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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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时候我在想,原来师父骗了我。”叶浮生直视着他的眼睛,“可她终究是为我好的,我有什么资格恨她的一番好心?”
  谢离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嘴唇翕动半晌,才道:“可是……”
  “你爹有负你娘和你,你娘也对你不起,但是他们爱着你。”叶浮生擦掉他眼角的泪花子,声音放柔,“你知道你亲爹是个什么样的烂好人,那个时候他做不出第二个选择,而你娘……她终究是用自己性命换了你的活路。”
  顿了顿,叶浮生笑道:“至于你二叔,他脾气不好,更不会疼人,但毕竟把你当了三年儿子养,加起来上千个日夜,可不只是一瞬间而已啊。”
  谢离终于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你二叔把你交托给我,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咱们爷俩儿,就得一起过了,直到你长大成人那一天。” 叶浮生等他哭了一会儿,才摆出了拍花子般的笑容,“我这个人,没多大本事,也就轻功刀法还过得去,听我的,不要心急,脚踏实地一步步往上走,总有一天,他们因你而自豪。”
  “……好。”
  叶浮生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目光却忽然空茫了一下,他透过这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突然想起了当年的楚尧。
  十年前那个孩子骤然失去所有,他会不会,也这样哭过呢?
  第83章 故影
  叶浮生陪着谢离练了大半天轻功。
  他从《惊鸿诀》里选了一套“沾衣步”,取的是“千丝雨如线,片缕不沾衣”之意,简单又轻快,最适合谢离这个年纪。
  这孩子很有天赋,也下得了决心吃苦,叶浮生的每一个动作他都要练上好几遍烂熟于心,每一句要领更是仔细琢磨来琢磨去,生怕错漏了一字。
  直到谢离练到筋疲力尽,叶浮生估计着差不多了,才把他抓回来,二话不说往背上一放,就往作为客院的凝墨厢走。
  秦大小姐大概是带着陆鸣渊去跟沈无端磨叽了,偌大院子里除了护院和洒扫仆人再无其他,叶浮生把已经睡过去的谢离安置好,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孙悯风。
  鬼医见到叶浮生,眼睛一弯:“叶公子,好巧啊。”
  “是挺巧。”叶浮生往门上一靠,看到孙悯风腰间钱袋,“孙先生这是要出谷?”
  孙悯风“嘿嘿”一笑:“我缺两个打下手的童子,听巡查的‘野鬼’说‘华灯镇’最近那边有小孩出卖,打算去看看。”
  眼下虽然不比前些年乌烟瘴气,但一切百废待兴,偏远乡镇上吃不起饭的人家不少,若是生多了儿女又养不活,就免不得要送人或者卖掉,好歹也是个去处。
  更不用提,人牙子向来也喜欢在这种地方收买孩子,再到繁华的地方卖了,价钱能翻不少。
  华灯镇离洞冥谷不是很远,叶浮生仔细想了想,道:“我也需要置办点东西,不如一起吧。”
  孙悯风道:“行,走着。”
  两人出了谷,早有马车等候,孙悯风拉着叶浮生一起进去,里头的小木桌上还摆了点心。
  叶浮生拈起一块慢吞吞地吃,忽然问道:“孙先生,您在洞冥谷也差不多有十多年了吧?”
  “嗯。”孙悯风往茶杯里加了些药粉,喝着那不知是毒是医的奇物,“怎么,有事要打听?”
  叶浮生犹豫片刻,还是开门见山了:“我就想问问阿尧……他十年前,是怎么进百鬼门的?”
  孙悯风一拍大腿:“嘿,你可问对人了,当年把他带进洞冥谷的人,就是我啊。”
  叶浮生一愣,就听孙悯风回忆道:“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他当初还是个半大少年,跟着逃难的人到了华灯镇,病得很严重,我正好缺个试药的,就出一贯钱把他买回去了。”
  “他……”叶浮生忍不住紧张起来,正襟危坐,“怎么会跟难民混在一起?生的什么病?”
  “就是时疫,只不过缺医少药,所以就折腾惨了。”孙悯风顿了顿,“他怎么沦落至此,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命大,试了药没死,还挺过大半个月,正巧当时秦夫人来看诊,他迷迷糊糊就拉着秦夫人的手喊娘,夫人一心软,就把他要走了。”
  叶浮生慢慢松了口气,哪怕看到楚惜微现在活得好好的,听见这些旧事,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老门主见他根骨不错,又有武功底子,再加上夫人青眼,就收成了徒弟,但是……呵,在当年的百鬼门,老门主可不止他一个徒弟。”
  叶浮生是知道百鬼门主的继位条件,当即暗自攥紧了拳。
  “一开始我们都没想到,那群人里最弱势的一个,居然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孙悯风一只手敲击着桌面,饶有兴趣,“他野心大,厌恶百鬼门这样的制度,却没打算逃避,而是想去改变,这就应了老门主的心思,便收他做义子,视如己出,悉心教导……这两年逐渐放权退位,才有了今天的楚门主啊。”
  叶浮生的拳头紧了又松:“听起来,鬼医很欣赏他?”
  “你错了,我怕他。”孙悯风笑道,“他这个人啊,平时好相处,但是发火的时候……比这百鬼门所有的恶鬼,都要可怕呢。”
  叶浮生眨了眨眼,玩笑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慌。”
  孙悯风“嘁”了一声:“你慌什么?怕他吃了你?”
  “吃”字重音,叶浮生听到后莫名一抖,道:“我怕……忍不住揍他啊。”
  孙悯风:“……”
  他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掀开车帘往外看,心道:“门主,千年榆木疙瘩成精,属下只能帮到这里了。”
  马车一路行到华灯镇,刚上街,孙悯风就不见了人影,只留下一句“戍时三刻于此地见”,便窜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这个镇子不大,叶浮生一个人且走且看,见着的都是些粗制玩意儿,好不容易见着一个首饰摊,虽然都是些花簪和陶瓷钗环,但模样算得上精致,很有些巧思。
  叶浮生想起楚惜微常年披散在背的墨发,就在摊子前驻足,左挑右看好一会儿,比当年去醉春楼卧底、不得不讨好花魁还要用心,最终选中了一支簪子。
  发簪是男式的,青瓷雕成,唯有顶端旋出个鹤首,嘴里含了颗小白珠,刚好卡在上下颚之间,稳当又微露莹色。
  叶浮生越看越喜欢,痛快地掏钱付账,忽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转头看去,却是个不认识的姑娘死死盯着他……手里的发簪。
  他轻咳一声,把簪子收好,这才道:“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那姑娘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只是适才我也看中了此物,可惜没带银钱,回家取过,却发现已经被公子挑中了。”
  叶浮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道:“赠人之物,恕不能转让。这里还有些好物,姑娘不妨多看看,定能再找到合眼缘的。”
  好在这姑娘并不难缠,道:“买卖物件本就是看缘分,交易已成,该是公子的缘分。”
  叶浮生莫名有些愉悦,多嘴问了一句:“姑娘是要赠郎君?”
  中都民风开放,他这话倒也不显无礼,然而这姑娘笑了笑,摇头道:“非是如此,只是昨日上山采药失足坠下,被路过的恩人所救,聊以薄礼相答罢了。”
  这姑娘最后在他的建议下选了一条手绣竹叶的发带,两人说得投机,不知不觉就到了那所谓恩人落脚的客栈。
  一路走来,叶浮生算是看出这姑娘其实有些慕艾之思,只是有些不敢明说,他琢磨了一下时辰,欣然决定做个临时媒人。
  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好让人家姑娘早点死心。
  眼见姑娘在门前转来转去就是不敢叫人,叶浮生暗自好笑,抬手敲门,仿着小娘子的口气道:“客官,你寂寞吗?”
  “……”姑娘吓得差点把发带给掉了。
  喊了两嗓子无人应答,叶浮生顺手一推,门竟然就开了,里头没有人,被褥也折得整整齐齐不像有人睡过,桌上茶水一杯未动,只有晾在屏风上的一件未干外衣显示这里的房客应该只是暂时出门。
  他瞥了一眼那衣服,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罩衣,想来是个远行之人。
  姑娘一时没拉住他,紧张道:“他不在,我们擅自进来,不好吧!”
  “没进啊,我一只脚还踩门槛上都没迈进去。”
  姑娘:“……”
  叶浮生头也不回,语重心长地道:“姑娘啊,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年头好男人少,别管最终能不能成,试一试才知……你今年虽然才二八年华,可再过两年,别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你看着羡慕不羡慕?”
  姑娘目瞪口呆,大抵是从未见过如此风骨清奇之奇葩,白瞎了一张好脸。
  叶浮生道:“不过话也说得好,那个‘宁缺毋滥’,可不能跟上个人面兽心的白瞎了自己一辈子。今儿哥跟你投缘,帮你看看这到底是真英雄还是伪君子,要是个好的,你别放过;要是个孬的,就更不能放过了,收拾他一个,幸福多少无辜少女?”
  姑娘:“公子你……别说了……”
  叶浮生:“我说得不对?”
  一个轻淡的声音在背后忽然响起,平静得毫无起伏,只是叫人莫名毛骨悚然:“对极了。”
  叶浮生这才惊觉背后多了个人,立马回头:“你……”
  背后之人,是身着黑白衣袍的道长,疏眉冷目,白发如雪,面色含霜。
  “多年不见……”端清静静地看着他倏然瞪大的眼睛,“你长本事了,顾潇。”
  叶浮生当场给跪了。
  第84章 隔世
  面对两个不速之客,端清的解决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简单在于,他拒绝了姑娘怯怯递来的发带,直言自己已有家室,虽伊人已故,并无续弦之意。
  粗暴在于,他一手拎起了跪在地上的叶浮生,一字不提就往外走,面色冷沉气度如冰,路上旁观者无一敢阻。
  叶浮生脑子里一团乱,他挂念端清已经多日,然而还没做好准备,就猝不及防地撞了面,别说回神,怕是三魂七魄都差点被惊飞九霄云外。
  当年顾潇一时失神做了傻事,坠下断崖说是为了偿罪,更多却是不敢去面对自己亲手犯下的大错。
  可是当他醒来,才明白那个时候自己有多么不该,竟然将端清和身受重伤的顾欺芳留在了崖上,留他们面对赫连御和随时可能出现的葬魂宫人。
  一念之差,半生悔恨。
  顾潇永远都记得自己回到飞云峰的那一天,满山枯黄焦黑,遍地狼藉不堪,就是不见端清和顾欺芳。
  哪怕是他后来进宫,协助皇家重组掠影卫,也没能再打听到有关这两人的分毫消息,那些个曾经嬉笑怒骂的往事都随着年少轻狂转瞬过去,沉淀为寒夜里纠缠不休的噩梦。
  活人在世,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然而端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因此顾潇一直以为……他也不在了。
  到后来,惊寒关一战死里逃生,顾潇从此变成了叶浮生,但也并没有多大的高兴,只是一来受人之托、二来余愿未了,抱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如行尸走肉在人间混日子。
  与楚惜微的重逢让他有了自己还是个活人的悲欢起伏,而那一壶意料之外的沧露,让他尝到了人世久违的味道。
  端清一路紧紧抓着他往镇外走,叶浮生乖巧得不像话,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看着面前满头白发的背影,周遭人与事都被抛诸脑后,丝毫没能入眼。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亦或昨晚那一壶酒太醇太浓,到现在还没清醒。
  可是腕上那只微凉的手用力极大,让他有种被透过皮肉捏住骨头的感觉,打破了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端清最终带着他到了一条小河边。
  天气寒凉,风从水面吹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入骨冷意,岸边垂柳以不见多少绿意,如人般露出几分行将就木的枯槁来。
  端清松开手,叶浮生一撩衣摆,二话不说就跪下了,声音有些颤抖:“师娘……”
  “起来。”
  端清看着他的发顶,语气依然冷淡:“惊鸿一脉除却师徒传承父母恩义,上不跪天下不跪地,你给我下跪,是什么道理?”
  叶浮生心跳如鼓,他在这一刻手足无措,连眼睛都不敢乱看。
  他没有起身,端清就弯腰拽住他手肘,一把将人拉了起来,四目相对,一者面沉如水,一者苍白无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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