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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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地上瞧了许久,如玉逗逗这个又逗逗那个,忙着给这个换尿布,那个擦奶嘴儿,一个孩子就够操心的,这再加上一个,她若还能记得昨日相国寺的事,才叫怪事。
  想到这里,张君一笑出了门,准备往张诚院里去,迎面便遇上一溜儿不知打那来的下人们,抬箱子的抬箱子,抱盆子的抱盆子,还有几个抬着七八尺长的巨毯,正浩浩荡荡要往静心斋去。
  张诚走了过来,抱臂道:“大哥到底有能耐,几天功夫将这安九月收拾的服服帖帖,你瞧,安九月带着嫁妆入府了。”
  两人并肩站了许久,张君转身问道:“老三,大哥到底是何样的能耐,能收拾了这安九月?不,应当说是,他怎么还能叫安九月和大嫂不顾名分,实心实意的爱他?”
  从一开始,男人与女人之间大约都是一种迷恋,那种迷恋促使着他们进入婚姻,但当经过历搓折,当迷恋散去,他要如何才能叫如玉重新爱上他?
  张诚道:“因为他不爱!无论安九月还是大嫂,大哥都不爱,所以才能两厢调停。”
  张君默了片刻,深觉其然,拍拍张诚的肩道:“看顾好府里,那安九月一看就是个躁性,必定会给大嫂气受。拿出哄你二嫂的花样用在她身上,将她哄高兴些,叫这府中少些乌烟瘴气。”
  *
  下午,蔡香晚兴冲冲的进了竹外轩,游廊上新挂的绿萝吊兰都垂了绿意森森,远远就能闻得此起彼伏的婴儿之啼。
  如玉怀中抱着一个才出生的,初一叫她拿褥子拥坐在对面,眼看着那不知那儿冒出来的小家伙正在吃自己的奶,咧开了嘴哭着。好容易喂饱了小的,才将初一抱到怀中,他自己拱头寻到奶叨了起来,小手儿够不着另一个,小脚丫子伸起来一够一够的护着。
  蔡香晚惊道:“瞧瞧,这样小的孩子也知道护食了。”
  如玉指着那小的问蔡香晚:“瞧着如何?跟我们初一可差否?”
  约莫才出生的小家伙,看不出模样儿来。蔡香晚下意识道:“我瞧着还是初一好看。”
  如玉拉她手在那小家伙一头稀软的头发上逗着,笑道:“昨儿你才从观音殿求儿子,你瞧瞧,儿子这可不就来了?”
  蔡香晚猛的收了手道:“二嫂,话可不能乱说,孩子那有乱养的?你实话告诉我,这孩子打那来的?”
  如玉道:“老三和老二出门办差,遇见个全家灭了口的孩子,那一门皆是正派人,恰遗下个没人要的孤儿,你嫁过来几年怀下犹虚,不行就先养着,若是将来自己生了,也好有个哥哥伴着玩,是不是?”
  蔡香晚虚怀了三年,一个囡囡再一个初一皆叫她眼馋,一听是个没主的,瞧着全胳膊全腿圆圆脸儿,虽说还有犹豫,却也伸手抱到了怀中,得得逗了两声。那小家伙也是果真与蔡香晚有缘,今儿第二回 睁眼睛,一双明睐深深的双眼皮儿,瞧的蔡香晚心一颤。
  如玉趁势追道:“我的奶水丰沛,初一也用不了两个奶妈,正好你将姓陈的那个带了去,白得一个孩子还不必操心坐月子,天下也没有的好事。若你不愿意,我可自己养了。”
  “谁说我不愿意?”蔡香晚抱着再细看,跟初一一样的俊,忍不住香了一口,团在怀中低声叫道:“昨儿才磕头今儿就来了,这就是我的儿子,谁也休想抢走!”
  *
  同一时间,永乐二府相联的巷子进头,是一排张登手下护卫们常驻的营房。
  赵如诲叫人五花大绑在一张椅子上,正闭眼垂眸装着死,忽而听房门咯吱一声响,便见进来个身量瘦高,穿着青衫的年青男子,玉白的脸,下巴上略有胡茬青青,一双桃花眼,暗浮着丝屑意,进门便搬把椅子坐到了他对面。
  赵如诲手脚俱不能动,只得狠狠捶头以表自己的悔意:“妹夫哎,要不说我有眼不识山,当年在陈家村,咱们是见过的,我是如玉大哥,我家如玉如今可还好?眼看三四年了,我实在是想她,想的紧。”
  张君面无表情,问道:“你是怎么跟赵荡混到一起的?”
  赵如诲又是一脸的悔不当初:“当初,我因为生意上的事儿跟着金满堂的驼队走了趟西域,回来之后便听说你把如玉带到了京城。后来我跟着金满堂到了京城,在东宫住了些日子,做哥哥的手里没钱,不好见妹妹,我寻思着自己挣几个钱再到永乐府找你们……”
  张君出手,无比的快,一拳捣在赵如晦左边脸颊,生生打断他的诉说。赵如诲咳得几咳,连血带牙吐了一口,刚要嚎叫,右边脸颊随即又受了一拳。
  张君摇着手腕踱来踱去,忽而又是一拳过去,赵如晦叫道:“好妹夫,别打了,别打了,你但凡问什么我都说,求求你别打了!”
  张君踢了椅子,躬腰,一双杀气腾腾的桃花眼紧盯着赵如晦的眼睛:“你这个人,于如玉,于我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杀了你,不过踩死一只蚂蚁,而你活着,于如玉来说便是极大的威胁。若不想死,就少说废话。”
  赵如诲连连点头。
  张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从东宫出来的?”
  赵如诲道:“去年,赵宣登基之后。”
  那时候如玉离开他,跟着赵荡去了鸳鸯淖,赵如诲也随之成了步废棋,于是姜后便将他赶了出来。
  张君又问:“那你又是如何勾搭的赵荡?”
  赵如诲吸着鼻子道:“是一群西辽人找的我,说陈家村的陈二妮在西辽做太后,给自家的姐妹们都封田封地,如今非常想念如玉,若是我带着如玉去,必定给我也封个侯爷来当,而且当时当时他们就给我封了一千两银子的定金,连地方都是他们踩的点儿,我连如玉的面儿都没见着,就被你抓到这儿来了。”
  相国寺的同光法师,才是真正教过张君功夫的那个师父。当年张君被区氏送到五庄观,实则就等于是当成个没用的孩子给扔了。
  五庄观那老道士孔仙人成日闲游散转,到山下骗妇人们采阴补阳。张君无处可去,日日在相国寺偷贡品吃,偷着偷着,便偷成了同光法师不记名的弟子。
  如玉要往相国寺浴佛,张君虽派了禁军侍卫们尾随,仍还不够放心,遂又休书一封给同光法师,要他亲自提防照料,切不可叫赵荡钻了空子,将如玉劫走。所以如玉虽不识法师,法师却早知如玉。
  张君又道:“赵荡可有说过,若此番不成,可还有后手?”
  赵如诲连忙摇头:“我知道的全说了,妹夫,你叫我见如玉一面,我听闻替我生得个小外甥,我还带着个长命锁儿,就想送给我的小外甥,你叫我见她一面好不好?”
  张君退后两步,拍了拍赵如诲的脸,在他满是祈求与渴望的目光中,往他颊上再补一拳,转身出门。
  隔壁一间房中关着小乌苏,两颊叫风吹的红彤彤,一双小眼睛盯着进门的男子,这男人她还是在鸳鸯淖见过,忽而带着人杀进行宫,将王爷揍成个猪头一样,扛起公主就走。
  他关上门,光束随即被黑暗阻断。
  “方才我在隔壁审案,你可都看见了?”他问道。
  小乌苏无声点头。这年青的男人,瘦瘦高高面庞白净,唯一双浓眉于七分处突气,又干净利落的收尾,瞳仁比寻常汉地男子的更黑,更有神,盯着她时一目不眨:“如玉在鸳鸯淖,一直是你在贴身伺候?”
  小乌苏仍是点头。他缓缓闭了闭眼,忽而直起身走到窗前,略略仰头,比起赵荡来略单薄的背影,就那么无声的站着,站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忽而说道:“我会派人送你回西辽,回到赵荡那里去。记着,你若胆敢再来诱如玉,我会悄无声息杀了你,填埋到某处乱葬岗,叫你此生连魂都归不得故里!”
  他言罢,转身便要走。小乌苏道:“王爷托奴婢给您带了话!”
  张君止步,并不回头:“什么话!”
  小乌苏道:“王爷说,若您问及如玉公主当初在鸳鸯淖的生活,就让奴婢告诉您,她和他堪比鸳鸯眷侣,自从到鸳鸯淖便同吃同寝从不曾分开,连如玉公主所生那孩子,千真万确都是他的。”
  张君气的脸色发乌,捏紧了拳管咬牙切齿。小乌苏生怕那拳头也要砸到自己脸上,连忙又道:“王爷说,若您一声不问便肯放了奴婢,那就请奴婢告诉您,他虽鄙视于您,却不得不告诉你,他与如玉公主是表兄妹,同在鸳鸯淖八个月,彼此之间是纯的不能再纯的兄妹关系,您不该怀疑她的品行与贞洁。”
  ……
  “他还说,但无论您信不信,他总有一天要打回来,杀您和您的哥哥,带走如玉公主和孩子,叫你们兄弟也尝一尝被背叛,被逼入绝境,末路亡途之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困境。总有一天,他会的。”小乌苏总算说完了赵荡带来的口信,而那站在门上的男子始终没有回头,就那么一直站着。她满身大汗,一番话耗尽了全身力气,虚弱而又苍白,祈求这男子那双瘦而劲的铁拳不要落到自己身上。
  “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回西辽!”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走。
  *
  安九月初初入府,先就叫了两个妯娌来。静心斋终究无人替她收拾,空置了几年的屋子,处处裂缝。她一脸的嫌弃,混身银铃响的像只未拴缰的小哈叭狗儿一样,指着侍于院中的周昭道:“杵在这里做什么?没见两个弟妹来了,快搬两把椅子出来叫她们坐。”
  蔡香晚一脸的嫌弃,低声道:“我着实替大嫂冤的慌,不行,我得找个借口走了。”
  周昭搬了几只杌子出来,安九月的婢女阿朵扭了过来,指着杌子道:“二位快请坐!”
  如玉拉着蔡香晚坐下,低声道:“忍过此刻呗,她呆不了多久的。”
  蔡香晚问道:“你怎知她呆不了多久?”
  如玉笑而不语。安九月提着根马鞭,小脸蛋儿红彤彤似苹果一般,提鞭指着蔡香晚道:“叫声大嫂我听听!”
  蔡香晚心说怎么先受气的总是我?她起身叫了声大嫂,安九月嫣然一笑,拍了拍她的肩道:“这就对了。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我会罩着你们的。”
  她走到如玉面前,仿佛头一日见如玉,笑看了许久,那鞭子在身后一扬一扬:“久仰公主大名。”
  如玉站起来,笑嘻嘻道:“我倒是初听公主的名号,昨儿夜里回房翻了翻,我有个姑母嫁入你们花剌王廷,是你小爷爷安骨力的正妃。如此说来,咱们沾着旧亲了。”
  算来,安九月得叫如玉一声姑奶奶。她盯着如玉看了许久,居然轻轻屈膝,先叫了声姑奶奶。如玉从善如流,也叫了声大嫂,二人目光相交,如玉心觉得此女目中有十分的不善,却也一笑,携过蔡香晚的手道:“我们院子里皆还有孩子等着,不比大嫂空人一个,既您无事,我们就先回房了。”
  安九月不发话,转而提鞭指着周昭道:“我听说她也住着两进的院子,你们二位院中可有姬妾,可也有二进的院子住?你们永乐府的规矩,妾也能得二进的院子住吗?”
  院中正在鼓捣的所有人都停了手,目光全集向周昭。曾经闻名京城的才女,连皇子都为争其而打过架的美人儿,素面荆钗,叫个异族女子如此放肆的羞辱着。众目睽睽之下,周昭屈膝敛礼道:“奴婢原本不识大体,既少夫人有异,静心斋后有处小院,奴婢带着囡囡搬过去即可。”
  安九月道:“既要搬就快些搬,将你原本那处院子腾出来,给我的下人们住。”
  *
  傍晚张震回府,照例先进了周昭原来的院子要去看一眼囡囡。
  还未过影壁,便闻到一股臊烘烘的味道。张震疾步进了院子,气的险些晕过去。
  十几个男男女女花剌族的仆婢们挤在院中,男的洗澡女的通头,院中养莲养鱼的大铜缸里,鱼儿满地乱跳,才生苞的莲花被践踏于地,一院污水横流,细心修剪过的草坪花卉被踩踏成了一团狼伉。
  张震在内院门上站了许久,铁青着脸,疾然转身冲出院子,直接进了竹外轩。如玉还是那袭月白的衫子,本黑的长袍,正午的阳光下清透似朵莲,正抱着初一在廊庑下,逗初一去摘吊于檐下的一串串儿小绿萝,奶妈与秋迎,丫丫等围了一圈儿。
  “老二可在?”张震进门便问。
  如玉道:“听闻今日休沐,但他并不在府。”
  张震再不多言,转身出了竹外轩,在门外那丛青竹前站得许久,仍自夕回廊上折返,出府而去。
  *
  是夜,如玉喂饱了初一,给他洗过澡,二人团在一处早早便上了床。
  四个月的奶娃娃,正是可爱的时候,如玉逗他笑,逗他翻身,揉着两只小腿儿小胳膊,亲了又亲,渐渐玩累了二人沉沉睡去。
  漫天大雪,青灰色的天穹黯灰色的雪地,那个跪在她脚边,扯着她裙子的男人又抬起了头:“赵如玉你个小骗子,本王还从未向任何人道过歉……”
  如玉哽咽着,张嘴许久,叫了声王爷,随即便翻坐起来。
  张君搬了把椅子,就坐在床前,黯影下两眼深黑,眸中满是她从未见过的忧郁与彷徨。下巴一圈胡茬纵横,与那玉白的面截然两色,背直挺着,双目当是一直盯牢着她,显然也颇为意外她突然会醒。
  如玉下意识去摸儿子。
  “我抱到隔壁了!”张君两手握着椅背,正正的坐着:“作噩梦了?”
  如玉拍着胸脯道:“做了亏心事,夜半鬼敲门,我梦见赵钰了。”
  “梦到他什么?”张君问道。
  如玉道:“我常梦到他,总是那说了半截的话,他话不过半截就叫你抹了喉,血齐齐往外冒着,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他死了,那后半截话戛然而止,世间无人知道他下一句将要说什么。
  张君解了衣服道:“睡吧!”
  二人重又躺回床上,一床被子,隔了一尺的远。如玉取拨子拨灭了烛,方才躺下,张君便凑了过来。他一指指捏过她的手压到自己胸膛上,粗浓的喘息,略硬的胡茬,从手腕处细而绵蜜的吻着。
  如玉脑中挥之不去是赵钰的影子,咬牙挨到张君完了事,随即另抽一床被子下来,团紧自己依壁而睡。
  赵钰那个人,在他死了两年之后,于梦中渐渐清晰,他的声音,他的相貌,和脖颈间叫张君一刀抹过的血痕,总于梦中不期而至。但凡梦到一回,如玉便一夜不能好眠,她睡不着,却又不敢惊动张君,静静的,于梦中睁着眼睛,听隔壁孩子忽而醒了,白奶妈抱着颠哄,悠悠的哼着小曲儿换尿布,极细的声音,却听的无比真切。
  当自己有了孩子,曾经亲手谋杀过人的那种恐惧,对于宿命,对于轮回,善恶报应便有了更多的想法。如玉万分难过,回忆着初入京后与赵钰的相遇,想象着那怕一点点可能,能改变那一切,能叫那个人不必死,身上不必背负一条人命的过失。
  忽而,张君的手揽了过来,将她圈入怀中,鼻子在她桂香蔚蔚的脖颈间轻嗅着。
  他整个人,整个身体,还是那股子清清正正,叫她无比安心的气息。
  “赵钰那个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在战场上,明明只杀了十个人,到了写捷报的时候,便要奏成一百人。明明丢了一座城,到了写捷报的时候,反而要写自己收复一座城,追敌千余里,直入敌军腹地。他治军极严,动辄便是杀头之罪。从他手上签出去的死刑,不计其数。”张君十分轻柔的,将如玉扳转过来,叫她依着自己的胸膛。
  “若在平时,他这样做,也不过夸大些数据。三年前先帝亲征,他冲动之下乱报歼敌人数,不料先帝要亲临战场,他来不及寻求更多的尸体,竟将边关上大历一处镇子尽屠冒以充金兵。而先帝也因他的诸多不实之言,做了许多错误的决断,以致于劳兵劳力,御驾亲征最后无功而返。
  杀他,是沈归和我大哥,我们所有人商议后才做的决断,当初若无你,我们也要于云内州劫杀于他,而你不过是叫那件事情变的更加容易而已。如玉,你是无罪的。”
  如玉泣不成声,哽咽道:“钦泽,我害怕,我总梦见他,他阴魂不散,一直缠着我。”
  张君起身出门,过了许久才进来,揽过如玉拍了拍道:“快睡吧,我守着你。”
  如玉于黑暗中摸着他手中持着个硬梆梆的东西,一手摸下去,棱角起伏。她爬起来问道:“你怀中抱的什么,不睡觉站在床前作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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