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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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奉恕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从来没怎么仔细看过李小三。因为觉得实在太小了,坐都坐不稳当,我是个老粗又不会抱那么大的孩子,怕把他给弄伤了。心想着,赶明儿李小三大一大能跑能跳了,取了名字就接到鲁王府来,跟李小二一起长大,送他们去封地。我是真没想到……李小三突然就没有明天了。为什么说没就没?我都没抱过他。成庙也是说没就没,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明天原来是最大的奢侈……”
  王修听老李结结巴巴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怎么关注过李小三,强行吞下哽咽。
  “老李,有时候,命这回事儿吧……人力不可逆的……”
  王修搂住李奉恕的胸前,李奉恕仰头看天,闭上眼睛。
  那天生我李奉恕来世间一趟,是为了什么!
  李奉恕没再说什么,轻轻拨开王修的手,把王修拢到身前,脱下大氅披到王修身上,握住王修秀美的手,轻声道:“你手怎么那么凉?”
  摄政王把王修紧紧搂紧怀中:“别害怕。”
  摄政王说别害怕,就天塌下来,都别怕。
  研武堂宽阔平坦的驿道从京城伸向全国,正到达安徽。研武堂驿马一到,按照汪太医的说法,立刻找到了黄山的痘医。
  穆宗时语焉不详被驱逐出京城的朱姓痘医的后人。
  朱氏原本就是安徽人氏,先祖进京,再出京,并未贻误他们行医,历经数代,辗转在安徽各地。一开始富贵人家嫌弃痘医粗蛮不堪,居然用天花毒脓去染活人,简直和害人性命没有两样!
  朱氏祖先为了推行种痘,常常被人驱赶追打。不知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有平民的孩子接受种痘。种平安痘的高手能确保十之八九的幼儿平安活下来。十年前安徽闹天花,死亡的幼童里几乎没有平民孩子。汪太医尚未进太医院,正在安徽游历,惊觉这事必须上报,然而并未引起任何重视。
  那个时候,北京正在打萨尔浒。
  萨尔浒成为冥冥中一切命运的转折。
  研武堂驿马找到朱氏医官,朱氏当家人并未露出什么情绪。他们的祖上就是太医,虽不为朝廷理解,他们也不能丢祖先的脸。
  朱氏当家人朱大夫率领全家开祠堂,祭拜祖先,请出历经几代的苗箱,小心翼翼搬上研武堂的马车。驿官看着这巨大的箱子,十分犹疑。朱大夫微微一笑,打开木箱,里面是封装整齐的瓷瓶。
  “官人莫着急。这里面都是痘苗,并非其它东西。只是阖我朱氏满门,都没有这只箱子里的瓷瓶重要。这是我朱家几代人用自身种出来的痘苗,太平痘的成功几率更大。”
  驿官全身起粟:“你们自身种的?”
  朱大夫点头:“正是。以前种痘之后亦会发痘,取脓,再为人种痘,发出痘来再取脓。这样辗转数代数百人,总结出来的痘苗已经不大发痘,仅有低热红印。低热红印过去,便无大碍,终身不再染天花。”
  驿官毛骨悚然,只觉得朱家人都是神经病,居然不拿自家血脉当回事。而且看上去简直就是巫医神汉,这么搞有什么道理?
  他皇命在身,不再多问,帮助朱大夫捆结实大木箱,用棉被毯子紧紧塞在马车中。朱大夫对朱氏所有人道:“此去京城,恐有凶险。痘医本就不为世人所容,但若祖先垂怜,亦可一雪前耻,纠正世人偏见。你们在家,不必慌张,只照常行医救人,一切自有天理安排。”
  研武堂马车奔上宽阔的新驿道。
  武英殿早朝,群臣们并没有过多争执,因为他们都惊得无话可说。
  摄政王去安徽找痘医了。
  并非这些大员们食古不化,他们也并不是理解不了“医术”二字上沾着多少血腥人命。安徽痘医的是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听过,汪太医上报没引起重视的最大原因就是谁也担不起责任。绝顶种痘高手也只能保证十之八九的存活,万一皇家子嗣在那十之一二里呢?谁的责任?举荐的人就他妈完了!
  徐阁老今天并没有滔滔地骂摄政王,他只是很平静:“殿下,您要陛下种痘,可有想过后果?”
  皇帝陛下万一死了,摄政王永远也说不清楚。他当然可以自立,这样一来全国李氏一族都能自立,大晏刚刚安稳,金国就在山海关外等着。
  内阁,六部,全都跪下了。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恐惧了:“殿下,臣等反对!臣等誓死反对!”
  摄政王的声音平稳缓慢:“京城天花一日比一日猖獗,今日安全,不等于明日无事,大晏是要找出稳妥的防病方法。孤看过了,安徽一地,连续十数年有天花记载而无大伤亡。这法子并非不可行。”
  武英殿上整整齐齐跪着朝臣。王修闭上眼,这一次,他都想跟着他们一起跪。太冒险了,风险太大了。
  摄政王沉稳厚重的声音在武英殿上震动:“孤,跟陛下一起接受种痘。”
  武英殿瞬间坠入深海。
  王修倏地站起,愣愣瞪着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殿下。
  研武堂驿马冲进武英殿,一叠声道:“安徽来的马车到了!安徽来的马车到了!”
  摄政王微微一笑:“老家人到了。”
  第199章
  北京城门关闭, 京畿天花蔓延, 戍卫京师的京营更换驻扎地。
  永定门那边杀人了。皇城戍卫司的指挥使张敏砍了一个贵人,听说血喷三尺高。老王爷在菜市场上抢了最后一点东西,拎着就往家跑,跑到家里一关门,靠着大门喘息。背后突然振起敲门声, 老王爷吓得一弹:“谁!”
  “爹!”
  老王爷打开门, 把李在德薅进来, 死死关上门。在家是最安全的, 老王爷知道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天花, 但是门板后面是他唯一能守护的家。
  “永定门那里砍人了你知道么?”老王爷白着脸,和李在德一起坐在地上背后顶着们,仿佛回到金兵围城的那几天,他们除了眼前破败的小院, 一无所有。
  “知道,都传开了, 大官人想要出城, 摄政王殿下说一旦出城永远不准进京。”
  老王爷搂着李在德:“咱们得守着自己的家。就是小邬和旭阳在城外……这俩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李在德一想邬双樨就难受,听说京畿暴起天花,京营不容乐观。邬双樨脸上除了那道大疤,面白如玉, 根本没出过花。李在德也没出过……他突然羡慕那些面上斑驳的人, 他们不怕突然而至的死亡,因为他们已经去地府门口溜达一圈。
  “摄政王去老家找痘医。”老王爷吸一口凉气, “殿下居然想起来要去找痘医!”
  李在德缩在父亲怀里发抖:“我听说痘医,是让活人染天花,那跟直接得天花有什么区别?”
  老王爷声音发抖:“不知道,我只记得以前听老人说,穆宗时用过这法子,多少年了,没人再敢……”
  李在德坐在冷砖地上屈起膝盖抱着。摄政王殿下想要做什么,都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爹,你经历过天花么?”
  “听说宣庙那时候闹过,比瘟疫还可怕,人一旦得上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没就没,死都不成人形。”
  “皇三子已经夭折啦。”
  “嗯。所以摄政王殿下可能,也慌了。”
  父子两个背顶大门,徒劳地捍卫自己的家,一面在寒风中窃窃私语,这样私密的声音营造出虚无的安全感。
  只是,上一次是城门外的女真人围京,这一次,却是紫禁城里都闹天花。被砍死的那个人死前发疯叫嚣,上一回闹鬼,金兵就来了。这一回闹天花,就不知道什么东西进京了!
  大家都说,被砍死的不是人,他已经被上身了,将要降临的灾难,得意洋洋地通知京城里的人。
  老王爷无意识地念着,天佑大晏。
  天佑大晏。
  倒是真有人进京了,城门一开,安徽来的马车轧着冷风,直进武英殿。
  安徽黄山痘医,朱扶晖。
  皇帝陛下微微惊奇,因为朱扶晖看上去,非常普通。
  朱扶晖白白净净的中年人,三缕胡须,仙风道骨。他一出现在武英殿外,武英殿内的大臣躁动,甚至可以说惊恐,仿佛他身上就是天花。朱扶晖很有处变不惊的气度,也有可能是习以为常。痘医已经被妖魔成可以指使天花肆虐的祸害,百年来朱氏一族被驱逐,追打,他们习惯在逃跑和被殴打的时候紧紧护住苗箱。
  朱扶晖身上有功名,对皇帝陛下长长一揖:“皇帝陛下万岁,摄政王殿下千岁。”
  摄政王看他:“你……是痘医?”
  朱扶晖不卑不亢:“安徽黄山朱氏一脉,全是痘医。”
  摄政王没有表情:“痘医种痘,让活人染天花,闻所未闻。有人想听你解释。”
  武英殿外整整齐齐地站着太医院的大夫,他们抬腿走进武英殿,站在朱扶晖身后,默不吭声。
  朱扶晖没回头,对摄政王拱拱手:“殿下,想听敝人解释什么呢?”
  汪太医道:“朱大夫,你们从何而来的道理,为什么要用痘症毒浆传染健康人?疙瘩瘟等疫病可从来没有这种预防方法!”
  朱扶晖声音不高,带点口音,所以咬字有点慢,气定神闲:“一个人侥幸从疙瘩瘟中存活,仍旧可能再一次得疙瘩瘟。然而大家都知道,一个人一生,只能得一次天花,生,或者死。生存下来的人,再不会出花,照顾出花病人也无虞。远祖从中得到启发,病症与病症之间是不一样的,尽管都属瘟疫,尽管天花更烈,天花却是有预防措施的。”
  鹿太医蹙眉:“如果让健康人去染天花痘浆,跟得上天花大病一场有何不同?”
  朱扶晖斩钉截铁:“不同在于,得天花者,十无一生。接受种痘,百余九十。”
  林太医一惊:“这么说,还是有死亡的危险?”
  朱扶晖并未反驳。他是种太平痘的绝顶高手,最好也只能种一百人而保全九十八人。并非痘苗有问题,有些人天生禀赋不足,连痘苗的毒性都无法抵御。
  他长长一叹,反问林太医:“医书里流传千百年的古方,哪个没吃死过人?”
  吴大夫自身是被主流医学痛骂的,他并非来为难朱大夫,他更多是好奇想讨教:“朱大夫,我一直认为瘟疫为外传感染,天花亦是。时气不正,天授疠气或者人相传染。阻止瘟疫传播,唯一方法便是隔绝疠气,隔离病人。如何让人特地去染疠气呢?天花一生只能出一次,是什么道理呢?”
  朱扶晖没回答吴大夫,他直直看摄政王,答非所问:“家父是个瘸子。曾祖给人烧死。高祖被从京城驱逐,四处漂泊行医,推行种痘方法而不得,死前才回老家落叶归根。我们朱氏一族几代数百人用自己作皿培育痘苗,为世人不容,唾骂杜撰,到敝人这一代,该有个结果了。”
  摄政王挑眉,朱扶晖端正跪下,朗声道:“吴大夫问得好,我这便回答了。我们作大夫的开药方讲个君臣佐使,五脏分五行,气血分阴阳,其实人体不过又是个世界。有世界便有城池,自身正气足,则城池坚固。城池陷落,被蛮夷攻占,则成病灶。真实世界可改朝换代,血肉之躯只有死亡。例如金兵围城,长驱南下无人知,沿途屠戮惨不可言。这一次过后,陛下与殿下重振军队,金兵便再也不敢来了!天花同此理!”
  不光群臣,吴大夫都愣住了。
  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摄政王低低的笑声在武英殿上沉沉地震动:“你……好胆量。”
  朱扶晖面无惧色:“痘医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为了逆天改命,当然要好胆量!”
  摄政王看皇帝陛下嘟嘟的小脸,刚硬的心突然崩溃。朱扶晖都无法保证全部存活,万一皇帝陛下是那九十人之外的,种痘反而引得天花。摄政王突然抬手爱怜地捏一捏皇帝陛下的小脸。
  摄政王头一次在上朝时做出这种动作,群臣沉默,皇帝陛下用黑黑的眼睛看摄政王。
  破天荒地,摄政王露出犹疑不定惊惶的神情。他疲惫地靠着宝座捏鼻梁,最后吃力冒一句:“明天……再议。富太监安排朱大夫的住处。”
  武英殿上臣子与太医都没动,看着摄政王抱起陛下,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走出南司房,摄政王抱着陛下溜达一小会儿,舍不得把小娃娃放下。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六叔,我真的得种痘哦?”
  摄政王用脸蹭蹭他的小脸:“不怕,六叔陪你一起种痘。种痘好了,以后就不担心天花了。”
  皇帝陛下嘟囔:“我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笑:“对,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一路把皇帝陛下抱进南司房,曾森迎出来,他隐隐有点听说种痘的事情。大本堂在端本宫前面,东三宫宫门封闭,大本堂也关了。大本堂再前面是文华殿,内阁的值房,也全部关闭,内阁迁出宫门,在千步廊上临时用了个值房。
  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放下,拍拍曾森小小的背。曾森很坚定:“陛下种痘,我也种痘。”
  摄政王笑:“你知道种痘是干什么?”
  曾森毫不犹豫:“不知道。陛下种了,我陪陛下。”
  摄政王长长吐口气,一刮曾森的小鼻梁。这是皇帝陛下第一颗“小国柿”呢。他低声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不着急,不着急。”
  摄政王回到鲁王府,王修对着他又踢又打,上嘴咬。李奉恕搂着王修,站着一动不动挨他打。
  王修气疯了:“你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要去种痘?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我还在乎那些虚名!你就是自立了,天下人能把你怎么着吧!
  李奉恕一搂王修,把这只炸毛的猫强行搂怀里,紧紧地,让他不能动:“那是我必须做的。陪着陛下。再说安徽那些数字,不是你找给我的?十年前闹天花,死的都是贵人,平民几无伤亡,朱氏痘医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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