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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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元珠好似大梦方觉,恍惚不语,卓思衡替她再度斟酒,换做从前闲谈时的语气道:“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衷告,我所思所想也在方才之言中,此次论罪我以大长公主殿下马首是瞻。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你不是会为自家权势违背信念之人,但旁人不会这样以为……你选择死,他们会当你是认罪伏法;你选择生,他们会以为你是苟且偷生……你要清楚其中两难,但也无须去顾虑旁人的想法,因为不论如何都没有区别,永远都不会有人理解你。那就不如就选出自己最想要的结果,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
  蜡烛在宁静的囚室内缓慢走向衰亡,可随着烛芯渐长,它引燃的光却愈发膨胀明亮。
  “那就让我以替女学编纂校正书刊与寻觅集成古今书卷来恕罪吧。”
  这一刻罗元珠清丽的面容在烛光当中竟有皎然的光亮,她眼中亦跳跃着火光,可这火光却不因生的希望,全然是愧痛的惭悲。
  卓思衡并不评价这个选择,他公允道:“我会转告给圣上和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二位尊上未必想听,但也请替我转达一份我今生都无法停止的忏悔。”罗元珠起身拜道。
  卓思衡点点头,问道:“你要去往何处?”
  “我的去处这件事我想请卓相帮忙。”
  “你说。”
  “不知道卓相可不可以允许我留在典狱了此残生?”
  此言一出卓思衡也略有惊诧之意:“我以为你会想去到个安静的京郊寺庙去避世,这样编书和整理典籍也算清净。”
  罗元珠黯然一笑道:“那样日子岂不太舒服了?我是罪人,罪人就该有罪人的样子。”
  卓思衡明白她的用意,一时竟悲伤得不能言语。
  “卓相是怕我占着典狱的位置么?”罗元珠似是宽慰他一般轻快道,“我倒不觉得典狱会差我这一间牢室。有你辅佐今上布政治世,天下何愁不能四海升平民安丰乐?而你坐镇百官之首,吏治必然海晏河清,这座典狱想来永远不必担忧有一天会人满为患。”
  卓思衡凝视自己这位昔日同僚,心中似江海翻涌,只觉造化弄人命运又不依不饶,他们二人虽都怀有鸿鹄之志,各存所向,然而终究要在此一别,不得同路而行。他回忆起罗元珠爱读《晋书》,脑海中回想起第一次外放临别前她也送了自己一本。
  史书内常在各人各传中收录有其人所作名篇,《晋书》内一首刘琨所写的《重赠卢谌》卓思衡每每读来都感慨万千。
  然而纸上之字终不敌今日现实之境遇,罗元珠的困顿,恰似此诗当中“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一句。
  似是感知到卓思衡的沉默是缘何,罗元珠此时倒已十分坦然,她笑道:“卓相,你是朝中唯一将我视为同僚之人,你亦是我所敬重和感激之人,我所为之事也实在对不起你将我与群臣等同的这份尊重。你无须因恻隐和悲悯为我感伤,我有今日全然是咎由自取。又怎配得上‘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这样的华美慨叹之句?”
  罗元珠所言亦是《重赠卢谌》的诗句,卓思衡黯然回神,颔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后你多多保重。”
  “天命使我至今日,今日往后,那便一切都依天命。”
  言毕,罗元珠向卓思衡敛衽长拜。
  ……
  自罗元珠的牢房离开,卓思衡跟随典狱司事官与他手中的提灯沿着长长的甬道而行,他心中百感交集,脚步和心情一般沉重,在他恍惚之际,却突然听到一声嘶哑犹如来自深渊般的呼唤。
  “卓思衡……”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司事官也察觉到异样,急忙提灯回步,朝卓思衡站下的牢门猛踢一脚怒道:“闭嘴!你也配叫卓相的名讳!”
  看着狐假虎威的司事官,已是形容枯槁的郑镜堂反倒生出一丝睥睨,漠然道:“我叫他的名字也不止这一次了。”
  司事官生怕惹到新相不悦,取下腰间的鞭子便要抽上去,谁知却被卓思衡冷声制止:“不必,我同他说两句话,你留下灯先出去,我一会儿跟上。”
  司事官不敢抗命,将提灯暂挂到墙壁的铁钩上,行礼离开。
  “卓相?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如今也配称相了。”
  郑镜堂于牢栅内正襟危坐,仿佛此地是在衙门官堂而非囹圄牢狱。
  “你如果要恭喜那就尽快,你自己也坐过这个位置,知道多忙的。”
  对郑镜堂,卓思衡的耐心却是半点也无,言语和神情皆是冷漠至极。
  “恭喜?你真以为这个位置这样轻松么?你一时从龙之功,就不怕伴君如伴虎么?”郑镜堂忽然笑出一声来,“历来权臣哪个是有好下场的,你想创世所未有,却不知自己已无路可退。我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你不是。你只是一个野心失当的人,失去了一切,还将失去性命。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么?”卓思衡居高临下,站着看向牢栅内那张渐渐僵硬呈现怒意的脸,“因为你从来都德不配位。你凡事存私无公,与唐家沆瀣一气,为的是得到权势后为所欲为,却忘记圣贤之书里的教导,所以你才会有今日的结局,我与你是不一样的。”
  “你自己阴暗诡诈无所不用其极,心中渴盼权力的企图何曾半点稍逊于我?你竟在此大放厥词什么圣贤?”郑镜堂怒极反笑。
  卓思衡不以为忤,语气比方才倒更加和缓了:“圣贤不是目标,应该是底线。可你从来都不懂。我做事确实不太光明磊落,可是想从阴沟里抓住老鼠,狸奴也要昼伏夜出才行。”
  “你这个小人,看似平和温润,仿佛君子,其实心胸暗垢,渴慕权势不择手段,你若有天垮塌,只会比我更惨!我眼看家族众□□小连枝尽数问斩,不日也即将轮到我了,可惜,我真是想看看等到你这个绝世的好兄长亲眼得见自己手足因连累而族诛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郑镜堂的脸渐渐因为愤恨扭曲,但在卓思衡看来,这种诅咒无非是源于输家的自我安慰和憎恶,这在他眼中没有半点威慑。
  “你竟知道自己是有家人的。你既然知道还敢去做这大不韪之事,我看你的家人在你心中也没那么重要。”卓思衡的面目随着话语逐渐冷峻,“可你在多行不义必自毙时,是否有曾想过,那些为你所谋而受尽其害者也是有家人的,他们何辜要被你的野心牵累?你将他人的性命和亲人视为无物,可你自己品尝到那份锥心刺骨之时,可有半点惭愧?你没有,你只觉得天道不公而自己输家而已。你错了郑镜堂,惩治你的不是天道,是我。”
  郑镜堂颓然坐在地上,没有了那份骄矜,他的颓丧和寻常死囚没有半点区别。
  “唐家和你以为权力在手就会高枕无忧,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权力压在肩上不止是荣华和富贵,更是责任。不过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也无妨,反正这道理你也用不上了。”
  说完,卓思衡不再看郑镜堂,取灯提行,朝着甬道尽头的光亮行进。
  典狱外的雪尚未有停歇的迹象。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只觉这一路走得十分疲惫。
  不过当雪在他的身上融化时,他却感觉到一种诡异的轻松,好像今日该做的事都已完成,回去好眠后,明日还有明日的期待与忙碌。
  这就是活着的感觉么?
  “这雪真大啊……”他轻声自言自语道。
  然而司事官却听见了,他以为卓相是在同自己讲话,赶忙接上道:“大人,这雪比贞元十年那场可小多了!当年的雪可是堵得典狱门半高了去,里面的囚犯挨饿了一天这边才疏通。”
  是了,卓思衡回想起那是他在帝京过得第一个冬天。
  从贞元十年到如今,短短十五年,他却好像已度过半生。
  不过,此刻落在他身上的,却是宣永一年的雪,这个年号对他来说意味着一个别样的开端,在经历掀天揭地般的波澜后,他还能站在这里被崭新故事里的第一场雪拂过眼角眉梢,这已是一种足够令人惊叹的体验。
  卓思衡这样想着,冒着漫天大雪,迈出一步。
  第239章
  “中宗成皇帝的第一个盂兰祭礼已都安排妥当了,御驾七月十三离宫郊祀,七月十六班驾回朝,这是礼部拟定的随行人员名册,这还有宗正寺列出的公卿伴驾的名簿。”
  太液池畔早过了百卉千葩的季节,却因新移栽的榴花那独一份的火红耀得人眼花心放。卓思衡跟随皇帝沿绯红的湖岸漫步,连禀报工作的语气都伴着七月难得清爽的风舒缓许多。
  皇帝刘煦接过卓思衡递来的奏章,略扫一眼笑道:“朕昨夜按照你的吩咐抄了半宿《尊胜目莲经》,现下眼睛都是花的,稍后朕看完加上朱批再给下中书省。”
  《尊胜目莲经》是尊崇孝义的佛经,卓思衡认为新帝登基后有好多事要拿“孝”字来做文章,必须得做出些面貌才好示下,于是便让刘煦手抄一份,届时刻碑留存且再于郊祀焚烧一份,不管是样子还是意思,都做得漂亮妥帖。
  如果是年轻时候,卓思衡或许会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上的表面功夫,可如今他尊在相位,反倒觉得有时候看似虚耗精力的事也有其必然性。
  比如前两天,又有人劝谏皇帝要扩充后宫,无非是因为自己家女儿这一年国丧不好论嫁娶,想着适龄之年赶紧送进宫里。毕竟本朝祖制,若是新帝暂无血脉可继嗣,为确保皇祚永延,可于百日天孝过去后甄选后妃充实宫闱,毕竟延续皇家血脉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孝礼不可废。
  偏偏刘煦刚好符合要求,于是那些家中有女儿想和皇帝论个亲戚的贵戚官宦人家心思大动,纷纷上书劝谏新帝以皇嗣为重,场面蔚为壮观。新帝屡屡回绝,直到那日朝堂上有人提出,刚好就到了爆发的时机。
  刘煦不愧是深得卓思衡亲传,说哭就哭,眼泪根本没有任何预兆,他于小朝会上抚桌泣叹,直道自己枉为人君,又哭诉道:“先皇继位当初守孝一年有余,朕自知品德才干均难以企及,唯有孝之一字上渴望尽心竭力能与比肩,今日若不受纳爱卿之谏许被议为不孝,可若纳,亦是不孝。朕实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先帝若在该当如何?”
  然后,刘煦又走到群臣中来,拉着大家的手回忆先帝的音容笑貌与高尚品格,走了一圈下来说哭了四五个老臣,最终他才环顾四周道:“皇后是先帝为朕指命的结发之妻,不日即将生产,朕与皇后近日即常常同怀将为人父人母之喜,又忧思昔日先帝是如何执朕与皇后之手盼永结亲好……皇后即将诞育,朕若在这时广纳妃嫔,岂不让先帝蒙羞?朕自己为难也就罢了,可若要先帝的颜面同朕一道不顾,朕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之!”
  为了烘托气氛,卓思衡作为群臣之首当场表示,是这样的,我们都是受先帝知遇之恩的臣子,怎么能先帝刚走就为难新君呢?
  他又替皇帝列了几条不方便说的理由:
  首先,先帝大行,新君继位,需要花银子的地方太多,开源需从长计议,节流却是立竿见影,这时候后宫增加花销太不表率了。
  ——其实中宗给皇帝留下的财产不管是国库还是内帑都十分充足。
  其次,今年恩科秋闱即将开始,此次恩科是今上头次为国抡才,当属重中之重,旁的政务都要往次后捎捎,总不能将后宫选妃列于此事之前为人诟病新帝内外不顾。
  ——其实意思就是别给脸不要,新皇帝登基不满一年,前朝选官后宫选妃忙的不亦乐乎,传出去也不好听,你们不要脸皇帝还要,差不多得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国丧之年京官与有爵之家都不能婚丧嫁娶是祖制,皇帝也体恤各家的难处,于是今年也不另设年限和资质,让但凡受此限制的人家皆可送儿女至国子监太学、吏学与女学去进学修业,这已是恩荣有嘉的德化之政,此三处如何难入列位如何不知?应趁此千载难逢之良机,多修博识以求光耀门楣才是。
  ——其实是说你们这些当家长的好好督促孩子学习别再想有的没的,当心考试不过,被校长亲自带着试卷上门丢人可是会连祖宗面子一起丢掉的。
  总之新帝这一哭加以上三条,最终让所有歪打主意的人乖乖闭上了嘴。
  卓思衡心中清楚,这次小朝会上皇帝这招多少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可偏教人挑不出破绽。这正是多亏卓思衡自刘煦登基以来一直为他所塑造的形象和积累的表面细节。
  要是从前都没有什么孝顺的表现,突然有人谏议倒演起戏来实在没有说服力。要知道群臣也不是白吃俸禄的,这点心思他们再看不出来可能性极低,若是存心思要直言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下不来台,只要揪住破绽,人家也有话说反驳皇帝毫无底气的行径,所以做帝王的一言一行都不能临时抱佛脚。
  这也是卓思衡替刘煦所谋划的一项基础:从零开始,积少成多。
  “陛下这几日辛苦劳累,要多注意休息,经筵的事再往后放放,正好今年春坛因为大行皇帝的丧仪不能照常,明年春日大办一场,再开经筵的序例。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不能事事都想同一时间穷尽。”
  卓思衡的话让刘煦笑了,他说道:“还是卓参知偏心朕多一些,若是先帝还在,参知一定耳提面命督促不休。”
  卓思衡也无奈笑了,是啊,人心本就是偏的。
  提及先帝,刘煦有短暂的沉默,他的笑容渐渐化作一丝忧色,声音也压低几许道:“有一件事,朕必须听听卓参知的意思,否则实在不能专断以诏。”
  其实刘煦在位这半年大多政务都已上手,除了天性使然的略有谨慎和柔仁外,一些略显棘手的政事他也未有处置不当。如今,许多事也不需卓思衡事事指点,他完全可以自己擅专,然而却特意这样说,看来是真有为难,卓思衡于是道:“陛下吩咐。”
  “昨日顾大学士求见朕。刑部这半年一直有陆陆续续在审理郑镜堂与唐氏勾连结党的案子,不过朕和你都以为不宜搞得人心惶惶,顾大学士也一直教人私下盘点抄下来那十几家的财物与往来书信留待为证。昨日顾大学士带给朕二十余封信件,皆是……皆是景宗篡位前与这几家往来的亲笔。”
  提到这位自己名义上的爷爷,刘煦也十分为难。
  卓思衡也没想到竟然还有留存这样的物证,想来是这些家里为留作自保之用,他思考后镇定问道:“敢问陛下,是关于什么内容的?”
  “多是沟通朝中布置安排,将什么人任到哪个位置上,又怎么共同商议一件事要如何联名上折子……朕看过很是触目惊心,假若逆王刘翊有景宗的手腕,今时今日哪有朕的立足之地?”刘煦回忆起半年前的一切仍是心有余悸。
  “陛下还有臣不是么?”卓思衡笑着安慰道,“陛下觉得为难是因为其中涉及我家与高家等臣的内容?”
  “瞒不过参知。”刘煦苦笑,“还提了不少,都是一些颠倒是非的构陷之语。”
  “我们几家同当初景宗一党也算是朝野公开过的敌意,他们这样说倒不稀奇,那是什么让陛下为难?”
  “顾大学士问朕,这些是否要辑录成册公之于众,朕很想为先帝和参知你做些什么,如果这样可以还参知的祖父与父亲一个公道,还戾太子一个正式的尊号,朕觉得理当一试!可是……”
  “可是如果这样难免朝野震动,会有因景宗一朝得利延续至今者惴惴不安,又有人妄图结党以巩固朝野地位,恐拉开党政序幕。”卓思衡含笑说道,“陛下的顾虑臣都明白。”
  “参知是怎么想的呢?”刘煦此时很需要卓思衡这个当事人的结论。
  卓思衡沉默许久后站住脚步,他左侧是潋滟的太液湖谁,右侧头顶正插一株开得正艳的石榴树枝丫。
  刘煦也停了下来看向他。
  卓思衡自贴身的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递予刘煦道:“此封信还请陛下过目。”
  刘煦不明所以却仍是接过拆开,外面的信封很新,可里面竟还套着一个,却是泛黄糙旧多有斑驳痕迹,显然有些年头了,上面挺括劲毅的字迹略有些像卓思衡的笔迹,但一看便知只是神似,完全出自不同手笔。
  “东宫洗马卢载亲启……”刘煦轻声念道,随后拆开阅读,只读了两行,他便顿觉周身寒冷似火的七月也无法抑制那份不可言说的战栗。
  “卓参知,这是令尊留下的?”
  “是当初东宫涉事之一卢家的后人所留,乃是我父亲亲手所写书信,其后人交予我手,此人陛下也见过,正是如今吏学司事陆恢。”
  与刘煦的惊骇面孔相比,卓思衡却是要沉静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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