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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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前走,鹅卵石铺就的地面逐渐变得平坦,青砖上的莲花纹也清晰可见了。她放眼望,高高建在台基上的宫掖回廊下,由东至西挂着竹帘。帘子高低错落或卷或放,帘后有一人缓步而行,洁白的袍裾慢慢移过来,走到正殿前的开口处驻了足。
  惊鸿一眼,不过如此了。
  那是个年轻人,二十五六模样,立在台阶前,白衣黑发恍若谪仙。大约身上有些病气,脸显得苍白,但他有明净的眼波和嫣然红唇,见了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足可颠倒众生。
  长情呆呆看着,被蒙蔽的心窍一瞬涤净了似的。天上雪下得纷纷扬扬,她就站在雪地里仰首看着他,茫然问:“你是谁?我好像见过你。”
  殿前人轻俏的眼梢,流淌过别致的骄矜,“似曾相识是男人搭讪的手段,如今宫人也用这套么?”
  长情有些尴尬,讪笑了下道:“不是为了搭讪,是当真有这样的感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么?”他答得模棱两可,“俗世闲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又是谁?”
  她张了张嘴,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谁,只是回手往来路方向指了指,“我是上阳宫人,清扫夹道误入了这里,马上就要回去的。”
  颇有点误入桃花源,触发一场美丽邂逅的意思。但直到她离开那座禁苑,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是谁。
  冷宫里的宫人,并不是混吃等死就可以的,白天有零碎的活计,晚上还要挑灯织锦。长情坐在庞然的织机前,手里梭子在经纬间熟练穿梭。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项本事,反正缎子一寸一寸慢慢织成,半夜起身归置好,第二天天亮再送到管事宫人手上入账。
  内侍省有宫监进来挑人,站在廊下一个个过目。长情不知内情,只听边上宫人窃窃私语,“禁苑里的老宫奴也死了,谁愿意去伺候那个痨病鬼!”
  “我情愿在这冷宫里熬到白头,也不愿意去那里……”一面说一面撇嘴,“会死人的。”
  廊下的宫监抱着拂尘,连好话都懒得编,扬嗓道:“现下有个机会脱离上阳宫,就是去禁苑服侍瑶庶人。瑶庶人身子骨不强健,但陛下既然未将他撵出宫去,只要活着一日,便是我内侍省的职责。你们中,有谁自愿入禁苑?到了那里只管一日三餐和煎药,活儿轻省,还有薪俸可拿,不比老死在这上阳宫强百倍?”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那位封王却未有府邸的皇子,即便被构陷贬为庶人后,也只能留在宫里。服侍一个这样的人物很有风险,因为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被处死。他死了没关系,伺候他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谁也说不好。上阳宫中是清冷艰苦了点,但至少有命活着。在这经历过动荡的国家,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长情到现在才弄清禁苑里那人的身份,原来是鄂王李瑶。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生着病的人身边没人伺候,恐怕活不过今年冬天吧!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她站了出来,“我去。拿我半年的俸禄换一件斗篷——大毛的。”
  她走的时候,上阳宫里所有的人像送别英雄一样送别她,因为没有她的挺身而出,最后这倒霉差事不知会落到谁头上。
  长情夹着那件换来的大毛斗篷,慷慨赴义般迈进了禁苑。
  苑门轰然一声在她身后阖上,除了扫雪那次碰巧遇上,这里的大门其实从来没有开过。那些缺德的宫监关门声之大,吓了她一跳,仿佛她是送进黄河祭河神的童女,此一去只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了。
  反正人生已然如此,她很有破罐子破摔的精神。大步走进园囿深处,李瑶正坐在檐下看书晒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他身上,人像拢着一圈金芒。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琉璃一样剔透的脸,表情平静,淡声道一句:“来了?”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她只是外出办了点事,现在回来了。
  见过一面,大概就算是熟人了。她上前把那件斗篷给他披上,日子过得太清苦,他身上总是很单薄,这样下去会冻出病来的。
  他裹着斗篷对她笑了笑,“真暖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暖和了。”
  长情鼻子有点发酸,拍了拍胸脯说:“殿下放心,以后我都会这么照顾你的。”
  他笑起来会微微眯眼,常带一种少年般的羞涩,喃喃说:“真好,宋宫人,以后我们就要相依为命了。”
  如果撇开生活物资匮乏的不足,禁苑的生活也还算不错,至少琐事很少。长情不用再熬夜纺纱织布了,她只要看护好李瑶,守好那把药吊子,不让药煎干就好。
  但是那些宫监很坏,他们克扣禁苑的供给,两个人的口粮只发一人的份。常常是一碟青瓜,一碗薄粥,一张春饼。两个人眼巴巴看着那点吃食,无限凄凉。李瑶把粥推给她,自己撕下半张饼子,笑道:“我吃得少,这些都给你。”
  长情不能忍,她跳出去砰砰敲门,鬼哭狼嚎似的大叫来人。
  门外宫监大声呵斥:“干什么,要拆房子么?”
  长情说:“我不在这里伺候了,我要出去,你们换别人来吧。”
  宫监冷笑,“进来了还想出去?你以为这是市集,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不走也行。”她扒着门缝说,“我不要俸禄,每月给我一升米。给了我就不走,要是不给,我就算跳墙,也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到最后内侍省终于服软了,毕竟很难找到第二个愿意伺候罪人加痨病鬼的傻子,一升米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有了这升米,禁苑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屋里不再每天都充斥着药味,隔三差五会飘出小米的清香。长情在廊庑下生炉子炖粥,李瑶就和她一起蹲着,捧着脸颊等锅里翻腾。
  苦难特别容易催发友谊,两个人相视一笑,颇有默契。长情盯着他的脸说:“我以前真的见过你,想不起来在哪里了,但是绝对见过,我不扯谎。”
  他还是淡淡的模样,“也许是梦里……不管哪里见过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当下——你的粥开了。”
  她呀了声,滚粥顶起锅盖,慌忙去揭,蒸汽烫手也没舍得把盖子扔了。
  烫伤的那块皮肉很快红起来,他起身便去舀冷水。井已经封了,屋角有口巨大的缸,缸里蓄满雨水,是他们平时用来洗漱的。水面上浮着的那只瓢年代久远,底部有个小孔,舀水时间太长会漏光。他拿手堵着那眼儿,让她把手浸泡在瓢里,她浸多久,他就堵多久。
  长情有些感动,悄悄瞥他,他垂着眼,一派文人的清正之气。大约发现她在看他,眼睫轻轻颤动了下,欲抬眼,又没敢,只是慢慢红了脸。
  心头忽然通通急跳起来,那种跳让人觉得疼痛,让人续不上气来。她慌忙缩回手道:“好了,已经不疼了。”逃也似的躲进了屋里。
  第47章
  真像个梦啊,一切都恍恍惚惚的,一切都不真实。
  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在门前投下菱形的光。浮尘翩翩翻飞,暗处看去尤其明晰。她捧着脸坐在案后,手上痛也顾不得,只是定定出神,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来禁苑有些时候了,与李瑶朝夕相处,也算彼此熟络,像今天这样心烦意乱还是第一次。心悬在半空,一阵阵收缩痉挛,即便他不在视线内,那种痛苦的余韵也没有消散。
  是喜欢上他了吧,大约是的。年纪相当的男女,每日相依为命,有些感情顺理成章便发生了。苦难剪不断情愫,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不带任何世俗的眼光,也不去计较他的困境,反而庆幸他不再是天潢贵胄,让她有这胆子,敢去对他动心。李瑶这样的人,似乎有一种让人对他一往情深的魔力。他像一道微光,一片嫩绿,无声无息妆点着凉透的人世。公子虽失去了光芒万丈的出身,但依旧既清且贵,看待事物更有超然的悟性。有时你去观察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是鲜活的,没有庸常也没有沉沦,在他一方小小的天地里,自由丈量自己的天性。
  向外看,槛窗洞开着,能看见半个身影。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身影清浅却清晰,想凿子一样用力刻进了她脑子里。
  她闭了闭眼,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过激了。他应当察觉出什么来了吧,那道身影逐渐移过来,窗下响起从容澹定的足音,他走到门前,走进那片光晕里,笑着说:“手上不疼了便吃饭吧。”
  长情赧然看他一眼,那飞扬的眉梢下,有青春一夜舒展的蕴藉。他永远是一副柔和的面貌,轻声道:“我饿了。”
  他饿了啊,长情立刻跳起来,除了准时的一碗药,最要紧的就是他的温饱。
  她匆忙奔出去准备碗筷,发现廊下的小方桌上已经摆放妥当了。两双筷子两碗米粥,一碗照旧只盛了一点点,另一碗满满当当。
  长情不喜欢他吃得那么少,“你应当多吃一点,身体才能更加强健。”
  他摇了摇头,“我胃口不好,吃多了会不舒服。”一面说,一面悄悄瞥她,“你多吃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越多我越欢喜。”
  长情哈哈大笑,“我都二十……”二十多少,她忽然想不起来了,一时愣在那里无语凝噎。
  “哪里二十,分明十八。”他笑着替她把话续完了,“不要饿肚子,还会再长一些。”在自己肩头比了比,“起码长到这么高。”
  长情嘟囔了句:“每日的口粮都得算好,否则不到月底便断炊了,哪里能多吃。”
  他沉默下来,脸上显出失落的神情,半晌才道:“如果将来有机会恢复爵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吃饱。”
  这是个悲伤的话题,恢复爵位大约永远没有可能了,她不忍心让他失望,便笑着说好。往院子西南角一指,“那块空地荒废着太可惜了,我明天再去闹一闹,问他们讨些菜籽来,开春种下去,交夏就能吃了。”
  他靠着椅背,眼睛望向那块空地,沉沉眼瞳中有希冀的光。可是他脸颊酡红,过于鲜焕的气色,对他这样的病来说不是好事。
  长情起身去摸他额头,掌心滚烫,她讶然低呼:“殿下发烧了,怎么不同我说?”
  他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
  不要紧的话她听得太多了,其实到最后都很要紧。她把他掺进屋里,扶他躺下。没完没了的寒冬,床上被子总是太薄不够用。她把自己的被褥拿来给他盖上,仔仔细细替他塞严实。好在禁苑里别的没有,就是药多,清热解表类的都是现成配好的,打开一剂煎上就是了。
  药吊子里咕咚咕咚冒着泡,她蹲在他床前,不时探探他的额头,再对比一下自己的。热度下不去,药也没煎成,她担心他坚持不住,只好去绞热手巾,不停给他擦拭手心脚底。
  好不容易药能用了,她端着碗送到他面前,“殿下,起来喝药。”
  他病得糊涂,嗯了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长情很着急,拿勺子喂他,一大半都顺着嘴角淌到脖子底下去了。没办法,她跑去漱了个口,自己含口药,俯身贴住他的唇,一点一滴渡进了他嘴里。
  唉,嘴唇是真软,这个时候照理说不当有旖旎的心思,可脑子里乱蓬蓬的,她自己先鄙视了自己一顿。
  他咽下药,知觉总算没有丧尽,微微睁开眼,见她口对口给他喂药,慌忙别开了脸,“不……会把病过给你的。”
  他的病药石无医,活着全靠运气,长情心里苦涩,豪迈说无妨,“我底子好,扛得住。”
  他眼里波光微漾,到底还是撑起身,自己把药喝了。喝完粗喘了两口气道:“我能活到今日,全赖你照应。如果没有你,我两个月前应当已经死了。”
  两个月前正是老宫奴老死在床上,他也病得神识不清的时候,便和死尸同一屋檐下住了好几夜。长情很为他难过,一位帝裔,竟沦落如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嗫嚅道:“殿下过誉了……”
  他说:“别叫殿下,我如今不过是个庶人,就叫我李瑶吧。”一面说,一面躺下来,未几又昏昏睡过去了。
  还好,每一次病症大肆发作,都当成最后一次来对待,结果每次都能侥幸逃脱。子时前后热度退下来,她坐在脚踏上庆幸不已。他茫然看着她,夜半的屋子里愈发阴冷,她裹紧衣裳,还是冻得嘴唇发青。
  他往床榻内侧挪了挪,“你把被褥都给了我,要坐一夜么?上来吧。”
  长情忙摆手,“我天亮再睡不迟。”
  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他笑得惨然,“我这样的身子,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别怕。”
  长情呆呆的,从他神情里看见了无能为力的绝望。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忙麻溜上床抱住他的脚,笑着说:“我给你捂着。”
  他没反对,压实了被褥,把她的脚也搂进怀里,低声说:“老天待我不薄,让我还能热乎着,可以来温暖你。”
  这寒冬腊月,互相取暖才觉得漫漫长夜不那么难熬。这夜过后心贴得更近了,李瑶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才下地,四五天没有洗漱,唇上胡髭渐生。揽镜自照喟然长叹,闹着要刮胡子。长情便在檐下搬了张躺椅,让他仰天躺在那里,自己蹲在一旁调皂角膏,絮絮说:“快些娶亲吧,娶了亲就能蓄胡子了,像伽蓝神那样,一定是个美髯公啊。”
  年轻男子,胡髭细软,她小心翼翼替他刮,刀刃过处寸草不生。他眉眼弯弯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可是那专注的眼神里已经包含了很多。
  有病的人,冬天最难熬,到了春暖花开就像捡着一条命似的,至少可以无惊无险度过立冬前的日子。
  长情在院子里开荒种菜,裙子别在腰间,除草浇水忙得蓬头垢面。他身上不好,拎着装菜籽的口袋,步步跟随着。长情直起身擦汗,回身笑问:“当初梨园一枝花,如今可是半点姿色也无了啊?”
  他说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姑娘总是喜欢听人夸奖,她扬眼笑得灿烂,感慨道:“有学问就是好,寥寥几字,意味深长。”
  意味确实深长,很多细腻的心思不去道破,彼此心中都有一本帐。有时想,不道破很遗憾,但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很多事早就算不明白了。
  后来菜长出来,洗净清炒,虽然没有荤腥,但有归隐田园般的闲适和淡然。
  夏天来了,院中树木愈发茂盛,月出东方时坐在廊庑下赏月,厚重的枝叶承托着玉盘,长情说:“你看,像不像莲叶上托着个胡麻饼?”
  他只是笑,仰身倚在圈椅里,将她拉过来,让她靠着自己,慢悠悠说:“明日我去,问他们要些胡麻来。”
  内侍省的阉人都不是好东西,同他们开口必没有好脸色。李瑶在门内说话,门外的寺人满腹牢骚,“整日要这要那,瑶庶人,你如今已经不是皇子了,留在这禁中是陛下的恩典,还不知足。”
  李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曾经不可一世的鄂王,沦落到讨把胡麻都要受阉人腌臜气的地步,心里究竟是怎样惨然的况味!
  长情气得要叫骂,李瑶轻轻拽了她一下,转身对门外人道:“高丑奴,当初你向我哭诉无钱安葬老母时,可不是现在这样的口气。”
  提起往事总能戳到软肋,那个寺人无话可说,不久送了半包胡麻来。李瑶把布袋递给她,自己一人进了屋子,半天没有再出门。
  长情知道他心里难过,胡麻也没拿来做饼,傍晚时分站在台阶下说:“我将那些胡麻都种了,到了秋天就能结出好多来,再也不必和他们讨要了。”
  屋里静悄悄的,静得有点可怕。她忐忑不安,正想破门而入,里面终于传来脚步声,隔了一会儿见他神色清冷站在门前,自嘲道:“人不可失势,一旦光辉不再,那些不入流的东西都会跑来踩你一脚。”
  是啊,这种痛只有亲身体会过,才能最大程度理解。长情怕他沉溺,忙故作轻松岔开话题,指了指紫藤架子方向,“我种的豆角开花了,你可要去看看?”
  小小的豆角花,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整排只开了这一朵,看上去又弱又孤单。
  李瑶蹲在那里轻叹:“我就如同这豆角花,今日不知明日事。如果夜里暴雨突来,明天也许就落进泥里了。”
  长情说不会,“要是变天了,我会出来替它打伞的。”转头看着他,笑吟吟道,“你也是,不用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张愁苦的脸上终于又浮起笑意,他笑的时候非常好看,轻轻展颜,满城花都开了。
  原本长情还在等着,等到胡麻结籽,外壳风干,挑个好天气把籽敲下来,她要给他做胡饼吃。可是那天禁苑的门忽然大开,白胖的内侍抱着拂尘进来,看见她,笑得满面春风,“宋宫人,给你道喜了。”
  长情迟疑着回头看李瑶,台阶上的李瑶脸色惨白,一手扶着抱柱,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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