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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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湛偶然听朋友提起,那位颇负盛名的比利时籍的钟匠大师,今年年初退休重回故土,就此收手退隐江湖。
  在这位大师技艺达到鼎盛时期,曾受邀来到中国,拯救一家奄奄一息的国产表厂。屈湛的父亲机缘巧合求得一二,并在屈湛成年时赠与他。那是块短链怀表,精致巧妙的镌刻艺术图案全世界独一无二,极俱收藏价值。
  季岱阳年少时曾有幸一睹屈湛这一鲜少示于外人的收藏,更确切点说是贴身之物,他对屈湛戏言道:“你这人什么都喜欢矜贵的,连块表都这么大费周章。”
  屈湛懒得和这种不识五谷泾渭不分的中庸之人说教,日后请他亲自跑一趟比利时也没有特别交代,于是等他知道季岱阳这蠢货打赌把他订来讨好小姨子的怀表输给唐允白时,差点一口老血吐死在办公桌上。
  “十个季岱阳,一个唐允白。”屈湛气极了,可就算有百个一千个季岱阳也不会懂那表的意义。所幸季岱阳输的,只是大师徒弟代工、他本欲送给钦慕大师手艺久矣的季疏桐。
  “先生。”朴管家敲门进来,屈湛望见他脸上挂着如自己所料的无奈,丢下季疏晨新买的派克笔直奔房间。
  米粒还在喋喋不休地手舞足蹈说着什么,季疏晨脸上的笑意十分勉强,屈湛一时有些气不过,凭什么每次她临这天都把他关在门外,对米粒时不但允许她和她待在一起,竟然还敢有说有笑?!
  “闭嘴!”被无视的男人怒了。两个女人同时停下来瞥他一眼后,扭头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仿似当他不存在。屈湛避讳季疏晨的身体此刻万不能对她大吼大叫,于是便迁怒米粒:“小不点!给我闭嘴!再打扰她休息我就提前把你遣送去德国!”
  话音刚落季疏晨就狠狠瞪他,屈湛不觉失言,反倒得意她的注意力回归自己身上。
  “德国?”米粒闻言愣怔看着季疏晨,季疏晨赶忙宽慰她:“去德国见一位老师。只是那位老师非常严格,所以屈湛才吓唬你。”
  自回国那天起,米粒就被迫接受了各种淑女养成课程,偶尔也会被送去某地接受某位大师的礼教训练,所以一时间也并没有起疑。只是她对于今晨季疏晨失去意识前的一番话深感怀疑,她不相信那个简单粗暴的男人会娶她。
  连她自己都视自己为怀表,又如何能有一天当得上名正言顺的钟表?
  米粒一走屈湛就搬开她坐过的椅子,甩掉拖鞋作势要爬到季疏晨身边。季疏晨拢住被子吓了一跳,“你干嘛?!”
  屈湛动作强势地掀开她的棉被入侵她的被窝,左手还伸过来揽住季疏晨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别扭又冷硬地说:“睡觉!”
  起先还不知所措的季疏晨被这男人逗乐了,偎在他怀里轻声问道:“你早上起那么迟现在怎么又困了?”
  屈湛对她的明知故问冷哼一声:“你都躺一上午了,凭什么说我?”
  “我这是生理需求,你是浪费时间!”
  “我自己的时间,我说不浪费就不浪费。”
  “……你吃过饭了吗?”屈湛修养极好,人没到齐前绝不开灶,今天季疏晨因为米粒的缘故牙关不太紧,搁以前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一天,哪管屈湛是不是陪她一起饿着。
  “没有。”
  “那你和米粒先去吃好不好?”
  这回屈湛没说话,下床时卷起的凉风似在傲娇地说:老子生气了。
  季疏晨实在派生不出精力顾及他,虚弱地蜷缩进被窝,挪到屈湛刚才温暖的位置,阖上眼小憩。
  过了不久屈湛手里端着一顶立式折叠桌,又钻了进来。桌上的饭菜尚冒着热气,屈湛搂起季疏晨,用调羹舀了勺蛋羹递到她唇边,季疏晨吮了几口就抿唇不动了。屈湛也不恼丧,放下调羹端起一碗肉粉色黏稠的东西,捏着碗里的勺子旋了几圈,又盛了半勺凑到季疏晨跟前。
  季疏晨着眼一瞅便知是红枣藕粉,吞一口进去细细回味,还能尝出点薄荷味来。
  季疏晨就这样,屈湛喂一勺咽一小口,吃完了一整碗藕粉。这时饭菜已全凉了,屈湛也不讲究,提起筷子慢条斯理地正式享用自己的午餐。季疏晨有点心疼地推他:“去热一热,或是让人重做一份吧。”
  “不想出去。”
  “那打内线让朴信义上来。”
  “麻烦。”
  “屈湛……”
  “嗯?”
  “我这个样子,你……不嫌弃吗?”
  屈湛停下筷子。季疏晨望着他凝滞的侧脸,心下漫上几分苦涩。“我知道你这样做,只在为义务迁就我……”
  “不嫌弃。”屈湛打断了她的话,“也不是为了义务,我没那么强的契约意识。”
  “季疏晨,只要你还是我屈湛的女人一天,我就绝不会为自己当初的决定动摇。当然,我依旧在等,等你为自己说的蠢话、做的蠢事后悔的那天。”
  季疏晨不敢再与屈湛对视,她侧过身子,埋头在屈湛腰间,觉得眼眶涩涩的,有想哭的冲动,她咬住下唇深呼吸,忍住了。
  不要对我那么好,否则我怕要离开你时放不开手。
  ——这话真狗血,季疏晨心道。
  ***
  与詹忆茵的首度正式交锋,是在某位资本推手举办的慈善晚宴上,季疏晨代表Crush,出现时自然是沈柏勉在侧,而屈湛出场时挽的美人,照例是唐允白。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时,躁动的因子令季疏晨有些惴惴不安,她率先避开视线看向别处。
  “怎么,吵架了?”沈柏勉将一切看在眼中,刁钻地问。
  “没。”季疏晨当即否认,“只是一个很久不说情话的男人突然说了肉麻的话,有些不适应。”
  “哇哈,有新闻!我要告诉岱岱和阿隽!”正得意洋洋的沈柏勉完全没察觉季疏晨正在撤退的姿势,于是等他得瑟地回神,前方已有一彪形大汉红光满面奔来,沈柏勉心中暗叫不好,拔腿就要跑,那大汉已瞬间转移到他面前,谄媚笑道:“沈小公子别来无恙?”
  季疏晨好笑地看着不远处沈小公子一脸敷衍地应付着市里拍卖公司的老总陈宏达,暗道她才要和她哥和祁隽说呢,沈副总又被拉皮条的盯上了。
  陈宏达的拍卖公司说难听点就是靠投机取巧发家的,和法院的各类司法部门打好关系收集消息、内幕就能赚钱。陈宏达这人典型中国式商人,什么事都搁酒桌上谈,还是个吃食行家,城里但凡有点名气的饭店,招牌菜那都是他给叫出来的。季疏晨虽然自食其力和上头关系搞得不咸不淡,可远远不如陈宏达叫法院几个判官“哥”这么亲。
  沈家在地界上的势力强盛,许多人想尽办法攀附,陈宏达便是其中之一。不过这人眼光“太差”,看中了最不被沈家看重以至于跟个女人混饭吃的沈柏勉。沈柏勉在各种公共场合都会和他碰面,碰上了就得来商场上那些套路,为此沈柏勉不堪其扰,有回和季疏晨他们吃饭时气愤地骂他是个皮条客,那小脸那神态,真是逗乐了在座的哥哥姐姐。
  门外频闪的闪光灯与记者七嘴八舌的询问吸引了场内人的注意,只见一长裙曳地装扮雍容得体的貌美女子娉娉婷婷地朝宴会厅迈来。
  “Ann,听闻您与Quzi总裁屈少私交甚密,此次国际坦汀是否会对Quzi伸出橄榄枝?”
  “Ann,据港媒报道,Quzi在港子公司每年的例会屈少都亲自莅临,并与您有‘不小’的交集,敢问您与屈少的私交真的仅限于‘校友’吗?”
  “Ann,有媒体拍到您与屈少一起在海滩幽会的照片,但又迫于屈少势力压下了那些照片,是否确有其事?”
  “抱歉各位,今天是前辈的慈善晚宴,我非主角。”她淡定优雅地回绝媒体的长枪短炮,柔美中带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强势与气魄。
  国际坦汀每年都会例行散财以削减当局政府对这一捞金银行的仇视与抵触。詹忆茵在大中国区称得上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国际坦汀会派她来季疏晨丝毫不觉意外。意外的是,这位最近名声正盛的明星投手居然参加这种晚宴没带男伴。
  可季疏晨是什么人,整日在心里弯弯绕绕盘缠算计的人精怎能猜不到詹忆茵那点小九九?今日在场的不是金融圈的权贵就是显赫家族的代表,可这些人里十有八九都把季疏晨当疯子看,连带对沈柏勉都避而远之。而少数不忌惮她的人里,詹忆茵算一个。
  当然,唐允白也算不可忽视的其一,这位“不可忽视小姐”在季疏晨面前屡屡示威,经上次被呛后便鲜少再出现在季疏晨的世界里,不过这回“不可忽视小姐”趾高气扬、春风得意的样子,看来是带来什么爆炸性新闻蓄势待发了。
  晚会的开端往往由舞而始,听说今日开场秀的表演嘉宾,正是Ann,詹忆茵。这下,她没有带男伴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她想在在场男士中挑选一位作为她的舞伴。
  可在场的男士几乎没有落单的,于是前几日被配对为首选的屈湛再次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当然不排除他本身就万众瞩目的事实。
  季疏晨附耳对沈柏勉低语几句,沈小少爷立马眼前一亮,唇角邪邪勾起,将手中未饮的香槟递给季疏晨,状似解围地绅士邀请正“绣球选亲”的詹忆茵。
  众目睽睽之下,詹忆茵又不能拒绝他,于是便只能将冷冷的目光投向季疏晨,季疏晨冲她扬了扬酒杯,带笑一饮而尽。
  这时,“不可忽视小姐”带着她的“爆炸性”新闻摇曳生姿地走来,“季疏晨,你猜这几天我在美国搜到了什么旧闻?”
  “如若是陈年烂谷子的事,唐总监还是不要说出来了。”季疏晨温婉的笑意下是令人不易察觉的警惕,“我在美国求学多年,你知道的我未必不知道。”
  “哦?”唐允白凑近,“那Ann就是屈湛在美国时的前女友的事,你也知道吗?”
  季疏晨故作出一丝慌乱,而后又镇定道:“Ann和屈湛是大学校友,靓男美女,难免八卦。”
  “但愿如此吧。”唐允白轻飘飘地甩下一句,可后面的话却令季疏晨湿了掌心,“屈伯母邀我明天喝茶呢,你说我又将,挖掘出什么秘密呢?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还是……一个流浪在外的私生子?”
  “笑话,若真有一个私生子,会让你一个外人知道?”
  这回轮到唐允白笑了:“季疏晨,我们走着瞧。”
  开场秀结束,詹忆茵挽着沈柏勉优雅高贵地走到季疏晨面前,在外人看来像是在为借她的男伴致谢,可只有当局者才知这两人的气场相撞时迸溅而出的,简直就是冰渣啊。
  所以我们英明神武的沈小公子,机智敏捷地跑路了。
  只剩下对望的两个女人,一位成熟典雅风韵十足,一位娇颜如花气质出尘。
  “Teasel,真是好久没见了。”
  “是呀,学姐。”
  “不敢当!”詹忆茵的普通话很标准,一点儿都不像是在香港出生又刚在那儿待了三年回来的人。她继续用婉转的声音幽幽道:“你可是纽约城市大学物理系的高材生!那时我还和屈湛笑话你,以为我们在讨论抄底建仓、箱体理论的时候,你可能连股票是什么都不知道。”
  “谁能料到呢?金融教父新收的物理系弟子,竟然在第二天就变成了ISD的新血液。”
  詹忆茵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的模样在旁观者看来煞是动人,可季疏晨内心却是反感至极。
  她最讨厌别人揭她老底,更何况是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詹忆茵一点儿也没有说错,季疏晨确曾为纽约城市大学物理系的学生,只不过没修满学分未拿到毕业证书罢了。
  “不知詹小姐是否听说一句话,”季疏晨重新换上冷漠疏离的面孔,连称呼都改了,“叫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詹忆茵脸色瞬变,季疏晨便没了兴致乘胜追击:“詹小姐别误会,我说的是你口中那个物理系的学生。”她敛了笑,礼貌性微颔:“失陪。”
  后来沈柏勉提及当日季疏晨舌战詹忆茵的场面,声称简直可用四两拨千斤来形容。季岱阳却说:“季疏晨若不是与詹忆茵结怨已久,哪会这么客气?”
  “既是结怨已久,又怎会客气?”
  “言多必失。”祁隽答。
  那晚季疏晨和屈湛回了公寓,凉夜三更时他那部私人手机来了电话,他搁下后不假思索,顶着弦月夜星前往医院,装睡的季疏晨听到屈湛轻柔地对电话那头的人道:“忆茵,你别怕,我马上就来。”
  那声音里的似水柔情,疏晨有闻几许?
  惟恐自己失眠浪费时间,季疏晨打开电脑关注欧洲早市动向,不知不觉便熬到了天亮。直到季疏晨穿戴整齐准备上班,屈湛才带着倦容而归。
  “昨晚忆茵……在医院,处理完已经快凌晨四点……”屈湛拽着季疏晨的胳膊解释,疏晨却置若罔闻地踏上高跟鞋,甩掉他冰凉的手,一言不发神情肃穆地离开。
  屈湛以为,这女人只是吃醋任性耍小脾气,可等他休息停当容光焕发地去Crush负荆请罪时,却被告知季总教已飞往美利坚合众国。
  屈湛当即呼叫沈副总,请他解释是什么重要的公事需要季总教亲自出国,他是吃干饭的吗?
  “帕格尼先生请季总和他讨论新季度的融资计划,ISD某位高层请季总共襄游轮盛典,还有她某位不知具名的老师最近刚拿到飞行执照,请她坐一回私人飞机。”沈柏勉不知又去何处与他的红颜知己厮混了,陶琪在老公应宇的示意下,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竟然全都是私事。屈湛蹙眉:“应宇,把下午茶给陶秘书,今天你放假。”
  应宇望着屈湛潇洒离去的背影愕然,半天才记起要事追上去:“Boss,你一会儿还有两个视频会议……”
  屈湛回头甩一记眼刀给他:“你记错了!”
  无辜的应特助转身投入亲亲老婆大人怀中,求爱抚~
  这边屈湛给季疏晨送下午茶没碰巧,有一位翘班赴屈湛他妈约的女士却将下午茶喝得肝肠寸断。
  “允白,坦白说当初我看重你预备为屈家未来长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哥哥唐子骏。子骏在唐家说的话现下多时已有力于你父亲,而你又是子骏唯一公开承认的妹妹,与屈湛勉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你又在Quzi任职高层,来日必然会是位贤内助。”
  “多谢您的夸奖。”唐允白心知屈母约她必定不是为了与她探讨她与屈湛是否门当户对的问题,她是个聪明人,自然懂得如何擒获她想要的:“您这样的开场白,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劝诫我别再执迷不悟之类了?”
  容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也不客套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是,我请你来,确有此意。虽然我非常欣赏你,你也是屈家长媳的极佳人选,但是允白我还是得说,我们做不成婆媳。”
  “是因为季疏晨?还是……詹忆茵?”
  “如果是疏晨我就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容华此刻的表情被氤氲的热气掩盖,令唐允白变得紧张。“美国那边应该已经漏消息给你,你也知道了——詹忆茵曾是屈湛的女友。”
  “可事实上,Ann不仅仅是屈湛的前女友。”容华顿了顿,“她还曾是与屈湛同居多年并将私定终生的恋人。”
  唐允白有些震惊,她想过屈湛与詹忆茵可能发展的最亲密关系,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是到谈及婚嫁的地步。“那为什么他们分手了。”
  “据屈湛自己说是因为新娘落跑了。”容华回忆起屈湛刚回国时的状况,至今尚且心有余悸。“那时他失魂落魄地回来,告诉我,他要马上找个人结婚,这样他就再也不会想她,也要教她回不了头。”
  唐允白低头思忖了半天,抬头时眼里噙着泪光,“季疏晨知道她的未婚夫深爱着另一个女人吗?”
  容华对她的问话有些诧异,“我猜,他不会骗她,但也不会告诉她。”
  “那我来告诉她。”唐允白急切地说:“就算是在帮詹忆茵肃清障碍铺路,我也想要从季疏晨那里把丢掉的尊严拿回来。”
  容华看她的眼神再次变得颇为意外:“我以为你会选择季疏晨。”
  “不。”唐允白的眸中写着坚定的怨恨,“我和詹忆茵才是同类。”
  ——一个是家族公关的女儿,一个是花国名帜的千金,怎么能,不登对?
  唐允白一想起这话,心中便有难以自控的怒火与战栗上涌,连手都不自觉握成拳。容华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里竟是快慰的。
  ——这个孩子不是我和季霆生的。
  ——你不觉得她和季霖很像吗?
  容华亲睹唐允白欲把她未来儿媳推入深渊的决心,却一点都不觉得愧怍心疼。
  不会有人知道,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做了什么决定。唯一确凿的是,她在用体内残留的愚昧,弥补自己对多年前初爱的缺憾。
  又或许,是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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