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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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裴英娘揽进怀里,叹息一声,“好孩子,多亏你了,不然阿父只能空着腰带回宫。”
  裴英娘嘴角轻抿,把玉佩重新系回李治腰间的玉带上,“完璧归赵。”
  李治歪在凭几上,微笑着向一旁的武皇后道:“依皇后看,这回该赏小十七什么?”
  裴英娘眼皮一跳,佩服李旦的机智,果然,一块玉佩,能换更多好东西!
  武皇后随口道:“陛下不如问问小十七想要什么?”
  李旦适时开口,“小十七常常出入宫闱,路途颠簸,阿父不如把园子里空置的清辉楼借给她使,随她去捣腾。”
  清辉楼在太液池北端,和北衙禁军驻守的玄武门相去不远,平时很少有人过去,人迹罕至。那一处虽然荒凉,但五脏俱全,花草茂盛,有蜿蜒的清溪、有茂密的丛林,一并连寺庙、道观也不缺,是一座小小的避暑殿宇。
  小十七有了清辉楼,就不用每天赶去安平观,自然而然的,执失云渐也就没机会和她多接触。
  不管阿父有没有想过要把小十七许配给异族将领,以便拉拢军队中的胡人,早点让小十七和执失云渐撇清干系,总不会错。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的谋算,只觉得听他的肯定不会错,虽然没去过清辉楼,还是立即点头,眼巴巴盯着李治看。
  李治朗声大笑,“这有什么难的?回宫后我立刻让程福生领人去打扫楼舍。”
  说笑了几句,宦者佝偻着腰上楼,“大家,郎君们预备好了,等着大家接见。”
  比赛过后,李显、李旦和薛绍可以径直进御楼,其他人没有这个资格,必须先去洗漱干净,换下汗湿的衣袍,才能面见天颜。
  李治笑道:“宣他们进来吧。”
  一个个锦衣绣袍、年轻俊朗的少年郎君陆续登上高台,满楼的金枝玉叶们挤在纱帘屏风后,点评众位郎君的风采相貌。
  有几个大胆的,赖在席位上不走,光明正大和众位郎君面对面交谈。
  此时的贵族女子作风大胆,豪爽豁达,年轻少男少女之间可以大方交往,不算出格。
  李治夸赞众人几句,各有赏赐,最后命人为场上的郎君送上美酒。
  使女们提壶斟酒,送酒的却换成各家小娘子,淮南大长公主、千金大长公主和临川长公主的孙女、女儿们越众而出,一人擎着一只镶金摩羯纹酒杯,走到各自心仪的小郎君面前,“请郎君满饮此杯。”
  赵观音也在几个同伴的怂恿下,羞答答走到李显跟前,为他斟酒。
  李令月自然霸占了给薛绍斟酒的角色,其他有眼色的世家贵女都和薛绍离得远远的,生怕打搅他们表兄妹。
  裴英娘也站起身,把一盏泛着琥珀色泽的醽醁酒送到李旦面前:“恭贺阿兄。”
  李旦扬眉,没有笑,瞳孔里却溢出一丝浅淡笑意,接过酒盅,一饮而尽。
  千金大长公主笑眯眯看一眼自家激动万分的孙女,找羊仙姿打听,“方才场中有个穿绿袍的小郎君,身手利落,器宇不凡,不知是谁家儿郎?”
  回到李治身边的李令月和裴英娘对视一眼,两个小脑袋挤在一处,小声八卦:看来,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已经找到满意的夫婿了。
  羊仙姿扫视一圈,眉头轻皱,走到武皇后身边,附耳低语。
  武皇后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让他走近些,我要仔细看看他。”
  羊仙姿过目不忘,能一口叫出各位公侯宰相家中儿郎、女郎的名字,哪怕是几年没见过、面貌已经大不一样的半大少年,她也能认得出来。
  但今天这个绿袍青年,她竟然不知道对方的名姓!只觉得他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但偏偏又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武皇后头一次见羊仙姿犯难,不由对绿袍青年有些好奇。
  青年面色清寒,走到殿前。
  他今天屡次击球得筹,表现十分出色,风头差点盖过两位王子李显和李旦,虽然他的队伍输掉了比赛,但他绝对是场中最引人注目的少年郎之一。
  众人不约而同停下议论,目光像倾泻而下的流水一样,汇涌到他身上。
  武皇后含笑道:“小郎风采出众,未知是谁家儿郎?”
  绿袍青年没有吱声,先从容不迫地举袖作揖,然后一把摘下头上裹着的幞头,抹去脸上的妆粉。
  青丝如瀑布一般飞扬开来,眉目清秀,英气勃勃,长眉斜斜入鬓,略显凌厉。
  这哪里是个少年郎,分明是位唇红齿白、清丽无双的女郎!
  殿中众人顿时哗然一片。
  羊仙姿红唇微张,惊讶道:“原来是房家大娘子,难怪我瞧着眼熟。”
  武皇后顿了一下,目露欣赏之色,“不愧是房家女郎,果然肝胆过人。”
  房瑶光披散着头发,站在原地,眉目冷淡。
  众人错愕万分,像冷水落进滚热的油锅,刹那间油花四溅,炸得噼里啪啦响。
  有敬佩房瑶光骑射不输男子的,有不屑她这般扭捏做派的,有嫉妒她得到武皇后赞语的,有嘲笑她不顾身份和男子们厮混的。
  其中,最吃惊的,是和房瑶光一起并肩作战的少年们——他们是临时凑齐的队伍,平时没有往来,加上房瑶光脸上抹了好几层厚厚的铅粉,衣袍底下塞得鼓鼓胀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队友是个娇弱小娘子!
  有几个曾在房瑶光面前说荤话、大肆品评平康坊艺伎花魁的少年,脸上涨得猪肝一般,窘迫不已。
  李显最为惊愕,下意识甩开赵观音,眼珠子都快掉到地毯上了。
  房瑶光面色不变,任众人讥讽或是吹捧,她眼眸低垂,一言不发。
  李显不由自主走近几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看了又看,痴迷之态尽显无疑。
  李令月不满道:“七王兄怎么一直盯着房一娘看,他把姑祖母和赵观音置于何地?”
  裴英娘扬眉,有些惊讶地扫李令月一眼。
  “小十七敢取笑我?”李令月捏捏裴英娘的脸颊,挠她的痒痒,等她笑着讨饶,才放开她,正色道,“我可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七兄既然应下赵家的婚事,就不该这么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就因为他天天围着房一娘打转,又不敢违抗阿父和阿娘的旨意,房家才会急着催房一娘嫁人。”
  房瑶光没有爱慕的情郎,不愿匆匆出嫁。房家长辈怕她和李显闹出什么丑事,以至于得罪常乐大长公主,硬逼着她从几位表兄中挑一个嫁了。
  房瑶光执意不肯,“我不点头,谁敢上门迎娶?除非他们想娶个死人。”
  房家人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哄着房瑶光出家做女冠,当几年清修女道士,等李显淡忘她了,再还俗嫁人。
  房瑶光嗤笑一声:“京兆府的道观,哪一家是真清净的?外头看着干干净净,里面比平康坊还荒唐!我戴上黄冠,七王就不敢来寻我了?只怕照样不得安宁。”
  果断拒绝出家修道。
  两条路都走不通,房家人束手无策,总不能真狠心逼死自家女郎吧?
  李贤的正妃房氏是房瑶光的嫡亲从姐,为了从妹的归宿,曾多次哭着找李贤求助。
  李贤受不了房氏的哭哭啼啼,暂且放下殿中浩瀚如烟的书卷典籍,找到鬼鬼祟祟躲在房家对面佛寺里窥看的李显,警告他莫要再去沾惹房瑶光,李治和武皇后不会让他把房氏女娶进门。
  李贤说一不二,比太子李弘更有威严,李显不敢当面反驳兄长,灰溜溜离开房家。
  哪晓得,他这边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又厚着脸皮去骚扰房瑶光。
  李令月说完李显和房瑶光之间的纠葛,两手绞着衣带,小声嘟囔:“我不明白,七兄爱慕房一娘,房一娘是正室嫡出,品貌出众,又没嫁人,阿父和阿娘为什么不让七兄娶她当正妃,非要选赵观音呢?”
  裴英娘没说话。
  原因太多了,或许李治不希望李贤和李显成为连襟,威胁太子李弘的地位,闹得兄弟相疑。或许李治提防房家,怕房家被权势迷了眼睛,怂恿两位亲王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又或许,李治单纯希望通过李显和赵观音的联姻,让武皇后和皇室公主们成为姻亲,缓和他们之间的矛盾。
  不止李显和赵观音这一对,李治积极撮合李令月和薛绍,除了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外,应该也有这个考量在里头。
  裴英娘不知不觉想得出神,她既不是李唐皇室中人,也和武皇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李治将来会怎么安排她的婚事呢?
  但愿她不是第二个文成公主。
  “哐当”一声,突兀的脆响声把她从沉思中唤回神。
  李显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围着房瑶光发痴,赵观音颜面大失,气恼至极,把酒杯掷在案几上,拂袖离去。
  旁边几名盛装女郎面面相觑,连忙跟过去解劝。
  常乐大长公主眼神阴鸷,恶狠狠地盯着房瑶光,冷笑道:“我当是谁在故弄玄虚,原来是房家大娘子!好好的小娘子,怎么做男儿打扮?还混在一群没有婚娶的少年中间,成何体统!”
  房瑶光瞥她一眼,脸上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昔日天下大乱,平阳大长公主以女子之身,率兵东征西讨,多次大败敌军,屡立军功,巾帼不让须眉。耀光不才,比不得平阳大长公主文才武略,只会一些雕虫小技,在圣人面前献丑了。”
  平阳大长公主虽是女儿身,但胆略过人,曾经亲身参与过几场战事,辅佐李渊和李世民争天下。
  她逝世时,李渊和李世民悲痛难抑,下令以军礼安葬她。不想竟然遭到朝臣的极力反对,礼官说自古以来,没有妇人以军中鼓乐下葬,公主也不能例外。
  李渊怒斥上书谏言的礼官:公主曾举兵起义,亲上战场,有克敌之功,为什么不能以军礼下葬?
  朝臣无话可说,不敢多言。
  平阳大长公主是唐朝第一位死后有谥号的公主,也是唯一一位死后有前后部羽葆送行,按军礼下葬的公主。
  按辈分,平阳大长公主和常乐大长公主都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属平辈姐妹。但两人为大唐建立的功勋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是主动为父募兵、攻城掠地的义军首领,一个是在父兄庇佑下享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房瑶光抬出平阳大长公主来,饶是娇蛮霸道如常乐大长公主,也只能不甘不愿地轻嗤一声,暗中饮恨。
  武皇后等着常乐大长公主哑口无言,才微笑道:“你不必自谦,我看这场中的儿郎们,多不及你。”
  李显目光呆滞,附和道:“不错!一娘是最厉害的!”
  常乐大长公主脸色铁青。
  这时只听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响起,千金大长公主的孙女儿郑六娘扑进祖母怀里,“大母,我嫁不了‘房小郎’,认个房姐姐也不错。”
  李令月噗嗤一声笑了,悄悄和裴英娘说:“六娘素来眼光高,挑来挑去,整座京兆府快被她翻遍了,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今天瞧中一个,没想到是房一娘,哈哈,合该她有今天!”
  裴英娘看李令月笑得幸灾乐祸,心中笃定:郑六娘肯定打过薛绍的主意!
  千金大长公主早就看出武皇后赞赏房瑶光,想帮她说几句好话,听孙女儿开口,便顺着她的话,笑眯眯道:“那也要看房小娘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妹妹。”
  郑六娘起身离席,挽住房瑶光的胳膊,软语撒娇:“我不管,房姐姐方才喝了我斟的酒,就当是认下我了。”
  殿中众人看她娇憨,抿嘴轻笑。
  一派祥和中,房瑶光轻轻挣开郑六娘的手,面无表情着说:“家中阿翁尚且要唤令慈一声姑母,我和你隔着辈分,不敢僭越。”
  李令月嘴里含着一块粉糍糕,闻言撑不住怪笑一声,差点被呛着。
  昭善连忙奉上牛酪浆。
  李令月喝几口酪浆,把粉糍糕咽下肚,“小十七,我和你说个好玩的。听说房一娘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笑过,对谁都冷冷淡淡,一年到头摆着一张冷冰冰的脸,韦沉香她们背后管房一娘叫‘冰一娘’。”
  裴英娘笑着摇头。
  房瑶光确实够冷淡的,千金大长公主和郑六娘主动为她解围,她就算不领情,当着外人的面,也该拒绝得迂回些,这么果断地落郑六娘的面子,不得不说有些孤僻过头了。
  郑六娘倒是好脾气,见房瑶光不答应,惋惜道:“俏郎君没捞着,会打球的姐姐也没捞着,回去阿翁问起,我怎么答他呀!”
  众人笑得更欢,连武皇后也笑着安慰她:“六娘莫要烦恼,京兆府的好儿郎多的是,你随便挑,挑中哪一个,我为你做主。”
  郑六娘欢喜道:“真的?”
  千金大长公主立即直起身,谄笑道:“多谢皇后美意,有皇后为她掌眼,我这个当大母的,可以放心啦,六娘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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