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献给笨拙又细腻的我们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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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说,目前点阅率也有显着的升高,真是多亏我们漫画营办得很好,也有新闻记者来採访,希望可以多骗⋯⋯我是说补助能增加就太好了,好了,接下来请其他编辑报告目前的漫画家近况。」
  会议上,英燕什么都无法思考。
  总编站在投影幕前,而自己身边的人拿着纸本简报影印本,她抬起头,看着眼前会议桌上放的资料,放在一旁的咖啡正冒着烟。
  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动,她悄悄看了讯息,是哥哥叫她回家时要记得买菜。还有行事历跳出的缴费通知。
  「高英燕,一切都好吗?」
  然后,总编的声音强制将她拉回现实,英燕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抽动着脸,脱口而出:
  「对不起,我搞砸了。」
  那天在公车站时,英燕知道自己应该要说「不可以」,将对方那些世俗的烦恼全都消除,她作为对方的编辑,就应该要推着漫画家发挥自身的极限。但是她看着张宙始的眼睛,却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她身边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h没有再画漫画,社群媒体上的她去往一间国际贸易公司,甚至和设计都没关係了;学长j也不玩音乐,老实且安分地跑去继承家里的小吃店;k也是,k也没有考上美术研究所,现在的对方在哪里呢?
  为什么她老是做出这种事?
  为什么最开始她没有选择去好好理解对方呢?
  于是在会议上,英燕将这件事说了出来,她没有在公司哭过,那天却差点成为这样的笑柄。这本该是一场愉快的上班日,还要顺道给即将结束实习的那两名学生办欢送会。
  但张宙始这样的引退宣言引爆了漫画部的所有人,他们意识到严重性,总编询问她是不是营队那时发生什么事,在会议上还有放出问卷调查,说几乎所有的学员都很满意课程内容。于是总编压低声音,询问是不是那个「吵架」的原因。
  「不,我想是他⋯⋯」英燕下意识地回答:
  「画漫画对张宙始而言,不过就是逃避和现实人们交流的做法而已,所以他才能成为顶尖,所以⋯⋯」
  当英燕说到一半时,身旁的文芸如直接抓住她的肩膀,然后将她按在椅子上,对方说:「当一个人讲话到没有人听懂的时候,就代表她需要好好休息了。」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阿勤走过来,他皱起眉头说:「既然营队的时候你们吵架了,所以你就不要一起过去对方家吧,交给总编他们来处理。」
  即便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会帮忙自己,可英燕没办法「好好休息」,她的脑袋混乱到连呼吸都觉得急躁。下午时办公室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离开了,去和影视化的製片公司开会,以及去看印的其他编辑,包括浩浩荡荡前往张宙始家的总编和一票人。而英燕看着窗外的大雨,又看了看电脑萤幕。
  英燕站起身,从屏风与屏风间的小空隙,望过去就是条漫组的办公室,她看见慧芳正搬着一叠资料忙进忙出,有几个人影似乎是自己熟悉的漫画家。那里的气氛热闹非凡,而这里冷清的像座空城。
  「怎么都没有人在啊?」
  下一秒,当英燕再次抬起头时,她意识到办公室门口站着个身影。
  蔡明生看过来,友善地微笑:「高小姐。」
  根据情况瞭解,似乎是和解后,他们后续依旧有讨论要怎么赔偿,因此才订了时间希望蔡明生来出版社一趟讨论。结果因为英燕选择在会议时把张宙始的事情说出来,害得整个办公室兵荒马乱,最后就连负责人也忘记这回事。
  英燕传了讯息给所谓的负责人阿勤,并且表示自己会先接待对方。
  蔡明生是个相当稳健的人,对方婉拒了饮料,只说既然现在外头雨这么大,那他先在这里避避雨再离开。蔡明生和蔡贤宇一点都不像,意识到这点的的瞬间,英燕再次想起她曾经ig上看过的那张照片,蔡贤宇和他母亲的合照。
  「我能够⋯⋯请问您一些问题吗?」在后悔前,英燕赶紧开口。
  「什么?」对方看过来。
  「『艾莉卡』⋯⋯」她在脱口而出的同时,也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该死的,去问张宙始就好了:「我想要与您谈谈艾莉卡小姐。」
  蔡明生睁大双眼,然后歪着头说:「你好像比我想像中更了解我们家的事情,上次也是,你也知道我儿子的名字。」
  「那是因为⋯⋯」英燕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她嚥下口水:「我跟蔡贤宇同学有过几次交谈。」
  「交谈。」蔡明生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你是第二个会喊『艾莉卡』的人。所以你应该不是跟我儿子有交谈,而是跟张宙始有一些关係才会知道,对吧?」
  露比说过这位美术补习班主任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现在英燕好像明白了。蔡明生其实并无威胁性,只是他说出口的话都不像抱持着感情,而是冷静分析局势,从千百个情绪化的答覆中,选出最合适让话题推进的回应。
  「我是张宙始的编辑。」英燕回答。
  蔡明生点点头,看起来却不太像相信。下一秒,窗外一阵闪光突然刺痛了眼睛,当闪电落下时,英燕不禁瑟缩起肩膀。她看着即便轰隆作响也无动于衷的蔡明生,而后,对方瞇起眼睛,说:
  「她是那种,死得毫无价值的人。」
  英燕感觉心脏猛地急躁,她望向身旁的对方,紧接着,蔡明生开口:「她在原生家庭得不到待见,没有兄弟那么讨人喜欢,身边的人受不了她为了获得关注而做的努力,在毕业后,几乎像是要卖掉那样被赶去相亲。」
  蔡贤宇说谎,眼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说得那样。
  「她总是说『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帮上他人的忙』。」蔡明生抬起头说:
  「所以她来者不拒,我父母那开的店缺人手就去帮忙,贤宇的每个教学活动都会去参加,然后鼓励我跳槽到现在的公司。她说她也想要画漫画,但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变,只是想要透过这样的举动来获得关注。漫画什么的根本无所谓。」
  这样的说词平淡到就像听着旁白唸故事,蔡明生的语调温和,只有说到「漫画」两个字时,他才会稍微激动。于是下一秒,对方看过来,说:
  「我听说张宙始想要退休了,你是因为想要瞭解他的过往,希望阻止这件事,才问我的吗?」
  蔡明生像是根本不在乎英燕会回答什么,只是又拉开嘴角,露出某种像笑脸的表情。然而英燕能从中察觉出令人难以忍受的违和感,哪有人会对一个只见面过几次的对象,像这样滔滔讲述自己妻子的事情?
  可下一秒,她意识到,那就是蔡贤宇所说的「就算知道我爸爸也很想我妈妈,我也不想跟他谈这些」。这对父子採用了相当类似的作法去寻求某种连结,蔡贤宇往外走了,去寻找张宙始,去参加漫画营,可却小心翼翼,没有做出过多激进的事情;蔡明生则是向内,像露比说得那样,在日常生活中讲述「该说的话」,而一被点燃就会宛如爆炸般,将火焰烧至自己身上。
  然而这些话简直像某种锥心刺骨的刑求工具,她不知道是哪句话比较恐怖,「艾莉卡」的人生经歷,还是那句「死的毫无价值」?英燕感觉自己的瞳孔在震颤,她无法呼吸。
  她感觉像是被甩了一巴掌。
  张宙始告诉她这世界上没有能够为创作与才能燃烧一切的人;蔡明生告诉她这样的人最终便空洞的死去。
  「不——」英燕不知道该如何回覆。
  蔡明生也没有再开口,但下一秒,总编的大嗓门出现在门口附近,似乎是正在跟谁用力争吵,而后,阿勤从转角处现身,他一看见蔡明生,立刻双手合十道歉,一边准备请对方进入到会议室。
  「高英燕。」
  她没有想到会听见熟悉的声音。
  英燕感觉到心跳迅速加快,她看见大概有一半身体都淋湿的张宙始已经来到她面前,对方露出平时不耐烦的表情,然后转头向旁边的总编说:「干,她根本没怎样啊。」
  英燕也顺势瞪过去,被夹攻的总编只好举起双手说:「没有啦我只是加油添醋一点,毕竟英燕你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不是吗?去请有那种完结恐惧症的漫画家继续画,还直接在对方面前哭出来,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孙子兵法⋯⋯」
  她决定不再过问总编到底讲了什么,但现在的自己情绪实在太过激动,她不适合面对——就在英燕抬起头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原先闹哄哄的办公室走廊突然鸦雀无声。
  「第一次见面对吧?」
  蔡明生首先开口,他朝着张宙始伸出手:「你好。我是蔡贤宇的爸爸。」
  如果对方想要逃走的话,她会追上去的。但张宙始却站在原地,眼镜因为被雨水沾溼,所以英燕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可以明白,她有那样的自信,能够知道对方没有准备好,他还是那个——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张宙始老师。」蔡明生轻声地说。
  英燕上踏一步,她试着用眼神看过去,请求那个掌控话语权的人住嘴。她能够听见张宙始那令人恐慌的呼吸声,以及周围群眾不安分的躁动,有些人从走廊上的远处投以视线。
  「你有把她当成你的朋友吗?」
  「为什么连你也——」张宙始看上去整个人快要散架了。
  英燕想要开口,可是她被文芸如给拉住,对方看着自己,用嘴型说:「现在不适合插嘴。」
  你懂什么啊。她想要如此说,但下一秒,张宙始没有逃跑,他在人群的注视下,像是拳击赛中的选手,以颤抖的话语作为拳头出击:
  「我知道了,是因为她到死都还是那样对不对?空虚的要命,没有半个知心的朋友,刚好她结婚的对象也是这种根本不会表达自己的男人!你也跟那个小孩一样,希望我告诉你艾莉卡的生命是有意义的吗?要是她跟我一起画漫画会改变什么这样吗?」
  与话语的衝击相反的是,张宙始的语调七零八落,就像被谁狠狠痛揍过。英燕意识到,她明明从未把与蔡贤宇的通话内容告诉对方,可是张宙始似乎都知道一切。
  英燕头一次看见蔡明生出现如此大的反应,他狰狞着大喊:
  「不准叫她艾莉卡!她、她死的理由只是因为家里人说了没有油,所以决定骑车去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毫无意义地离开了!葬礼上没有人真的为她感到悲伤,她也根本也还没真正去做喜欢的事情啊!你为什么不主动联络她,把她从那个地方拯救出来啊!」
  「我没有把她当成朋友!」
  张宙始就像他的漫画。
  总是一些悲伤且弘大的故事,或者该说,那是个看似弘大,实则对方探讨的都是些幽微却深刻的感情。《遗失物》里,关于绚烂的异世界居民对于「宝物」的看法,只是一件随处可见的普通物品,也是对某人来说的珍贵之物;《黎明的花束》里,用着无数的花语铺陈剧情,实则是小q在成长,在尝试自我认同的故事;当然还有收录在《角落物语》中,〈你将前往盛夏〉,是关于如何承受失去的课题。
  他的人生都在里面。
  「我没有⋯⋯」张宙始说:「她只是⋯⋯只是⋯⋯我很抱歉⋯⋯」
  对方头也不回往前走的同时,英燕也一併上前,她下意识地在电梯门口抓住张宙始的手臂,但下一秒,她松开手。有滴雨水从对方的脸颊滑落到地表。在等待电梯的时候,粗重的呼吸声就像枪械那样,射进自己的心脏。
  「我⋯⋯我送你回去。」英燕说。
  「不要。」张宙始回应:「外面雨很大。」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对方说:「高英燕。」
  「是的?」
  「对不起跟你说喜欢你。」他轻轻开口:「你说得都是对的,我的确只希望你可以说出我想要听的话,你都一直能够鼓励我——就算那是『活该痛苦』,或者是『幸福的话才真的是毫无价值』都行,可是,那我要怎么做?我明明没有想要利用你或者艾莉卡的⋯⋯那为什么她死的时候,我想的会是⋯⋯
  『这样她就再也不会读我的漫画』了这样的事?」
  不要哭。
  不要哭啊。
  英燕想要说出来,可是她自己也在颤抖,她的关节与五指僵硬,向前一公分都需要十二万分的勇气,她轻轻触碰张宙始的手腕,然后缓慢地握紧了对方。
  「因为你是漫画家。」她说:「因为你把一切都献给漫画了。我⋯⋯我一直很羡慕这样的人啊。」
  「但我什么都不剩了。」对方说出了第一天见面的台词:
  「我也活该无法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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