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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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久辞被迫困在原地,周围是同样厚服高冠的官员,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感受到手中牵着的柔软,一时放下心来。
  肃穆典礼寂静无声,圣上站于高台祭天,百官仰望。
  老住持捧着礼卷登台,典礼即将结束,在一片寂静中,一道刺耳的声音打破沉寂:这不是红坊的昭歌儿吗!
  巨石落水,平地起风波,肃穆的祭典登时一片哗然,众人惊诧。
  小公爷把红坊里的乐倌带来了?
  那种人怎么能带到灵隐寺来!
  脏辱了佛家清静!
  好大的胆子!
  这可是祭祖大典!
  平日里流连烟花酒巷的官员骤然成了正人君子,伸出油腻的肥手指指点点,这种时候好似只有站在对立面才能撇清自己,只有痛骂青楼的人、痛骂乐坊那些不入流的靡靡之音,才能证明自己从来不去听这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曲子,证明自己行得端坐得正,风度翩翩,两袖清风。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们极其高贵地站在道德制高点冷眼瞧着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场面混乱不堪,整齐的百官序列乱作一锅粥,唯独祝久辞与梁昭歌站的位置被人隔出一圈空地。所有人都指着鼻子破口大骂,当初喊出那一嗓子的人早已潜入人群不见影踪。
  小公爷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梁昭歌面前,当着北虢国圣上和文武百官大声道:
  这是我良人!
  场面霎时死寂,众人脸色苍白,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被这人疯言疯语吓傻。这人是疯了吗!竟然在神圣的祭祖大典上说
  良人?
  一个红坊的乐倌?
  国公爷吐出一口血昏过去。
  接下来的场面只能用混乱不堪来形容,祝久辞的灵魂被束缚手脚,他困在小公爷的身体里,一同被迫按着半跪在地上,国公夫人在一旁拦阻众人,他很快被带走了,一人关在祠堂。
  此事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不仅参加祭祖大典的三品官员知道,大小数个版本已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上至一品高官下至布衣百姓,甚至连街口的乞丐都在谈论此事。
  灵隐寺的老主持没有深究,佛祖也早已原谅,可是世人哪有佛祖的悲悯,众人戳着脊梁骨将这一对可怜人推下悬崖。
  圣上没有追责,但人人都知道国公爷此番若是不让小公爷掉三斤肉,怕是过不去这个坎。
  一夜过去,国公爷从昏迷中醒来,下狠手给小公爷用了大刑,既要对外面做足了样子,也是要彻彻底底点醒小公爷。
  小公爷跪在庭院中央,全身上下被打得没有一块好肉,吐出三口血差点没活过来。
  梁昭歌并没有被罚,只是被迫在一旁跪着看。身子颤抖不已,一阵风来几乎就能吹倒他。
  祝久辞虽被迫跪在庭院中央,但并不能感受到痛苦。他朝梁昭歌望去,对上了血染的眸子。
  他从没有见过梁昭歌这般眼神,似是绝望无助地站在黑暗里凝望,一层薄肉下心脏发了疯一般叫嚣,可是什么也做不了。
  祝久辞害怕他做傻事,努力想要说话可是下一刻小公爷昏了过去。
  接下来的半年,京城中都没有小公爷和梁昭歌两个人的消息,因为二人卧病在床,几乎没有生息。
  而至于为什么是两个人,国公府的仆从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
  梁昭歌是真的狠,他在一个月夜分毫不差地给自己上了小公爷受的所有刑罚,凡是自己不能动手的,便在树上吊一块重石,再把刀绑在绳子的另一端,生生给自己造出了东厂的刀刑,国公府后院的地缝里浸透了血,半年间下了数场雨都没把那血腥气洗掉。
  小公爷从重伤中醒来的时候,梁昭歌已经倒在偏殿不省人事。
  这场伤势将养了大半年,祝久辞日日无望地困于榻上,被仆从伺候着换药,盯着绫罗软帐发呆。他看不见梁昭歌,但是知道他们相隔不远。
  终于能下地那日,祝久辞发现自己能控制身体了,思及梁昭歌竟然自残,气愤地跑去偏殿骂他,可是看见梁昭歌苍白的面容,指着鼻子你你你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梁昭歌向前一探身子,把指尖含住。
  祝久辞惊惶退开,梁昭歌就在那里倚着桌子笑。
  第110章 木簪
  梦中过了百日, 现世不过一瞬,祝久辞惊醒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翻身坐起,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 他靠着榻柱大口喘气,浑身颤抖不已。
  双手摸索着去寻帕子, 半晌没有找到,他只好捏起衾被擦去额上冷汗。
  神魂归位,诸多思绪纷至沓来。梦中误以为自己是看故事的人, 不觉有什么, 等清醒过来却后怕不已。
  胡乱披上衣物跑出房门, 院中一片冷清,天色灰蒙, 除夕夜的火红灯笼此时已熄灭, 黯然地挂在廊上摇摆。
  阿念打着哈欠在院中练剑, 长剑划过梅梢, 枝桠微微抖动。
  祝久辞走到树后唤他,只想寻个人说一会儿话, 头脑现在还不清醒, 一时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阿念连忙收了剑, 笑嘻嘻跳上前:小公爷新春安康!正准备去叫您, 宫里送来了礼服, 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在前院等您呢。
  祝久辞神色一紧:什么礼服?
  阿念绕到树后面推着他往屋里走:祭祖大典的宫服呀, 小公爷快些回屋换身衣裳出来, 别让国公爷等急了。
  祝久辞险些崴脚摔倒,慌忙转过身抓住阿念的肩膀:祭祖大典!
  阿念被祝久辞这般激烈的情绪吓得不轻,连忙正色道:正月上辛日祭祖大典, 小公爷连这都忘了?
  祝久辞慌忙松开他,踉跄着脚步往院外跑。
  阿念跟在后面大声唤他:小公爷披件衣服再走啊,当心着凉!
  祝久辞感受不到冬日寒凉,一路往前院冲去,过了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奔跑,新年伊始,国公府给仆从准了假,偌大的庭院只有三两人影。
  一路不敢停歇,直直跑到前堂,跨过门槛时险些绊脚摔到地上,幸亏国公夫人一把扶住。
  这孩子,急什么?国公夫人笑着拍去他身上灰土,是我没让阿念叫你,想让你多睡一会儿,昨夜守岁那么晚,贪睡一两个时辰不妨事。
  祝久辞额上急出了薄汗,焦急道:祭祖大典
  国公夫人极是高兴,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难得你关心这个,来的正好,试试这宫服合不合身,若是不称身子还得加紧改一下。
  祝久辞被娘亲拉着走到衣椸前,指尖触上华丽的绸袍总算冷静下来,距祭祖大典还有几日,他有足够时间安排下一切,只需让梁昭歌好生呆在府中不去那祭祖大典就行。
  还好,还好。
  冷静下来探身去取那宫服,屏风后面窸窣响动,祝久辞看过去,梁昭歌穿着藏蓝白鹇五品官服从后走出来,一时天地尽失颜色,当真少年玉树临风,朝阳明媚,仙人之姿。
  祝久辞却大惊扑上前:昭歌这是!
  国公夫人无奈拎着他的领子将人从梁昭歌身上扒下来:你的琴先生可是圣上亲赐的大司乐,当然也要参加。
  不能去!祝久辞倏地面色苍白。
  国公夫人拎着人走到一旁,从衣椸上取来官服罩到他头上:圣旨都下来了,你小子捣什么乱。快点试试,不合身还得送给绣娘改。
  祝久辞慌乱扒下宫服,又扑到梁昭歌身上,尊贵的宫服一下子落到地上染了尘土。
  昭歌不能去!
  国公夫人皱眉,饶是她好脾性也被祝久辞这般任性的举动磋磨得有些生气了,宫服是皇家赐下的圣物,同于面圣,怎能这般不敬,正要上前教训,梁昭歌开口:
  小公爷觉得不好看吗?
  他一手抱住祝久辞,一手展开衣袖,绸缎如流水一般展开,藏蓝如墨玉,白鹇尾羽惊艳展翅,栩栩若飞。
  祝久辞从他怀中抬起头,泪水噙到眼中,却不知如何说。纵是焦急万分,也不可能将梦境说出来,这般荒唐无度,只怕会吓到家人,到时别说劝梁昭歌莫去那祭祖大典,只怕他自己都会被人当疯子一样关起来。
  昭歌可以不去吗?祝久辞几乎是万般希求地问他,想当初梁昭歌被钦赐大司乐也照样没有按礼规收徒,兴许这次祭祖大典也不用去呢!
  梁昭歌苦笑着摇摇头:小公爷怎么了?
  祝久辞咬着下唇不能说。
  灵隐寺前阳光普照,百官的咒骂声仍在耳边萦绕,千夫所指,唾沫溅脸。不过这些都是外物,他也并不在乎,旁人爱骂就骂去吧,只要梁昭歌不在意,他听再多辱骂又何妨。他怕的是那长达半年的重伤。
  怕一庭院洗不净的血气。
  怕梁昭歌脖上的勒痕。
  怕他苍白如雪的面色。
  怕他虚弱得像是断了触角的蝴蝶。
  小公爷不要担心,祭祖大典不过两个时辰,累不着的。梁昭歌等不到那人答话,只能自己猜测原因。
  他温柔地揽住人,轻拍他脊背:梅魂的效用小公爷还不信么?
  祝久辞忍着泪水,满腔话语堵在胸口,终是点点头。
  午膳过后,他一人出了府。
  圣旨已下,无论如何更改不了,家人这边无法商量,狐朋狗友亦是未长大的少年,他只能寻那个人。
  质子府前,他抬头观望。
  这么多年过去,质子府一点没变。朴素纯白没有一点装饰,淡然如水,沉稳似山,一如那个人给他的印象。
  他撑过旁边矮墙翻了进去。
  裴珩站在庭院中央转身,瞧见这一不速之客并不惊讶,笑着道:小公爷怎么又躲来了?
  从小到大,小公爷无论是犯了错误或是心情不好,总是爱躲到这质子府来。虽说后来裴珩搬去了皇宫,质子府空闲下来,但二人都没忘了这个地方,依然是他二人的秘密基地。
  祝久辞走上前,拉着他到台阶坐下。
  新年伊始,小公爷怎心事重重?裴珩坐在旁边,抬头望着院墙围困的四方天空。
  祝久辞扯起笑脸:裴公子新春万福。
  裴珩阻了他的话语:既有心事还强迫自己说那祝福作甚?我又不缺你这两句。
  祝久辞总算笑起来。
  幸得你在宫外,不然我还真没人可说去。
  裴珩点头,自那年他入了皇宫,每年只有春节这几天可得圣上的出宫令。平日出宫只能跟着太医院出来,抑或偶尔放胆随小公爷溜出来。
  祝久辞看着裴珩正色道:可有什么办法逃了祭祖大典?
  饶是冷静如裴珩也一时之间脸色出现裂痕,一时竟没摸准祝久辞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小公爷是?
  祝久辞叹口气:昭歌他
  裴珩一听便明白了,都无需祝久辞将梦中的事情拐弯抹角说出来,他开口道:小公爷的意思是,怕典礼上有人对梁公子不敬?
  祝久辞似是抓住一线希望,连连点头。
  裴珩安抚他道:我虽不是北虢国人,但也知晓祭祖大典的重要性。大典是万般不能不去的,但
  祝久辞脸上没了血色
  裴珩连忙接着道:但小公爷也不必忧虑,家国祭典怎会有人站出来说那微不足道的事情?
  祝久辞忽然顿住。
  祭祖大典神圣隆重,百官顶礼膜拜,九五至尊的圣上亦提前多日沐浴准备。礼规繁重,百官连额上出汗也不能抬手拭去,怎可能有人在那庄重肃穆的场合站出来大吼一嗓子
  如今不在梦中,回想起那场景确实荒谬。
  虽说那时清晰如亲身经历,但毕竟是梦,未必是真。
  裴珩见祝久辞冷静下来,拍拍他肩膀接着道:圣上亲赐的大司乐官至五品,何人敢置喙,何人敢质疑。他扶着祝久辞的肩膀转过来,仔细看他眼睛道,质疑大司乐身份不就是在质疑圣上?
  小公爷且想想,谁人敢质疑天子?
  祝久辞忽然松懈下来,心中一块重石落地,从没有这般放松过。
  是啊,一切都不一样了。梁昭歌不再是原书中任人唾骂的乐倌,如今他是国公府亲聘的琴先生,是京城百姓捧上天的神明,是圣上亲笔御书赐下的大司乐,神台之上,万人瞩目。
  今日那人穿着五品藏蓝官服,朗朗如天上明月,璀璨胜似漫天星辰。从没有那可怖的三尺白绫,没有虚弱如一张薄纸,没有面容清瘦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如今的梁昭歌已亭身玉立站到人前,风雨不惧。
  想通了?裴珩双手抱在脑后,优雅靠在廊柱。
  嗯。祝久辞低头。
  来!裴珩一跃而起,转身向祝久辞伸出手。
  祝久辞抬头,少年大笑着向他伸手,阳光在他身后洒下一层光影,恍然像是那日在太医院前分别时,那人站在金光灿烂的夕阳里,一整条长街都为他黯然失色。
  祝久辞伸出手,猛然被人有力抓住,力量不由分说将他强势拉起,方一站稳身形,磅礴的力量又一瞬间褪去。
  裴珩带着他走进屋宇。
  小室朴素干净,一榻一桌二椅,别无他物。
  祝久辞在桌前坐下,裴珩转身走到榻前打开暗格取了一样物什出来,背着手走回来,站到祝久辞面前。
  是什么?这么神秘。祝久辞道。
  裴珩牵起祝久辞的手,将那物什放在他掌心。
  木质绵润带着一点温度,簪花雕刻精细繁复,线条流转如水,不知用了多少个日夜。
  木簪!祝久辞惊喜抬眼。
  裴珩笑着点头:不是玉簪,小公爷可不要嫌弃。
  怎会!祝久辞小心将木簪捧起。
  裴珩是一国质子,独活于异国何尝艰难,以木替玉,实是万般无奈,却显了他一番真诚热忱。玉簪虽贵,何能比上木簪心意。
  多谢裴公子!
  裴珩忽而俯身看他,二人离得极近:小公爷,新春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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