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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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香悠悠, 许久, 太后终于问:“太医院怎么说?”
  富太监连忙躬身:“太医院的脉案上看,就……就这一两天了。”
  掌事姑姑心惊胆战,她下意识看佛堂外面阴森森的天色,北风呼啸, 要变天了?
  太后跪着念经,掌事姑姑问富太监:“中官还有事?”
  富太监吞咽:“文武百官请太后懿旨。”
  太后忽而又问:“京营呢?”
  富太监暗叹:“京营大部分军官都进城了, 右都御史洛谦出城协理京营。”
  那些都是荫亲勋戚, 功臣后代,周烈一个无根无基的拦不住。虚无的荣耀和实际的利益把这些人捆绑得滴水不漏,大方向上,他们永远都是一致的, 谁也拦不住。
  太后突然睁开眼:“告诉曹家老老实实不要跟着闹。”
  富太监一愣:“是。”
  太后重新闭上眼, 继续念经。富太监看到太后捻佛珠的手在颤抖。富太监的心跟着哆嗦——鲁王倒了,粤王比鲁王和气, 可是富太监莫名胆寒。成庙驾崩后文官清算阉党和锦衣卫的血腥场面,历历在目。
  太后念佛经,掌事姑姑赶富太监:“圣人要清静。”
  富太监只好退出佛堂,临出门,被门槛一绊,摔了个狠的。
  掌事姑姑惊慌:“圣人……”
  太后自顾自念经。
  刘次辅又派人去了一趟太医院,例行内阁职权关切鲁王病症。太医院回复:不容乐观。的确是不容乐观,成年人出花即便活下来,十有八九会残疾。
  何首辅站在刘次辅面前,面目平静:“刘官人,你想干什么。”
  刘次辅看何首辅:“何官人曾经想做什么?”
  刘次辅曾经失了先机,粤王没能提前进京,导致鲁王上位。这一次,刘次辅必须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遇。
  何首辅面色青白:“刘次辅何必这么着急?”
  刘次辅站得笔挺,低头看何首辅,轻轻一笑。
  徐阁老和杨阁老就像是哑巴了,一动不动。徐阁老很有理由,换个摄政王而已,还不到动摇国本的地步。杨阁老本来就不得鲁王的心,换成粤王于他无损失。
  “何首辅曾经,不是也很着急。”
  只有一次机会,研武堂只有一个周烈在京畿。刘次辅观察周烈许久,周烈大约是研武堂所有人里最好拿捏的,世代都是甘肃卫所兵,被忠诚两个字训练得傻了,相比研武堂里其他将军,一点反骨也无。因为周烈没有丝毫根基,在天子脚下一举一动全部小心翼翼。周烈这样被忠诚的名声所累的人,只要有人告诉他如何行事即可。
  所以都察院右都御史洛谦领人出城,举着内阁文书,走进周烈帅帐,协理京营。这的确是都察院的本职工作,弹劾纠察,监军纪功。
  周烈冷漠地看着洛谦。洛谦戴着口罩,只露出口罩上面两颗精光四射的豆眼。旭阳站在他身后,把佩刀攥得咯咯响。周烈看洛谦走出帅帐,淡淡问:“邬双樨呢。”
  “没看见。”
  周烈眼睛微微一动,邬双樨……进城了?
  京营中离开的不仅仅是勋戚,还有勋戚们的嫡系。旭阳震惊,他平时根本没发现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旭阳在口罩后面闷闷道:“将军,摄政王到底怎么样了?”
  周烈帅帐外一阵喧哗,一个把总冲进来,对周烈一抱拳:“将军,得罪了。”
  旭阳大怒,一抽腰刀:“你敢!”
  京营不动,十二卫也懵了。十二卫多以恩荫寄,直属亲军指挥使司,锦衣卫指挥使兼任。十二卫中勋戚出身军官试图冲进锦衣卫指挥使值房,其他军官围着锦衣卫指挥使值房,两方对峙。他们曾经在金兵围城时同仇敌忾,如默默地刀剑相向。
  刘次辅的人来找金吾卫指挥使,在锦衣卫指挥使值房外围攻的十二卫突然撤走,护卫值房的十二卫一愣,他们干什么去了?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根本不在值房,他们只是守着一个空屋子,难道对方知道了?突然谁冒了一句:“坏了,鲁王府!”
  金吾卫领着十二卫冲向鲁王府,皇城戍卫司的张敏却早在鲁王府门口护着。一个年轻人背着剑,站在张敏身边。
  金吾卫指挥使乔鸿看那个器宇轩昂年轻人一眼,笑了。张太岳的重孙子张同昶,居然守在鲁王府门口。今天的一切,原来冥冥中早在那么多年前张太岳清丈土地时注定。张同昶也在,那就……来个了结吧。乔鸿对张敏道:“张指挥,刘次辅命吾等护送鲁王殿下进宫,太医院的医生都在宫中,殿下进宫一起养护。”
  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一笑:“巧了,吾等奉何首辅之命护卫鲁王府,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
  乔鸿一拔刀,所有人全部拔刀,刀尖相对。乔鸿道:“耽误鲁王殿下治疗,张指挥难道是不忠不孝!”
  张敏咬牙:“区区一个内阁次辅便要摄政王移驾,我看你们才是想叛乱!”
  乔鸿道:“非常时期,张指挥还是不要蛮抗的好。”
  张敏冷笑:“我就是蛮抗呢?”
  乔鸿忽然道:“张指挥忠心可鉴,鲁王也看不了几天了。”
  张敏大怒:“放你娘的屁!”
  乔鸿一转刀花,不再浪费口舌:“上吧。”
  鲁王府门口,瞬间血肉横飞。
  邬双樨站在城门口。城门大开,勋戚们戴着口罩肃穆地走进去。邬双樨大开眼界,原来京营中有那么多是萌祖荫的,也有那么多是勋戚的嫡系。邬双樨一个人站在门外看着这一群人,仿佛看到了一张天罗地网。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幼稚。再如何风光,如何出挑,他只是个辽东来的杂号将军——马又麟跟他是一样。秦赫云风光,马又麟风光,北京城当时只是笑着看这对四川母子风光,因为不必在意,所以客气礼貌。哪天秦赫云失势,马又麟跟自己是一样的,只能站在门外,看旧勋戚们。
  这也许是个机会,加入他们。邬双樨站在门口那么看,刚想抬脚,突然听见傻狍子叫他:别!
  邬双樨张皇地环顾,没有傻狍子。
  他眼前飘着自己的父亲和方督师,还有关宁铁骑。
  可是,傻狍子让他别进去。
  邬双樨粗重喘息,闭上眼睛。他突然一蹙眉,睁开眼,狐疑地看着城门口的人。不对。他觉得……不对。
  邬双樨翻身上马,跑回京营。
  成国公朱家,英国公张家,定远侯邓家,永庆侯徐家,武定侯郭家,镇远侯顾家,西宁侯邹家,怀宁侯孙家,博平侯郭家,扬武侯薛家,嘉定伯周家,襄城伯李家,清平伯吴家,平江伯陈家,太康伯张家,新建伯王家,彰武伯杨家,安乡伯张家,南和伯方家。这些世受皇恩,世袭军职的勋戚们换上红色公服,走向武英殿。天色太阴,本来正红的公服像是一块块肮脏陈旧的污血色。
  鲁王抄没京畿田庄,重建卫所,他们侥幸没被抓。鲁王清查哄抬山西粮价的奸商后台,他们侥幸没被杀。
  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侥幸。太后的亲弟弟都被杀了。
  粤王李奉念一看这些世袭军职的勋戚,腿一软。刘次辅站在武英殿内,冷冷地看拄着拐棍的粤王。粤王李奉念才知道,自己搞的那些什么开太庙发动宗亲根本就是儿戏!刘次辅韬光养晦,为了今天,不知道筹划了多久。
  京城全部戒严,粤王一闭上眼就浮现鲁王站在敞轩里的样子,那是神降临在神龛里看向芸芸众生的眼神。他哆嗦着看刘次辅:“刘卿,这,这,这样行么……反正鲁王也没几天好活了……”
  刘次辅不再看粤王。
  他在等金吾卫指挥使的消息,他必须确定鲁王确实死亡。原本应该等鲁王咽气,怎么也算他自己病死。但是时间紧迫。刘次辅不再坐失任何良机。扳不倒研武堂,直接弄死鲁王,研武堂自然完蛋。白敬在延安府杀人,陆相晟在右玉杀人,全都是为了土地。难道坐等鲁王日后清查土地?那不过是更大规模的杀戮,更多世居家族的覆灭!刘次辅日夜心惊胆战,梦见研武堂在整个西北抄土地,刘次辅辉煌的家族灰飞烟灭。土地,这把悬在刘次辅与诸位大员头上的大斧子该取下来了。
  不必有人再为将要到来的清丈战战兢兢。
  刘次辅愉悦地微笑。
  何首辅站在阶下,仰头看刘次辅:“你给我下来。内阁如今,我仍然是首辅。”
  刘次辅没搭理他。
  何首辅平静地走上阶,一挽袖子。刘次辅没反应过他要干嘛,何首辅扬起手臂,抡圆了给刘次辅一嘴巴。非常清脆。刘次辅给他打蒙了,粤王叫起来,金吾卫冲进殿里拿下何首辅。粤王上台刘次辅绝对饶不了何首辅,他们斗了这么多年,何首辅挡在他面前这么多年。
  何首辅大笑,刘次辅半边脸肿起来,两厢破口大骂。
  金吾卫把何首辅拖下去。刘次辅咬着牙何首辅狰狞地笑。何首辅被鲁王给削怕了,老老实实不作妖,如今也只能继续挨粤王的削——螳螂捕蝉。刘次辅半边脸肿痛,他顾不上,他顶着肿脸问:“太后下懿旨没!廷议富太监呢!”
  皇帝陛下气得流泪:“我不去武英殿!”
  富太监搂着皇帝陛下长叹:“陛下,您任何时候都要有平静的气度。这时候咱们用自己的仪仗走过去,比被人请过去要好。”
  皇帝陛下幼小的心性暴发:“我要六叔!我要六叔!”
  富太监低声劝:“粤王性子柔和,陛下,粤王监国势必比鲁王怀柔,也……也并非坏事。”
  皇帝陛下哭道:“那金兵围城时,粤王能出战吗!”
  富太监慌地捂皇帝的嘴:“我的陛下,我的祖宗!金兵不会再来了!”
  曾森站在一旁,轻声问:“没有鲁王,也就没有研武堂了吧……”
  富太监一顿,曾森默默流泪:“也没有秋狝了对吧……那我爹还在海上呢……”
  皇帝放声大哭。
  富太监横下一条心,强行把皇帝抱上龙辇,低声道:“陛下,您是大晏的皇帝,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国体与骄傲。您去武英殿看看粤王,记住拥立粤王的人,不好吗?”
  皇帝陛下停止哭闹,曾森被皇帝陛下的眼神吓一跳。
  天崩地裂时瞬息间的宁静,沉寂,冷酷。
  群臣跪武英殿,请求太后下懿旨准许重立粤王。皇帝陛下的龙辇到达武英殿门口,谁都没看,冷漠地走上宝座。富太监立在一旁,沉沉叹息。
  最好是太后下懿旨,皇帝陛下用宝,司礼监批红,刘次辅——刘首辅的内阁立刻票拟同意,粤王名正言顺取代鲁王。曹家的女眷走进后宫,跪在太后佛堂门口叩首请求太后下懿旨,太后的母亲哭诉自己唯一的儿子被鲁王杀死,哭得太后心里一片凉。曹家没有一个人想一想她一个女子在摄政王面前如何自处。无论这个摄政王是谁,鲁王,粤王,她和她儿子的命都被捏着。鲁王好歹没有后,粤王好几个儿子。她一心想着娘家,娘家没有一个人想一想她的难处。
  太后闭着眼念经,曹家女眷整整齐齐在佛堂前跪着,请求太后下懿旨。
  佛堂内,毫无动静。
  寿阳大长公主府护卫军冲进王府街时,只看见鲁王府门口一片血海。
  没有尸体。
  没有人影。
  公主府护卫军奉命来勤王,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没想到是这个诡异的景象,比尸体狼藉更骇人。那么多的血,尸体呢?活人呢?他们面面相觑,所有关于摄政王的怪诞传说一瞬间喷涌,所有人战栗不已。
  鲁王府朱漆铆钉大门突然打开,公主府护卫军们差点坐在血海中。
  煊赫盛大的亲王仪仗,踏着血泊,肃穆地走出鲁王府,恍如天官降临。
  太后懿旨最好是有,没有也行。刘次辅安排粤王立刻就职监国,圣旨已经写好,请皇帝陛下用宝。
  皇帝陛下抬起嘟嘟的小脸,冷峻地看刘次辅,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刘次辅孤注一掷,他已经红了眼。世上成王败寇,今后的事今后说。刘次辅站在阶下,声音发硬:“陛下,请用宝。”
  皇帝陛下就那么看刘次辅。
  刘次辅抬腿上阶,富太监惊骇大怒:“刘秉诚你殿前失仪冒犯天颜!该当发有司问罪!给我下去!”
  刘次辅一推富太监,弯腰看皇帝陛下:“陛下,请用宝。”
  皇帝陛下看到武英殿外站着的军队,那是京营的一部分,曾经在皇极门对他和六叔欢呼万岁。他们跟着这些世受皇恩的勋戚们进京城,这一次站在武英殿外,虎视眈眈。
  “刘卿,你是来逼宫的。”皇帝陛下声音平静。
  刘次辅朗声道:“皇帝陛下误会了。实在鲁王病危,臣想着尽快有人辅佐君王,使朝政正常运行。鲁王不在,粤王宅心仁厚,定能更好的监国摄政。”
  “朕不同意。”
  刘次辅一扬眉,这个小皇帝胆量是很好。成庙死时他都没害怕,像是老李家的种。
  所有勋戚直直跪在武英殿,刘次辅掷地有声:“太祖言,非军功不得封爵,所有勋戚都是凭军功封爵。开国,靖难,土木堡,历经血火,世代忠良,陛下难道不能相信他们匡扶社稷的决心?陛下,听一听忠良们的建言!”
  皇帝陛下到底年纪小,在宝座上一仰。刘次辅是他的讲师,他对刘次辅曾有崇敬。以前没发现刘次辅那么高大,他好像不比摄政王矮!刘次辅居高临下压下来,花白的胡子眉毛几乎要戳着皇帝陛下。富太监推刘次辅,骂道:“宫中戍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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