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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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伍】
  戚、卓二人启程北上的前一日,英嘉央自宫中发书,设宴为二人践行,邀二人入宫一叙。卓少炎问过戚炳靖的意愿后,答允了宫中来使。未时二刻,宫中派了车驾来接二人入皇城。
  宮宴设在宝和殿。沈毓章入禁内,先去西华宮接英嘉央母子。时至初冬,夜里凝霜,他一入西华宮,方坐稳,便有内侍来进暖汤:“沈将军。这是公主殿下特地嘱咐为您备的驱寒汤。”
  沈毓章端起喝了两口,含笑问道:“是公主亲手做的罢?”
  内侍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不让奴婢们讲。”说罢,他瞧内殿中的二位还没出来的动静,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将军今日戴的那副貂绒煖耳——虽是前些日子陛下赐的赏——亦是公主殿下亲手缝制的。”
  沈毓章当廷求尚昭庆,昭庆当廷应允,二人虽未行婚礼,但他在这些宫人们眼中的身份自然已与往日不同,像这些话,久跟在昭庆身边的宫人们也敢斟酌着同他讲了。
  沈毓章听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其实内侍不言,他也知道。他的央央,从前便爱在这些细处疼他,如今在教养皇帝之余,仍然不嫌疲累地为他操心,这一份细致与深情,叫他心中又暖又酸。
  不多时,英宇泽先自内殿中出来了。
  因知道沈毓章在外面等着,故而他这次没跑也没跳,老老实实地迈着小步子走近沈毓章,然后仰着小脸道:“沈将军,你来了。”
  沈毓章起身,行礼道:“陛下。”
  英宇泽一边道:“沈将军,不必多礼。”,一边凑近了他些,瞧见他今日的心情很不错,小嘴便一咧,伸手去拽他的衣裳,连声叫道:“沈卿,沈卿。”
  沈毓章难得纵容,弯腰把他抱起来,放在一旁的御座上,口中应着:“陛下有事可吩咐。”
  英宇泽拽着他不叫他退开,眼睛睁得大大的,很认真地说:“沈卿,朕想要一个妹妹。”
  沈毓章无声地看着儿子。
  英宇泽见沈毓章没什么反应,有些着急,又继续说:“沈卿,你何时和公主给朕生个妹妹?朕想要一个妹妹!”
  沈毓章被儿子这般拽扯着,听着这荒唐之言,心道这内宮之中不知是谁不守规矩地教了皇帝什么,回头定要好好彻查整治一番。
  这时候,英嘉央出来了。英宇泽一看见娘亲的身影,小手立刻松开,小脑袋立刻耷拉下来,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沈毓章也未揭穿儿子,脸色如常地对英嘉央笑了笑,道:“少炎与谢将军已在宝和殿候圣驾了。”
  英嘉央点了点头,正要叫内侍来背皇帝出殿上辇时,英宇泽小小声地道:“朕想要沈将军抱。”
  她还未说什么,沈毓章已将儿子一把抱了起来,走来对她道:“今夜算是家宴,便破一回例罢。”
  英嘉央默许了,垂下的目光中隐有笑意。
  ……
  自入皇城起,大平内宮中人皆以国礼待戚炳靖。待到皇帝驾至宝和殿,伴驾的沈毓章更是对戚炳靖道:“谢将军远来贵客,不必多礼。”由是免了他所有见驾的礼数。
  既知戚炳靖的身份,却不捅破,更以比亲王礼更高的上礼相待,足以彰显大晋鄂王名为亲王、实掌大晋权柄的地位。
  引得戚炳靖微微一笑,对沈毓章道:“沈将军,费心了。”
  然后他看向年幼的英宇泽,这是他头一回亲睹这位卓少炎率云麟军一手拱立的大平新帝。小男孩对上他的目光,在好奇之外又有些后缩,是雄性天性中对更加强大的同类产生的天然戒惧。
  戚炳靖不留痕迹地移开目光,又看向英嘉央:“公主殿下。”
  英嘉央此时已叫内侍上前斟酒,对戚炳靖笑着道:“今夜非国宴,而是家宴,将军不必拘束。”
  有卓少炎在身旁坐着,戚炳靖又哪里会拘束。他一面同沈、英二人寒暄着,一面自案上看着卓少炎平素喜欢吃的,挑出来放到她面前。
  许是天冷,卓少炎吃得不太多。戚炳靖抬手取下她手中酒杯,亲自夹菜送至她唇边,温声哄她道:“明日启程,路上只怕吃不好,今夜多少再吃些,可好?”
  他不刻意避忌席间其他人,音量如常。沈毓章坐得近,听见了这话,一时手上动作都慢了些。
  卓少炎倒没觉得什么。当初在长宁面前他亦是如此,想是习惯了随心所欲,而这世上也没人能约束得了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轻声道:“没你的厨子做得好。”虽是这般说着,但还是就着他的手又吃了些。
  戚炳靖笑了,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温柔,全然是沈毓章此前未见过的面貌。
  沈毓章心下感慨,想了一想,仍是开口问道:“少炎亲王之位,此去大晋,没名没分。谢将军是如何打算的?”
  这话他语气虽然和善,然却带着分明的质问。他转头又看向卓少炎,眉间微皱,再道:“少炎便这么心急,连几个月都等不得么?若待谢将军归晋后,将与你的婚事同晋帝议定,再以国书下聘,岂不更为妥当?”
  这是心中真把他自己当做她的兄长,才能说出口的责备。
  卓少炎抬手稍稍按住戚炳靖的膝头,不让他回答,而是先行开口:“一日,一时,一刻,我都不愿意同他分开。”
  沈毓章闻之震动。
  而为之震动的亦不止他一人。
  戚炳靖低头,将她按在他膝头的手拢进掌中,轻轻握住。她此前虽同他剖白过心迹,亦允承过重诺,但皆是二人私下之言,她从未像今日这般当着旁人的面,坦然道出她对他的情意。
  她以毫不遮掩的赤诚,再次将他的心重重打动。
  然后戚炳靖抬头,对沈毓章道:“少炎此去大晋,我必保她不受一分委屈。沈将军之担心,十足多余。”
  沈毓章深深看了他一眼,本欲再说什么,却终未再开口。
  ……
  宴至尾声,英宇泽困倦极了,伏在娘亲怀里,长黑的眼睫贴着下眼睑,怎么叫都睁不开眼。英嘉央遂叫内侍先将皇帝送回西华宮安置,然后再请卓少炎同她移步偏殿说话,留沈毓章与戚炳靖在席上继续饮酒。
  自金峡关的那次对谈后,她二人便再没遇上能像眼下这般单独说说话的机会。内侍给二人进上热茶与几盘果子,然后阖门退下。
  二人同坐于榻上,中间隔着小几。卓少炎看见英嘉央拿出准备好的一个精巧铜匣放至几上,又见她推开匣盖,里面是半片金制麒麟符。
  卓少炎睹之微怔。
  英嘉央柔声开口道:“少炎,过去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为国之功勋,远胜千百男儿,卓氏英名必入史册。如今你要远嫁大晋,卓氏无人,毓章同我便托大一回,做你母家的兄嫂。做兄嫂的,总要为妹妹备足嫁妆才是。你既解帅印、上交兵符,毓章又命兵部重铸了一枚麒麟符,一半付予你,一半交由云麟军新帅。倘若你将来遇急,不必往报朝廷,以此符即可调用云麟军半数兵力。少炎,你本心赤忠,必不会滥用兵权。这半片麒麟符,便是毓章同我给你傍身北上的嫁妆。只有你手握大平调兵之权,晋室中人才不敢小觑你,才不敢给你委屈受。”
  这一席话说得令卓少炎鼻头发酸。她无声片刻,终未落泪,只轻轻牵动嘴角,将英嘉央谢过,收下了兵符。
  “既提到嫁妆,自然不止这一份。”英嘉央看着她,继续道:“谢将军替大晋鄂王又添了两样:归还戎、豫二州给大平,条件是皇帝必须将此二州作为你的亲王封邑;谢淖麾下所有兵马也归你,以充你的封邑亲军。”
  卓少炎蓦然抬眼。
  英嘉央道:“当时毓章问他,疆土至重,大晋鄂王何以舍得割这二座重城还给大平?谢将军答说,豫州系着你的心,戎州系着你的命,过去你把心与命尽付与家国,如今你把心与命尽付与鄂王,疆土再重,亦重不过你的心与命,你曾以命戍守大平国北十六州,鄂王愿还此二州给大平,以全十六州,以全你心愿。”
  卓少炎脸上的表情从初时的惊诧,到逐渐平静,再到微微动容,始终一字未说。
  豫州城,是他同她的初见之地;戎州城,是她同他的初见之地。他愿还此二州给大平,让她不再是一个没有封邑、没有亲军的亲王,这是在以他的方式告诉她,他有多疼她。
  她又忆起,当初她被他掳入麾下,在豫州城外的山坡上,他曾道,豫州城,送她。如今这豫州城,他到底是送给了她。
  她遂轻轻笑了。
  英嘉央瞧着卓少炎眉梢眼角柔软的笑意,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她仍然记得很清楚,在金峡关城内,卓少炎曾问她,为一人心动,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卓少炎犹懵懂不自知,如今卓少炎满心皆是戚炳靖,信他,爱他,而一路促成她这变化的,自然是戚炳靖对她的懂得、深情、疼爱、宠惯。
  一个女人,一生中能得遇这样一个男人,何其难求,何其幸运。
  少歇,英嘉央复开口:“云麟军新帅人选,兵部已经议定,毓章亦颇认可此人。”她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脸色,又道:“少炎,毓章同你的性子都硬,我也知道过去他曾数次惹你不快,故而今日,由我来同你说此事。”
  卓少炎微微蹙眉。英嘉央用了这般语气,不必明说,她就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于是她冷静地问:“是江豫燃?”
  英嘉央点了点头。
  早前江豫燃为李惟巽求情,卓少炎虽饶过她一命,却将江豫燃自云麟军中除名,踢去兵部。沈毓章待成王案罢,看在江豫燃累累军功的份上,将李惟巽自狱中放出,重重贬官罚俸,了结此事。卓少炎既解帅印,兵部为云麟军重新选帅,朝廷武臣当中,论战功,论忠心,论对北疆与对晋军的熟稔,论在云麟军中的人望,江豫燃都是不二之选。若非他曾遭卓少炎自云麟军中除名,兵部根本不会有分毫犹豫。
  英嘉央并没有多解释,因为卓少炎必明白。她静静地等着卓少炎的反应。
  沉默了许久,卓少炎看向英嘉央,神色冷淡地道:“我已不掌云麟军之帅印,云麟军之事,同我再无半分关系。朝廷欲用何人,但听陛下、殿下圣意便是。”
  ……
  翌日卯时未到,沈府派人递来一封信函给卓少炎。
  此正逢众人整装待发之时,卓少炎接信一看,见是沈毓章手书,便叫众人稍候,返身回屋拆阅:
  少炎吾妹:
  吾妹今日去国赴晋,兄彻夜辗转,仍有不吐不快数言,欲道与吾妹知晓,不然心中难安。
  此前数载,吾妹为国,受尽屈苦。兄虽未尝明言,然心中时时愧责,自恨未能代吾妹战于北疆,又恨未能早知吾妹境遇,救吾妹于宵小手中。此皆兄一生难消之懊憎。
  今吾妹逢遇良人,兄亦为吾妹心悦。大晋鄂王乃人中至杰之辈,对吾妹用情至深,此吾妹之幸。吾妹赤心烈胆,一朝托付,必尽信之,此鄂王之幸。然鄂王城府极深,兄竟难窥其底,恐吾妹有朝一日为其所负,故望吾妹能时时警醒,勿为其所伤。
  晋室近年多难,吾妹今嫁作戚氏妇,必少不了与晋室诸辈斡旋。吾妹须记住,大平是吾妹的国,亦是吾妹的家。吾妹既为大平亲王,若在大晋遭了委屈,望亟修书告兄,兄必接吾妹归家。
  兄无它念,惟愿吾妹平安,幸福。
  如是可矣。
  兄沈毓章
  卓少炎将这封短信读了两遍,眼底逐渐变得湿红。她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少炎吾妹”四字。
  摸过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
  卯时整。
  天翻白,寒风减,戚、卓二人及随行兵马依次出发,离京北上。
  为缩短赶路时间,卓少炎弃车骑马,同戚炳靖并辔,行在兵列中部。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是周怿及顾易的背影。
  卓少炎北嫁大晋一事尚未诏告天下,然而谢淖所部人马数众,北调之举动,瞒不过仍驻扎在京畿境内的云麟军上下。
  北行不过十里,旭日破云而出,烈烈金芒铺罩四野。
  平原不远处,出现了数百面高高擎起的军旗,旗面随风肆扬,每一面上都是清晰可见的硕大“卓”字。
  那一面面,皆是云麟军曾经的帅旗。
  护拥着这数百面军旗的,是三倍于其的云麟军武官。他们无声地列队于卓少炎此行的必经之路两侧,在看见卓少炎一行人马后,无声而有序地翻身下马,解盔夹于臂下,一手振甲后按剑,立得笔直。
  站在他们最前方的,是江豫燃。
  卓少炎在马上看见了这数百面帅旗,看见了江豫燃,又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她没有停下,他们也没有挡住她前行的路。
  在她行过他们阵列前时,江豫燃率先单膝下跪,而后他身后众人亦纷纷单膝下跪,俱以军礼参拜,而后以目光相送。
  从始至终,他们无一人出声。
  然而他们无声的目光与动作,已道尽了一切。
  待行至他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时,卓少炎才微微低垂下头,看见她按在鞍辔上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变得极青极白。
  在宝和殿面对英嘉央时,她未落泪。
  在读沈毓章给她的信时,她未落泪。
  此刻寒风袭上她的面颊,卓少炎无声地拉起披着的大氅,将它覆在面庞上,过了许久,都没有放下。
  戚炳靖在她身旁,见状,无声地伸出手,将她的马缰抽过来,引她的坐骑离自己靠得近些,稳稳前行。
  ……
  人马一路疾驰,出金峡关,只在途经陈无宇大营时歇了一歇,然后一日不停地继续北进。
  马蹄踏入大晋疆域时,浅雪将将没过蹄盖。待到晋煕郡时,雪深已过蹄踝。
  鄂王府门前,戚炳靖吁止坐骑,翻下马背。然后他转身,不由分说地掐着卓少炎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下来,让她的两只脚踩在自己的靴背上。
  “你的履底太薄,踩着雪,会着凉。”戚炳靖在她耳边说道,根本不顾周遭一众人的目光。
  卓少炎脸上有些烧红,却没挣扎。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望向鄂王府的门匾。一样铁画银钩的大字,一样的雪花轻飞,从冬到冬,往返跋涉数千里,她终又回到了此处。
  沈毓章说,大平是她的家。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觉得,此处也是她的家。
  苏郁领着小厮婢女们在王府正门处接迎,看见这一幕,便吩咐让人去抬辇,上前笑着道:“王爷,不如让英王殿下乘辇进府?”
  戚炳靖则道:“不必麻烦。”然后又将卓少炎打横抱起,迈着大步往府内走去。
  苏郁叫人跟上去伺候,自己却未动,仍站在府前,看着方才一直侍立在一侧的顾易,露出微微笑意。
  顾易亦瞧见她了,亦微微笑着,缓缓对她一揖,有礼地道了声:“苏姑姑,顾某又来叨扰了。”
  建初十六年,他北上晋煕郡,在鄂王府上曾留宿过七日,同苏郁打过十数次照面,自然知道苏郁在鄂王府上的地位与能耐。
  苏郁回他礼,简单道:“顾先生不必见外。顾先生当年爱喝的茶,我已叫人为先生早早备下了。”
  顾易又对她道了声谢,抬脚进府。
  府内,和畅同戚炳靖见过礼后,便亦不甘寂寞地出来寻周怿。周怿正在忙着安排随他们一路北上的扈从人马,待见了和畅,也只草草地同他招呼了一声。
  和畅背着手,悠哉悠哉地看了一阵儿,忽而道:“年末了,王爷必要入京赴正旦朝会。你同不同王爷一道去?”
  周怿皱了皱眉,顿了一下,才道:“军前还有事。”
  和畅道:“哈。谢淖所部都被王爷送给大平的英王殿下了,你军前还有何要事?王爷这一番举动,京中一旦得知,正旦朝会上能消停得了?你忍心独善其身,让王爷一人入京?”
  周怿黑着一张脸,“你怎不去。”
  然后他再未理会和畅的深笑,转身继续忙他的。不多时,他听见和畅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周怿。前日京中刚传来消息,皇帝要为长宁大长公主再次选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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