反,那是常年被冷落的科目,因为与铨选官员之法背道而驰,重算学轻文史,一直便是六科之中没落的一科。
  上一世,田亚为乃是明算科上上等,头名及第。
  “田公子拿了明算科异等,三老爷名次在咱家老爷之后,也中了进士,倒是可惜了……”
  三叔在上一世也是进士科及第举人,当时更是得锐王赏识,二人一面之缘,锐王便许了为三叔引荐的诺言,留下手书一封,叫他联系淮南节度使刘承政,却不知这封信如何到了大伯手中,给爹爹做了个局,最后不得不冒充三叔生活。
  三叔与爹爹那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兄,二人眉眼极为相似,外人是分辨不清哪个是哪个,故而给了秦家这可乘之机。
  元和瞧小姐又开始愣神,轻咳了两声,手中团扇紧着扇了几下,“不是——还有一个人嘛。”
  元和挤眉弄眼的捉弄,“崔家少爷,小姐就不想知道知道他……”
  “以后崔家的事儿,不许你再去打听。”
  怎么还矫情上了?这话让元和满是狐疑。自家小姐与崔家公子什么时候弄的这般生疏了。
  不过小姐聪颖非常,无缘无故做些令人猜不准的事儿,也不是一次两次。小姐不曾解释,那便是有不可言明的理由。
  罗敷神色未变,自榻上下来,款款走到妆台前坐了下来。仔细打理着方才睡得有些散乱的钗发。
  “收拾下,还得给爹爹添喜气去呢。”
  元和“哎”了声,手脚麻利的行动了起来。
  镜中那人依旧如前世的好样貌,只是左边眉心里不知何时藏了颗小小的红痣,从前是不曾有的。
  罗敷伸手在眉上擦了两把,叫元和瞧见了,“小姐这红痣从前倒是不曾见过,怎的如今看来越发鲜亮似的,想不叫人注意都难。”
  “你也记得从前不曾有过是吧?”
  “当然啊,从前没有的。”元和小心给罗敷理顺了长发,念了句,“好了。”
  第三章
  罗孱用帕子遮着小脸,从一侧闪了进来,“日头这样毒,如今看敷妹妹端坐房中,才是明智之选啊。”
  端坐二字叫罗孱咬的字正腔圆,议了亲后的罗孱的确是不一样了,罗敷歪了歪头调侃她,“孱姐姐忙完了头等大事儿,便想起了端坐在房中的妹妹了?”
  那头罗孱哀叹一声,“快别说了,都够心烦的了。哎,我爹说二叔进士及第,前面闹得热闹,瞧了半天不见你人影,可真够能坐得住的。”
  “正要瞧瞧去呢。你先给我说说早晨那媒人相看的如何啊,怎么就心烦上了。”
  “我娘非要我装模作样的,这不成那不许的。难受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规矩的过了这十几年了,肚子里能存得住多少弯弯绕,事儿一复杂了我就闹头疼。”说着双手捧起脸做了个晕厥的姿势。
  罗敷不厚道的捧着肚子笑她,叫罗孱闹她半晌。罗孱是个单纯的人,正如她自己所说,肚子里没什么弯弯绕,不嫉妒不争抢,活的恣意又潇洒。要罗敷来说,若是谁能娶到罗孱,那才是几世的福分。
  二人一块儿出了门。
  日头毒,便挨在一起躲在树荫下走,这下头也连一丝丝的小风都不曾有,蒸腾的厉害。
  “知道我表哥明经科拿了中下等吧?”罗孱带着小小的得意,“今儿急巴巴找上我来,生怕你不关注他似的。”
  罗敷眸色暗了下来,表情不复刚才的轻松,步子慢了下来,罗孱见旁边人不知何时渐渐落到了后头,停下来不解的望着她。
  “我与崔家表哥没什么的。”罗敷说的正经,罗孱却以为她是脸皮薄害羞,岔开了话题再不提起。
  厅里挤满了给秦家老二秦文昌道喜之人,罗孱与罗敷姑娘家不便迎客,便被罗敷娘支出去玩儿。
  罗孱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见到外面站着的表哥,随意扯了个什么理由,便丢下罗敷遁走。
  见她逃得比兔子都快,罗敷心里气的的骂了句,“小叛徒”。
  但当自己真正与崔少凡独处之时,不由又是心悸又是含恨,腿抖有些立不住。罗敷下定决心无视这人,绕了小道便要快步离去。
  崔少凡眼见心爱的姑娘,背光立在哪里,耀眼又夺目的。不过还是个小丫头,已然让人挪不开眼了。哪能白白错失这搭讪的好时机,远远的便叫了声,“罗敷妹妹。”
  罗敷冲他点了点头,脚步后移,便是一副着急离开的模样。
  崔少凡心中纳罕,罗敷从前虽不至于与自己多么亲近,却也不曾有今天这般着急退场的行动。
  “崔家哥哥中了举,小妹在这里恭喜了。”便是连贺喜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崔少凡眉头不自觉皱的老高了。
  “何必——这样生疏。”
  他疾步向前,本想靠近与她多说几句拉近些感情,却见她突如受了惊的小兔,慌慌张张喊了一旁刚刚进门的田亚为。
  “小叔叔,听说小叔叔中了明算科异等,好生厉害。”
  那田亚为颇有些落魄的样子,身着麻布做的棠苧襕衫,开了叉的衣角系在腰间,污泥沾了半身去,头脸皆是污糟一片。
  他左右掸了掸身上尘土,随意抹了把脸,也不说话,用那只还算干净的手,目不斜视的拉了罗敷一把,直直牵着她便脱离了崔少凡的控辖。
  二人气场太不相同,田亚为便能硬生生将崔少凡压制的忘记了动作。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叫别人截了去。
  田亚为今天实际有些唐突。罗敷虽然年纪小,也是个姑娘,不避讳的让外男拉着走一段,却意外觉得舒服又安全。
  “你怕他?”田亚为松了罗敷,自顾自的将腰间塞着的衣服放了下来。
  “没有。”罗敷嗫嚅,用脚尖在地上锉出一个小小的坑。
  田亚为身形高大,不似读书人那般文弱,常年锻炼筋骨,早早便是男子汉气味十足。如崔少凡那般体格的,一手拎起一个不成问题。因而如今将将抽条长个子的罗敷,在他面前简直是个小娃娃。她垂着头,他便只好弯下些腰来,迁就她的小个子。
  她不愿意说,田亚为自然不会逼她,“若是又有什么麻烦——”
  田亚为说到这里顿了顿,倒让罗敷不明所以的抬头望了他一眼,只是正巧他偏过了头,背着罗敷的方向没叫她看清那张略带笑意的脸,“有事只管来找我。”
  罗敷嘴角两旁的两盏梨涡盛了蜜一般,笑眯眯的直点头,“小叔叔一向对罗敷是好的。”
  “你知道便好。”
  罗敷见他脚上那鞋沾满泥泞,想必又是刚从河堤工地上下来,这样子穿着早晚给身体熬坏了。又见身上这件衫子似乎上一次见面时穿着,想必多天不曾换过,心知三婶儿过世之后,秦家人待他便真如同外人一般了。
  “小叔叔今天还走么?”
  “今天这天气,看样子有场大雨,便不走了。”说话间转念一想,“有事儿?”
  罗敷抱臂点头,“有事儿,好事儿!”
  “鬼里鬼气的。成啊,我先回去休息,小鼎既然有事儿,那便待会儿再见了。”
  小叔叔与爹娘一个样子,更喜欢叫自己为小鼎。
  看着罗敷欢快的从自己身边溜了出去,像只翩跹的燕子,又想只瑰丽的彩蝶。这样美丽的孩子,如何美好的形容也绝不为过。
  田亚为一直借住秦家,算来罗敷自小便是这位小叔叔看着长大的。
  罗敷罗孱二人小时候最爱缠他,一大早在他进学路上堵着他不让离开,或是在他温书的书房外,摇头晃脑的跟着他一遍一遍朗诵那些晦涩难懂的算学问题。可怜罗敷不要说能够将那问题解出来,她可是连听都听不懂。小叔叔从不主动与自己攀谈,可罗敷知道他是喜欢自己这样黏着他的。
  仅凭屋内每一次诵读,字句之间那小小的停顿,像是什么含蓄的邀约。他读道,“凡大数之法,万万曰亿……”
  她接道,“万万亿曰兆……”
  只是年岁渐长,束缚也随之多了起来,娘又为自己定下诸般规矩。再不可像从前那般藏在别人的窗下,颇具默契的共读《孙子算经》了。彼此间意外成了院子里见了面,点头作罢的关系。
  即便从前并非多么熟识的关系,罗敷在心中还是生出一种好似与小叔叔渐行渐远之感。
  其实让罗敷无论如何没能想到,上一世爹爹顶替三叔身份,小叔叔悲愤之下断了与自家的往来,最后仍旧突破围成铁桶一般的乐平侯府,将外面的事为自己传递进来。
  那枚红透了的耳坠子,是罗敷上一世最后时光里,唯一的慰藉。
  当然,对于孤独已久的田亚为,也许罗敷永远不知道自己意味着什么。
  “孤独”,是田亚为短短十八年生命中,体会最深的词语。躺在榻上那方小小天地,抬头能看得到的地方极其有限。田亚为身高七尺,蜷在哪里都不舒服,再见目光所及皆是四四方方一小块,不由有些叹气,屋中千般好,反倒不如沙滩野地里自由广阔。
  更何况,自己该有些觉悟,已经寻下一套小屋,待与府上诸人一一道别,便搬离这里吧,住在这四方小天地里的日子算是屈指可数了。
  这么想着,便享受起待在这里最后一段时光,终于满足的睡了过去。
  府上热闹了一整天,同是中了举的田亚为却乏人问津,清净的缩在屋子里补了一天的觉。
  罗敷敲门无人相应,便知小叔叔定是累的急了,不然也不至于睡的这样久。
  夏天里窗户支棱着,方便了罗敷将手里包袱递进了窗口。本想着小叔叔休息,自己姑娘家贸然进去不好看,却无意间瞟到桌上规规矩矩放着个布包袱。
  收拾包袱做什么,小叔叔竟然仍是要走了么?这一世,不是没有发生那些个糟心事儿么,却依旧改变不了小叔叔要走的事实?
  罗敷这下子也不怕打扰到他了,径自推门而入,当然也不会直直闯入卧房。在小叔叔以前温书的窗下坐了下来,伸手抚了抚桌上翻开的那些个书目。小叔叔对于书本是极其讲究的,一本本书码的横平竖直,必要将书脊朝向同一方向,大小相同摞在一堆儿里,分门别类一丝一毫错乱不得。
  正摆开的那一本,却好似不是他惯常看的算经十书,罗敷低头瞧了一眼会心笑了……
  田亚为起身,见房中坐着罗敷这丫头,心情顿时好的不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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